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烏雲滿天,壓抑且沉悶。
封逸獨坐在藥園木屋內,眼望燭臺,無言失神。
北牆下,木床上,清兒早已睡下。酣眠的呼吸聲迴盪在封逸的耳邊,讓他愈發覺得心神煩悶,壓力深沉。
他不是沒想過逃離,但是下山的各個道路都有宗門弟子把守,他若是孑然一身,即便沒有了修為,自忖也能逃走。
但是,還有清兒。
這個小丫頭,打小就被師父收養來服侍自己。雖是主僕,卻情同兄妹,怎能輕易舍了她,獨自逃生?
望著清兒愈顯蒼白的臉面,封逸知道,在自己離開宗門的這段時間裡,她生活得肯定十分艱辛。
自己曾是少宗主,同宗師兄弟雖不至於欺凌她,但在平日的吃喝用度上一定會嚴加剋扣。
清兒時年十四,正是長身體的年歲。吃喝不足,營養虛乏,自然比同齡女孩要顯得羸弱許多。
思思想想,不覺夜已深。
封逸收回思緒,自腰囊中取出一塊核桃般大小,四四方方的青色石印。
這是他自榆林宗黑虎衛鄭流雲的身上得到的,當時初見,心下便覺得此物不凡,下意識便出手-搶奪了過來,收入腰囊。
那鄭流雲本是龍隱宗弟子,更是二長老鄭大虎的侄子。只是後來與堂兄鄭淮鬧翻了,心下發狠,便叛出了龍隱宗,做了榆林宗的黑虎衛。
也不知是因為什麼原因,在那樣一場生死攸關的拼殺中,鄭流雲竟然會突然拿出這塊石印,凝視失神。
這才被封逸尋到了機會,奪了石印,並一刀將其斬殺。
而今再看石印,雖然心裡仍有一種奇怪的感覺,卻翻來覆去也看不明白它究竟有什麼特異之處。
“唉!”
封逸搖頭一嘆,將石印丟在了木桌上。
再看清兒,沉重的壓力與煩悶再一次如排山倒海般湧上心頭。
心緒紊亂,引發了體內傷勢,封逸只覺喉頭翻湧,一口悶血再也忍耐不住,噴了出去。
鮮血染上了石印,陡有青光一閃而逝。
封逸心頭一驚,連忙低頭去看。那石印竟然倏地一顫,化作一道青光,沒入了他的前胸。
一瞬間,大量龐雜的意念如江水奔流般,湧進他的腦海。
封逸只覺頭腦昏脹,豆大的汗珠自額頭生出,繼而摔落桌面,碎成無數晶瑩。
“呼呼……”
屋外,秋夜寒風呼嘯。
屋內,封逸氣喘如牛。
也不知過了多久,大概一個時辰,也或許是兩個時辰,封逸才終於恢復了一絲清明。
身前木桌上,汙血已經凝結成痂,紫黑一片,觸目驚心。
而血痂之中,那塊四方石印已消失不見了。
封逸微微皺眉,沉吟片刻後,閉上了雙眼,開始梳理腦海之中那突然多出來的龐雜意念。
似乎是一段殘缺的記憶畫面。
寰宇浩渺,豔陽當空。天南海域深處,一條通體紅鱗的神龍陡然衝出海面。
赤龍仰天咆哮,聲震蒼穹,神鬼動容。
忽然,狂風大作,捲來一團厚重的烏雲,罩上了赤龍頭頂。
烏雲之中電光閃滅,發出陣陣悶雷轟鳴之聲。
赤龍昂然不懼,甩尾飛天。烏雲翻滾,粗如水桶般的白亮驚雷徑直砸落。
一道雷霆,赤龍狂嘯承受。
二道雷霆,赤龍口角流血。
三道雷霆,赤龍鱗甲碎裂。
……
直至第九道紫色雷霆砸下,赤龍終於堅持不住,發出一道不甘的嘶吼,轟然爆裂開來。
龍血揮灑,染紅了天南海域。
烏雲散去,一切塵埃落定。
天南的熱風吹過了海面,卷走了一條虛幻的龍魂,沒入紅塵人間,轉生為人。
