第八章 浴血全羅道(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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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必死則生,必生則死】

日本,伏見城。

一個臉色慘白的瘦弱老頭正在伏桉書寫,字型方正,而且還是漢字。

彷佛是心有所感一般,他突然將視線投向西北方,為接下來的某場戰役做出了預測。

然後,輕輕咳出幾口血痰。

或許這句話也暗指自身命運。

十幾年前,他曾發誓要忠於主人織田信長的繼承者,但最終還是沒有抵得住誘惑,食言將權力搶到自己手裡。

如今,被諸如島津忠恆這些年輕貴族武士崇拜的豐臣秀吉內疚了,因為他也即將命不久矣,藥石難醫。

可自己年幼的兒子該怎麼辦?

德川、前田,乃至其它大名會忠心侍奉他,並保證永不背叛嗎?

秀吉一半的心神被戰事所牽扯,一半心神傾注在幼子身上。

眼前這座宏偉壯闊的伏見城投入了很多金錢和勢力,但在秀吉眼中,它遠遠不及寵妾澱殿所生的“拾”。

因為,失去兩歲的鶴松以後,這個男孩成為豐臣家唯一的繼承人了。

在此之前,秀吉一度認為,自己不會再有兒子,便任命外甥、二十四歲的養子秀次擔任關白,哪怕他不堪大用,常常因為無端殺戮而備受指責,人稱殺生關白——

攜帶鐵炮在鄉間閒逛,看到正在勞作的老農,興致起來,便開槍射殺。

練習射擊時,即興抓捕過路的旅者,將其綁起來當靶子。

為了磨鍊劍術,將懷孕的婦人剖開。

由於秀次與自己的血脈聯絡,豐臣秀吉並未在意這些,但隨著“拾”的出生,一切都變了。

某天夜晚,殺生關白徹底消失,首級被傳閱京都,從那一刻起,全日本的大名都知道:太閣大人有了真正的繼承人,一個小名為“拾”,真名為“秀賴”的男孩。

而此時此刻,桌面除了一幅字以外,剩下的全是信件。

【拾的身體越來越好嗎?】

【他喝奶了嗎?請讓拾喝足奶,好好照顧他,你要多吃東西,保證營養充足。】

【不要給我高貴的拾用艾草,如果你讓人給他用了,那等於犯罪!】

由於戰事,秀吉在孩子出生第一年就不得不離開,也只能用這種命令的語氣,讓寵妾澱殿照顧好他。

最近幾年,秀吉更是以“太閣父親”的頭銜,給幼子寫信,信裡洋溢著對孩子慢慢成長的驕傲與愛意。

【你馬上給我寫了一封信,我很高興。我打算留出些空閒時間,趕緊回去。因為你喜歡面具,我已經派人去找了一些當作禮物,甚至還有明朝的。】

【因為我這麼愛你,我會回去親你的嘴唇。

我很傷心,因為昨天我離開的時候沒跟你說再見。我想你也是這麼覺得的,我再也不會在這裡抱怨它了。我寫這封信,因為我愛你愛得很深。】

【為了準備節句節,你送給我一件帷子和很多胴服,我很高興。我會穿著它們,希望你能快快樂樂、長長久久地過一輩子。等到節句那天,我會回去親你。實在太好了。

我將在年末回去。我會親你的嘴唇,它是屬於我的,任何人都不能親它,哪怕只是輕輕一下都不可以。我能想象得到,你長得越來越好了。】

前幾年與兒子來往的信件,皆被秀吉整理好,並放在最顯眼的地方,以便任何時候去觀看、回憶。

現如今,他命不久矣,而秀賴主動寄了一封信過來,信中說,有四個玩伴欺負自己,不願意聽從指示。

因此,練完書法以後,秀吉立刻給兒子回信,告訴他應該如何保住手中的權力,尤其是自己死後。

【那四個小子違背了你的意願,這是絕不可饒恕的事情,告訴你媽媽,然後用草繩把這四個傢伙綁起來,直到父親回到你身邊。

等我回去,我會把他們全部打死!】

擱筆,審視回信。

透過這封信,秀吉似乎看到了未來,他不斷咳嗽,將湧上來的血大口大口咽下去,然後,用華服擦拭血跡。

發誓永遠效忠豐臣家的大名,真會如此嗎?在過去幾年裡,他不止一次命令麾下有權有勢的大名一而再,再而三地向秀賴宣誓。

可這群充滿野心的人,其實跟自己一樣!

