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十九丈高的天碑聳立,讓如同巨獸匍匐的枉死城顯得無比渺小。
殷紅如血的龍蛇道文,像是一道迎風而立的招魂幡。
其中每一筆、每一劃,都蘊含著成百上千萬的淒厲真靈。
宛若點點流螢,漫天飛舞!
嗚嗚!
嗚嗚嗚!
陰風慘澹,好似鬼哭神嚎。
無窮怨氣沖天而起,化為厚重如帷幕的重重濃雲。
城中芸芸生靈,但凡武功低微、氣血薄弱。
其心神念頭都像被大力吸扯,幾欲脫殼飛出。
眨眼間,便有幾千條魂魄飄蕩而起,齊齊匯聚奔向那塊天碑。
隨後再被劇烈噴薄的磅礴血光碾成粉末,徹底形神俱滅!
“果真是人命低賤,不如雜草。”
抬手勒住烏魔龍血馬,紀淵心生感慨道。
這座枉死城中,多半都是四大營千夫長的親兵、僕從。
卻依舊不被當人,只如豬狗一樣。
死就死了,無足輕重。
一座大碑隨手砸落,千百條性命便沒了。
管中窺豹,可見那些役民和奴隸過得有多悽慘。
“難以想象,這一劫之前,人道法統未立,又該是如何黑暗動盪。”
紀淵面無表情,冷冷地注視這一幕,馬背上的挺拔身形巋然不動。
街道上來來往往的親兵、披甲奴。
或者跪伏於地,朝拜九天之上的那尊帝姬;
亦或者瑟瑟發抖,噤若寒蟬不敢妄動。
“血神大魔!陰如雉!”
紀淵竭力收攏氣機,仰頭看去。
只見低垂壓下的滾滾濃雲,如同彌天蓋地的龐然帷幕。
徐徐遮住那道迸發萬丈神光,煌煌然不可直視的曼妙嬌軀,使其若隱若現。
“大宗師之上?”
紀淵眉頭微皺,他與殺生僧、監正都曾打過交道,從未有這種心神崩裂的驚顫感覺。
觀想煉神的強大心念,甫一觸及那道肆意垂流的無量氣機,心頭就勐烈一震。
好像萬斤重的大錘落下,重重砸進胸膛!
“道則!權柄!
陰如雉也煉化攫取了太古天庭八部的正神大位!”
紀淵眸子微微刺痛,迅速地收回目光,避免後續的狂暴衝擊。
於他的感應之中,陰如雉那股充塞虛空的無量氣機,委實驚人到難以置信的可怖地步。
猶如無邊無際的汪洋巨淵,而自個兒的心神念頭,只不過是滄海一粟,簡直不堪一擊。
“她真要攫取仙神權柄,其選擇——不是雷部,便為鬥部!”
紀淵翻身下馬,與其他千夫長一樣,肅然而立。
約莫半刻鐘過去,那座天碑上陰刻的龍蛇道文吞吸足夠魂魄,殷紅字跡蜿蜒扭曲,迸發悶雷也似的宏大綸音。
霎時間,周天晃動,群星搖落!
“破界道器……帝姬終於是煉製成了!”
“這塊碑,莫不就是傳聞中的七殺碑?”
“玄天升龍道的那座重寶?”
“傳言不是被景朝聖人一掌拍碎了麼?”
“……”
七重高樓上的眾多千夫長瞧出那塊天碑的真實來歷,不由地議論紛紛。
當年玄天升龍道擇中小明王為當世真龍,打算扶持上位。
沒料想半路殺出一個白重器,硬生生把氣運垂青的韓世洞踩下去。
挑選潛龍之事,各大聖地明裡暗裡,本來都在謀劃。
可彼時,玄天升龍道雄踞天下,連百蠻皇朝都要敬畏三分。
小明王韓世洞被天下第一人的升龍道主看中,某種意義上便等於得到聖旨欽點的東宮儲君。
但是皇覺寺、真武山、白蓮聖教等大派,並不願意讓玄天升龍道一家獨大,以一門教統力壓全天下。
經過諸般波折之後,白重器成為這幾家選中的真龍天子。
等待百蠻皇族悉數被趕出中原,大局已定的時候。
成王敗寇的道理,古今顛撲不破。
韓世洞和玄天升龍道瞬間成為反賊,跟其他不服氣的諸侯一起受到清剿。
登基稱帝,貴為聖人的白重器,最終與玄天升龍道主約鬥於金頂。
那一戰驚天動地!
爾後天下第一人的名頭,就此易主!
玄天升龍道主不敵,坐化隕落。
那尊烙印道則的七殺碑,據說也被拍得粉碎!
如今不知道怎的,竟然落到陰如雉手裡。
“各自錄其名姓!”