少年初長成,豐神俊逸。姓杜名子仁,駕車遊中國。
至此,記憶畫面出現了殘缺。
光影一轉,已是三十年後。中年杜子仁手持四方鬼帝印,傲立於天南羅浮山巔。
他的身後,跪伏著一眾鬼卒陰兵,恭稱‘南方鬼帝’。
時光荏苒,倏忽千年已過。這一日上,杜子仁小憩於山巔大殿,一個獐頭鼠目的陰魂鬼卒環視左右無人後,偷偷跑了進來。
趁著杜子仁魂遊太虛,鬼卒偷走了他放置在身前几案上的鬼帝印。
半日後,杜子仁魂遊歸來,不見了鬼帝印後連忙掐指問天。
似有所悟,輕輕一嘆……
光影又變,已是無疆世界,夷洲西境,無風崖。
崖下,封逸手持長刀,與一眾黑虎衛拼殺血戰。鄭流雲探掌來襲,封逸心中有感,翻身出腳,踢在了鄭流雲的前胸心口之上。
這一腳勢大力沉,又有燃血秘術加持,修為低劣的鄭流雲焉能承受?頓時口噴鮮血,魂散虛空。
正此時,天空裂開一道豁口,一條虛幻鬼影卷著一塊四四方方的青灰色石印,自豁口內跌落人間。
似乎受到了死亡氣息的召喚,鬼影放聲一笑,沒入到生機方剛斷絕的鄭流雲身上。
而那塊四方石印,也毫無徵兆地出現在了鄭流雲的手中。
鬼影附體,鄭流雲死而復生。他手持鬼帝印,咧嘴而笑,卻沒發現封逸已搶上前來,手中的長刀已刺穿了自己的胸腹。
……
光影徹底消散,這一段殘缺不全的記憶也在夜間秋風的吹拂下,深埋在了封逸的心底。
他倏然回神,終於明白了四方石印究竟是什麼東西,也終於明白了鄭流雲為何會在生死拼殺之時,茫然失神。
一切真相大白,封逸反而心起疑惑,“此物既然是另一個世界南方鬼帝的法寶,卻又為何會認我為主?”
正疑惑著,忽覺又有一道意念湧入自己的腦海之中。
這道意念並不龐雜,似是一篇經文,只有寥寥千餘字。
經名《大悲賦》。
“這是……杜子仁合兩世所學,研創而出的功法?”
封逸心胸起伏,手腳都在抑制不住地顫抖。
杜子仁所在的世界究竟是哪裡,封逸不知。但是他知道,杜子仁是那個世界裡修為最高的少數幾人之一。
如此大能合兩世所學而創出的功法,豈是泛泛?
但是念頭一轉,封逸又不禁心起黯然。
“我的丹田已經破碎,即便這部《大悲賦》玄奇精奧,比得上天階上品功法,我也修煉不成了。唉……”
無疆世界,不管是功法,還是武技,亦或是玄術,都分三階九品。
功法,顧名思義便是修行之法,也可稱之為內功心法。
而武技,則是外功,乃殺敵傷人的拳腳技能。至於玄術,那是只有踏過了玄修大門內息境,晉身通玄境,成為真正玄修之人,才能修煉並運用的無上秘術。
能呼風喚雨,能移山填海,能移星轉鬥,亦能騰雲駕霧,日遊無疆三萬裡。
法分三階,天、地、人,每階又分上中下三品。
如封逸之前所修煉的龍隱宗絕學《龍隱術》,只不過是人階下品功法而已。即便如此,也珍貴至極,非尋常人所能得到。
那鄭淮論天資,論根骨,論毅力,都難能與封逸比肩。但是他運氣好,得到了通玄大能宏良上人的傳承,習得人階上品功法。
如無意外,他日必能突破內息境,晉身為通玄境玄修。
前途之光明,自然非只修煉了人階下品功法《龍隱術》的封逸所能比擬,也無怪龍隱宗會放棄封逸,另立鄭淮為宗門少主。
“唉……”
又是一聲長嘆,起自封逸的心中。
人世坎坷,那如深淵般漆黑的渺茫前路,該如何踏步而行?