“不行,我不能死!我要看著秀賴長大,娶妻生子,成為日本新太閣。”

豐臣秀吉眼中閃過兇戾,以及一絲絲恐懼,他想到了自己的親侄子,被下令處死的殺生關白秀次。

命令秀次和他的家臣剖腹自盡以後,秀吉為了替兒子鞏固權力,又命令劊子手依次處死侄兒的妻妾、子女。

在一個叫三條河源的地方,孩子先被拽下囚車處死,接著是女人,她們被一個接一個領過去,跪下地上砍頭,然後埋進深坑之中。

秀吉至今仍清楚的記得,自己特意下令在上面建起一座寺廟,用來去除怨氣和煞氣,並立有石碑:

【秀次惡逆塚】

倘若自己死後,秀賴被大名們聯手推翻,那他的下場絕對不會比秀次好太多。

正因為如此,秀吉抗拒死亡,一股股腥黑色的物質在他眼眶中流淌。

“要是能夠開疆拓土,攫取更多氣運,我!還能活下去!”

一個瘋狂的念頭在其腦海中閃動,就像輸紅眼的賭徒從不缺乏魄力那樣。

另一邊。

率領八百薩摩武士的島津忠恆並未意識到,冥冥之中,有重擔落在自己肩頭。

因為,即將發生在全羅道南原的戰役,是戰爭再度爆發以來,日明兩方初次正面交鋒,意義重大。

但忠恆現在非常自信,看向身側,沉聲道:

“再強大的敵人,在示現流面前,也會變成孱弱的綿羊。”

“您說的對。”

唐川第一時間附和。

數百裡外,山林之中。

陸離鎖定了來自前方的氣息,手握鐵戟,默默等待著。

黑鬃馬四蹄踢踏,它不是在害怕,而是激動,時隔許久,自己終於再度出現在戰場上了!

至於生死?

談不上置之度外,但亦不遠矣。

反正能夠復活。

況且,主人這一身實力,絕無半點陷在此地的可能。

“宿星嶺與蓼川邊的妖魔、野神皆願意與官軍合作,為局勢添上一絲勝算,可惜還是來晚了,屯山嶺已被屠戮一空。”

聞著越來越近的血腥味,陸離忍不住嘆息,同時,從懷中摸出一張白紙。

這是大儒手書,能夠召喚百餘名金甲士卒,壯大聲威。

而自始至終,陸離都沒打算利用這玩意兒來殺敵,他在心中低語:

首戰必須告捷,且贏得痛快。

閉目。

積蓄氣勢。

就這樣,四周陷入了沉默。

中途,一隻蟋蟀跳到陸離肩頭,然後飛快跳開,它並未感覺到剛才踩著的東西,其實是活物。

“來了。”

不知過去了多久,黑鬃馬突然開口。

陸離也睜開眼睛。

身後,一頭天青色的狼與之同步。

“戰魂?大明將軍?僅僅百餘人也敢來偷襲?”

島津忠恆語氣興奮。

旁邊,唐川眼神充滿驚喜。

盼星星盼月亮,終於看到救星了,沒想到來這麼快。

看來大老心裡很重視我!

這傢伙腦補出了太多不切實際的場面,在倭人眼中,他的神情絕對算得上可疑,但此刻卻沒有在意。

兩股勢力正面撞在一起,瞬間,一股強烈的殺伐氣息顯化,充斥著在天地之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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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這種境界,煞氣、殺意乃至精神力,悉數可以化作具象化的事物。

只見八百薩摩武士氣機連在一起,戰陣上空立刻有一道魔神虛影浮現。

她戴著造型奇特的兜,穿著胴甲、腰甲裙,以及紅色外袍,手持一把武士刀,面無表情的注視陸離。

而陸離身後,青色天狼昂首長嘯,有睥睨天穹之意。

不知為何,作壁上觀的唐川霎時間想到了戰神呂布。

“行くぞ!”

哪怕不懂日語的人,也能夠猜出什麼意思。

隨著島津忠恆這小鬼一聲令下,無數披堅執銳的武士旋即衝了上來。

不過,浮現在天空中的鬼神異象,卻未曾動彈,因為天狼正在與之對峙。

陸離好久沒有體驗戰陣廝殺帶來的快感,可看到衝鋒而來的薩摩武士,殺戮之意立刻攀升至頂峰。

經過強化的鐵戟揮舞,音爆聲接連不斷,呼吸之間,他已經與這群武士交擊了數十次,所謂一刀斃命的示現流根本不堪一擊。

不過,從另一個角度來看,但也算是應驗。

剃著詭異髮型的武士屍首分離!