九天之上的無量氣機肆意垂流,冷漠心音遍佈鬥界十幾座大城。
受到軍令傳召的千夫長領會意思,紛紛逼出一點精血,投向宛若大嶽橫亙的七殺碑身。
“石龍!”
“圖滄浪!”
“雷無相!”
“章獻忠……”
一道道名姓皆錄其上,如同上古大宗大派為真傳弟子所設的魂燈、命燈一樣。
“真名錄於碑身,好似上了一道枷鎖。”
紀淵感到軀殼內裡的魂魄微微一抖,彷彿無形無跡的殷紅圓環套弄上去。
似有一點極其細微的血炎燃起,宛若附骨之疽,牢固地根植心神。
“是生是死,僅在七殺碑主的一念之間。”
紀淵不由覺得慶幸,還好他這一具化身乃是攫取九竅石人的氣機,糅合一道神念演化而成。
另有皇天道圖的隔絕內外,並不受七殺碑的操控。
踏!踏踏!踏踏踏!
十幾條氣息強橫的身影飛身而下,如同密密麻麻的冰雹雨點,噼裡啪啦落在地上。
寬闊長街之上,那些親兵和披甲奴匆忙奔走。
“就你叫章獻忠?”
披戴元辰白骨鎧的石龍眯起眸子,掃過牽馬行來的那道魁梧身影。
“不錯,某家正是。”
紀淵心神一凜,面對同為千夫長的石龍,他莫名感到撲面而來的睥睨氣焰。
甚至於麵皮發涼,好似被刀鋒割過一樣!
“大西軍中果然藏龍臥虎!此人眉心暗藏無匹刀意,絕非雄驚濤、宇文懷那種三流貨色!”
石龍面沉如水,搖頭道:
“等下跟緊石某,不要落單。
天南大營的圖滄浪、雷無相,都想尋你的晦氣!”
說完,也沒管紀淵信或者不信,雙手負後揚長而去。
他對於這個肆無忌憚,殺人橫行的千夫長並無多少好感。
之前出言相幫,現在搭一把手,都只是因為同為大西軍的千夫長。
雖然說鬥界四大營,都是你爭我奪,能者為之,並無什麼袍澤情義。
可石龍這人生性穩重,向來在意規矩分明,既然帝姬發號施令,那就要以大局為重。
像圖滄浪、雷無相這種無法無天的做事方法,他本就不喜。
再加上章獻忠乃大西軍營的千夫長,豈能叫天南大營的兩個雜碎隨手處置。
“石龍!大西軍中的十強武者!”
紀淵眉鋒揚起,並未表現出天王老子來了也不好使的桀驁不馴。
他向後一揮手,將烏魔龍血馬的韁繩丟給親兵,大步跟上石龍。
真名錄入七殺碑後,那股宏大綸音震盪鬥界,硬生生轟開虛空。
皸裂紋路肆意蔓延,緩緩地擴張成為數座十丈來高的巨大門戶。
以供四大營的千夫長,及其率領的親兵、披甲奴透過。
“不愧是道器!可以穿梭寰宇,縱橫諸界!
當年玄天升龍道主想學霸王,不願渡江而走,欲置之死地而後生!
可那時的白重器,就與千年前的大炎高祖一樣,天運加身,命數尊貴,並非人力可以阻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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披戴九蛟魔首鎧的圖滄浪一馬當前,走在天南大營的首位。
其人宛若出世的大妖魔,氣焰狂烈無比。
方圓數十步內,竟然都沒有誰敢靠近過去。
“自古傳言,神通才能逆天而行!
歸根究底,還是玄天升龍道主不夠無敵,未能突破六重天!
這才死在把持社稷神器的白重器的手裡!”
雷無相嘿然一笑,仰頭望向那座鎮壓十方的七殺天碑,不無敬畏道:
“帝姬大人將這尊道器煉化完全,以此破界,踏入玄洲,集結大兵壓往遼東關外……咱們的好日子恐怕就在後頭!”
圖滄浪轉過身軀,頷首贊同道:
“你講得沒錯,雷老弟!
鬥界終究只是玄洲一域之殘缺碎片,天生道則不全。
哪有玄洲位居寰宇正統,受大道垂青,得天獨厚來得舒暢!”
雷無相深有同感,突破四重天開闢氣海後,就要攫取道則圓滿內景。
正因為鬥界殘缺不全,這一步往往會走得極為艱難。
因此走火入魔,受雷火擊打而死的例子,並不在少數。
“有帝姬大人的七殺碑鎮壓一地,抵抗天劫,你我這一次,說不定能夠再進一步,觸控到五境那層門檻。”
圖滄浪深吸一口氣,寬厚大手五指攥緊,儼然是野心勃勃。
忽地,那身漆黑鎧甲上的九條蛟首勐然揚起。
數豎童爆出猩紅精芒,齊齊盯向旁邊一側!
“石龍,你是鐵了心要護著這小子?”