封逸帶著惆悵、茫然與悲涼,隨意翻看烙印在記憶深處的《大悲賦》經文。
一看之下,不由得心神為之一顫。
“這……”
杜子仁雖是人身,前世卻是南海龍族太子。他所研創的《大悲賦》結合了南海龍族的修行法門,自然另闢蹊徑,與尋常功法不同。
此法不修丹田,反修前胸絳宮。
絳宮,又名膻中穴,內藏心火之氣,乃心火化生之所在。
在杜子仁所在的那個名叫華夏的世界裡,南海龍族屬火,此法正合火龍真意。
同時,膻中穴也是人身少有的幾處致命重穴。稍有不慎,便會引火燒身,身死魂消。
修煉《大悲賦》的危險程度,不言而喻。
世間事,往往都有兩面性,危險必然伴隨著豐厚的回報。修煉《大悲賦》固然危險,但反向思索,此法也必定非同一般。
況且,此事也容不得封逸多做斟酌。
他丹田已毀,尋常功法肯定是修不成的。既然蒙天之幸得到了《大悲賦》這樣一門可以修煉的玄功,區區危險與困難,又算得了什麼?
“死且不懼,險又何妨!”
封逸決心暗定,心頭的陰鬱一掃而空。
按照《大悲賦》上所載,天地元氣如惡龍,狂暴桀驁,不為人力所控。若修此法,需當散出心神,以大毅力驅趕惡龍入絳宮囚籠。繼而調運心火之氣,焚煉惡龍。
待得那一條元氣惡龍被盡數焚去雜質,化作一點微末的元力精華,九層玄功便算是堪堪入門。
集九九八十一點元力精華,凝成元力龍胎,至此《大悲賦》第一層才得圓滿。
並且《大悲賦》也並不單單只是玄修功法,其中還分別記載有九大秘術。或禦敵殺人的外功武技,或控御元力移山動嶽的玄術,無不威力強勁,玄奇造化。
但是九大秘術各有修習限制,只有達到了與其相匹配的修為境界之後,才能習練運用。
第一層境界所附帶的秘術名為‘八卦遊龍掌’,乃是一門外功武技。
封逸此時連《大悲賦》都還沒有入門,自然無暇來鑽研這八卦遊龍掌。
外事不管,先爭取玄功入門再說。
封逸咬著牙,流著汗,按照《大悲賦》的記載,捕捉到自身邊匆匆飄過的天地元氣,繼而散出心神意念,猛烈驅趕。
元氣反撲,封逸只覺如有千斤重錘砸在了自己的心口。
他緊咬著的牙關微微松了一絲,一口悶血再也沒能忍住,噴了出來。
“繼續!”
封逸心下怒吼,再次咬緊牙關,死命堅持。
汗水打溼了衣衫,順著衣襬摔落,崩散四處。
“區區艱難苦痛,豈能阻我玄修之意?”
元氣惡龍離體三寸,封逸似乎已耗盡了全部的心力與精神。
一時恍惚,再度功虧一簣。
“要麼自此淪為凡夫,一輩子受人欺凌,要麼死……”
封逸不甘心,再度施為。
三寸、兩寸、一寸……
元氣惡龍咆哮反抗,衝撞嘶吼,但封逸那固執的堅持再也沒有鬆懈半分。
終於,惡龍入體,被困於絳宮囚牢。
它張牙舞爪,猙獰且暴戾。封逸不敢怠慢,連忙調運心火之氣,強行鎮壓。
心屬火,心氣便是心火之氣,心氣虛則悲生,故名《大悲賦》。
心火之能,可焚天,可焚地,天上地下,無物不可一火而焚。
但古往今來億萬年,浩渺無疆世界,也就只有那麼寥寥幾人修煉出能焚燬天地的心火。那些人,都無一例外成為了名動一時的無疆傳奇。
元氣惡龍雖狂雖暴,封逸那屬於少年兒郎的澎湃心火之氣也並非泛泛。
兩相交鋒,惡龍敗退。
一退再退,終於被心火之氣逼壓到絳宮一角,無聲咆哮,卻依舊頑強地堅持著自己不屈的野性。
封逸長長吐出一口濁氣,只覺心神疲累,好似連續不斷幹了三五天的重活。
此時他再也堅持不住,倒頭昏睡了過去。
只是他不知道,在他昏暈後的下一瞬間,他的左手心中,陡起一道青光。
青光閃滅幾番,倏忽隨風變換,凝化成一座氣勢古樸,充滿了滄桑氣息的宏偉石門。
石門雙扇對開,門首上,以篆體雕刻著三個血色大字,“鬼門關”。
“嘎嘎……”
夜鴉長鳴,秋風又起,吹進了木屋,拂過了封逸的身軀。
青光搖曳,又倏然散去。鬼門也隨之消失在沉鬱的夜幕之中,再也不見蹤影。(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