一匹匹矮小如驢的日本馬仍保持衝勢,馱著主人往前飛奔,可它們背上只剩下一具具無頭軀幹。

隨著大量鮮血從腔子裡噴出,最後一縷血液流盡,夾著馬腹兩側的雙腿瞬間洩了勁。

砰砰砰。

墜落聲不絕於耳。

漫天血霧飄落,卻無法靠近陸離,他朝著島津忠恆勾了勾手指:

“小鬼,他們不行,你來。”

日本貴族自小學習漢文化,島津忠恆作為家族次男,顯然受過高等教育,聽到敵將如此挑釁,當即拔出血鞘武士刀。

不過,左近的侍從們卻率先拔刀,他們是家臣,倘若少主出現任何閃失,都必須切腹自盡。

“射!”

值得一提的是,所謂武士道,島津忠恆並不打算遵守。

因為他摸不清眼前這個男人底細,反正割了腦袋、削了鼻子,便是立下戰功,誰管是怎麼殺的?

砰砰砰!

日本鐵炮轟鳴。

魔改版黑火藥燃燒,噴出威力巨大的彈丸,引得四周空氣劇烈震盪。

先前陸離便打定主意,要憑藉甲胃以及自身軀體硬接子彈,來判斷這種武器所能產生的威力。

電光火石之間,熾熱的彈丸欺身,他不閃不避,正面迎接。

胯下,黑鬃馬無奈。

它沒有馬具,而是跟牛魔一樣,擁有一套主人精心打造的戰甲,必須進入第二形態才能使用。

而黑鬃馬也不想硬挨,畢竟,並非人人都跟陸離一樣,對自身實力有著絕對自信。

烏光閃動,帶著一點點月華、星點,將黑鬃馬從頭至尾牢牢包裹住,那些彈丸撞上去,猶如泥牛入海般,旋即被瓦解。

鐺!鐺鐺!

金鐵交鳴聲不絕於耳。

看著威力經過神話的火槍,進行如此高密度的攢射,依舊無法破開甲胃防禦,唐川嘆息:

這就是狗大戶嗎?

神鐵像是街邊大白菜,被鍛造成如此堅固且大面積的防具。

鐺!

最後一道碰撞聲在左頰炸開,未曾動用任何神通的陸離,感覺有一絲疼痛,但留在上面的痕跡很快就消退。

“你使了什麼妖法,鐵炮連岩石都能輕鬆穿透……”島津忠恆訝然,操著不流利的漢話。

可惜,沒有等來任何答桉。

眾目睽睽之下,陸離說出了考試之前特意去學的一句日語:

“あなたは馬鹿ですか?”

效果拔群。

話音剛落,島津忠恆以及他的家臣們便怒不可遏,揮舞著武士刀陸續衝了上來,後面那群家兵亦是如此,將脫離部眾的明軍將領團團圍住。

除了唐川以外的所有人,都覺得陸離太過狂妄,竟然主動脫離身後賣相不凡的百餘騎兵,一人攔在大軍陣前。

時代變了。

如今,已不流行什麼挑戰之風。

更不流行逞口舌之利。

薩摩武士從四面八方展開攻擊,像陸離展示他們的示現流!

熊羆、山豬、巨鯨。

種種異象顯化,這是刀術與自身意志,以及平時觀想結合在一起,所形成的東西。

畢竟,島國沒有太多勐獸。

“殺!”

陸離一聲厲喝,本來與魔神對峙的天狼眼睛微眯,附著在戟鋒上的青色光芒變得熾盛起來。

漫天死人頭飛舞,勁風鼓盪之下,匹練的血液直接被打成比珠子還要小的細沫,號稱堅不可摧的傳世武士刀,在鐵戟之下,化作變成流光,向著無數未知的遠空飛去。

八百信心滿滿的武士,對戰狀態未曾全開的陸離,似乎將以慘敗收場。

島津忠恆臉色凝重。

唐川注意到,這個小鬼一邊作出握刀蓄勢的姿態,目送家臣陸續上去送死,一邊用手指打著節拍,似乎在傳遞什麼訊息。

忍者?

傳訊?

種種念頭閃過,唐川強行將其按下,忍辱偷生到現在,立功的機會近在眼前。

“小鬼,你也想起舞嗎?”

喊出剋制已久的臺詞。

聚氣成刃!

躲在後方的唐川用盡一切手段,發動了這場無懈可擊的突襲。

天時、地利,人和,皆在。

拿什麼輸?

再怎麼差勁,他也是精英班成員,這一擊不容任何人小覷!

因此,當穿透感傳來,唐川得意的笑了:

“敵將打ち取ったり……”

“敵羞吾去脫他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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