圖滄浪扭頭一看,目光正好掃過大西軍營那邊。
見到石龍與章獻忠一前一後,似有幾分關係,他眼中頓時兇光大熾。
“圖老九,章獻忠的真名已經錄到七殺碑上。
他如今是討伐遼東的大軍之一,你還要堅持動手,莫非是想違逆帝姬?”
石龍雙手負後,面無表情,一字一句提醒道。
“少拿帝姬來壓圖某人!
遼東賀蘭關就是一座修羅殺場,刀槍不長眼,誰知道他會落得什麼樣的下場!
帝姬豈會在意小小螻蟻的死活!”
圖滄浪昂首挺胸,踏步之間,那襲九條魔蛟纏繞軀體的漆黑鎧甲錚錚作響。
他居高臨下,極為輕蔑的揚手指點道:
“小子,陣斬圖闕好大威風!
可你千不該萬不該,就是踩著某家的血親往上爬!
別以為當上千夫長就可高枕無憂!
你得罪圖某人,已經是取死有道!”
圖滄浪充滿殺意的話音落下,好似冰刀刮擦血肉筋骨,帶起無盡的寒意。
一時之間,七殺碑前,氣氛劍拔弩張。
天南大營與大西軍營,各個千夫長都不約而同圍攏過來。
有的是作壁上觀,有的是同仇敵愾。
瞬間就有數十道各異目光,射向披戴元辰白骨鎧的章獻忠,看他究竟作何回答。
“你兒子人在黃泉路上,某家遲早再把你送下去,跟他團聚!”
越過中流砥柱也似的石龍,迎上圖滄浪擇人而噬的兇惡目光。
紀淵平聲靜氣,澹澹說道:
“對了,記得燒紙告訴圖闕一聲,讓他奈何橋上慢些走,免得你追不上!”
石龍眼皮一跳,心想這小子果真如外面傳言那樣,是個不曉得天高地厚的殺胚!
圖滄浪披戴王品鎧甲,實力陡增十倍不止,還有十強武道之山海拳的頂尖傳承。
真個捉對廝殺,自己都未必能穩贏。
章獻忠竟敢當面大放厥詞,簡直是把“找死”兩個字刻在腦門上!
“好好好!大西軍的千夫長,真是一個比一個狂!
章獻忠,記住你現在桀驁不馴的樣子,希望等到遼東關外,你還能如此!”
圖滄浪怒極反笑,眼中寒意更甚,卻並未當場動手,轉身踏入七殺碑下的巨大門戶。
“一個兩個都來送死!合該添上一筆善功陰德!”
紀淵亦是心頭漠然,隨著石龍一併踏入那道虛空門戶。
他頭一回橫跨兩界,感受大為不同,只覺得周身寒徹,血肉筋骨無一處不被擠壓。
彷彿被幾百丈高的蠻橫龍象來回踩踏無數次,幾乎要變成一灘粘稠的泥漿。
“難怪只要千夫長……那些親兵和披甲奴,怕是活不下來多少!”
紀淵忍耐著那股筋骨被撕扯、血肉被碾碎的清晰痛楚,固守心神,不為所動。
虛空之內,無天無地、無日無月。
換成其他人,興許受不住這種萬物混洞,萬類不存的幽沉黑暗。
可紀淵早就在奇士的玄牝之門那裡體會過一遭,心中毫無波瀾。
半個剎那過去,那身七八百斤重的白骨元辰鎧陡然一震,雙腳終於落在踏實之處。
“這就是玄洲!鬥界生靈終其一生,也難以見上一眼的玄洲!”
石龍略帶激動的沉悶聲音,從紀淵的身後傳來。
“玄洲跟斗界有什麼區別?”
紀淵沉下心神,感受這道化身的種種細微,眉頭微微一皺。
周身毛孔好像上岸的一尾魚兒,拼命地張開嘴巴,貪婪且肆意大口呼吸。
整個軀殼似乎都舒展開來,變得更加自如,彷彿天地變得遼闊起來。
“置身於鬥界時,倒也沒有覺察有什麼不對。
橫跨兩界一來一回,這種體會就格外明顯了。”
紀淵思索片刻,很快想到答桉。
“越是強大的生靈,天地道則對他的擠壓,就會越嚴重?
鬥界道則不全,不夠完整,所以四重天便已感覺憋悶。
等到五重天、甚至大宗師,豈不像關在狹窄小屋裡頭的囚徒!
玄洲……曾有九域,後來分崩離析。
如今武道只有五重天,是否也與此有關?
這方天地無法容納神通!”
紀淵暗自揣度之際,眼底忽然映入一道白髮蒼蒼,意氣雄渾的高大身影。
其後,旌旗獵獵,如山似海,彷彿周天星辰拱衛日月!
強橫有力的聲音落下,宛似數百炸雷,轟然迴盪於無邊曠野:
“穆如寒槊在此恭候已久,接迎諸位入關遼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