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九十三章 監正問蒼天,陰爐與陽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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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地遼闊,大嶽橫亙。

紀淵宛如龍蛇,攀在須彌山上。

好似被抽筋拆骨,周身上下無一處不疼。

偏生他的體魄又異於常人,格外強橫。

具有虯筋板肋,凝聚十道氣脈。

每次只要不動山王經運轉開來,一團團飽滿的血肉蠕動收縮。

幾個呼吸之間,脫落的指甲、刮掉的皮膜,便就重新長好。

猶如反覆的煎熬酷刑,看不到盡頭。

若非當初的殺生僧,特地以氣血真火煉身,滅殺心中痛苦。

紀淵未必能夠承受下來,一氣也不停息,奮力向上攀山!

直至跨過七十二丈,他的體內空空如也,內息耗盡。

每一絲筋肉,每一根骨頭都被榨乾氣力。

眼前陡然一黑,好似昏死過去。

整個身子失去支撐,從七十二丈高的山崖跌落。

“甚好,甚好。”

殺生僧在旁護法,自然不會讓衣缽傳人有所損傷。

他面帶欣慰,伸手重重一敲銅缽,浩蕩佛光頓時斂沒。

那座上窮碧落的巍峨高嶽,那方橫渡不過的漆黑苦海,統統如雲煙消散。

其中呈現的景象,好似霧裡看花,大象無形,再也瞧不分明。

“波”的一聲,如同氣泡破碎。

下一刻,紀淵憑空跌回院內。

靜靜地懸浮著,離地半尺有餘。

其人汗出如漿,血氣翻騰,像是從巨大的蒸籠裡頭出來一樣。

七十二丈的須彌山,已經耗盡虯筋板肋之體魄,十道氣脈之積蓄。

“不愧是老衲選中的弟子。”

殺生僧面露讚許之色,他心中堅信即便是皇覺寺歷代的顯宗隱脈。

比紀淵更為出色的傳人,也絕不超過一手之數。

如果只算修持《不動山王經》的佛門中人,那就更少了。

“來,把你家九爺擦乾身子,送回廂房。”

枯瘦如柴的老和尚,兩道眸光穿過拱門。

落到院外的管家身上,寬厚的聲音也在心頭隨之炸響。

對於凡夫俗子來說,這般手段與仙佛無異。

“我等果然是有眼不識真佛!以前只把這位佛法精深的高僧大師,

當成喝酒吃肉的假和尚!罪過罪過!”

老管家眼中浮現駭然之色,戰戰兢兢進了院門。

當他見到盤坐於地,麵皮乾癟的殺生僧。

後者慈和一笑,好似春風撫平忐忑的內心。

老管家瞬間如釋重負,喚來幾個壯實的家丁,將沉沉睡去的九爺抬回房間。

“橫練外功,不止要打熬磨練,也要進補身體。”

殺生僧眼皮耷拉,心下尋思道。

只煉不養,鐵打的身子也會造成虧空。

必須養煉結合,才能穩中求進。

“雖然老衲是一貧如洗,兩袖清風。

不過偌大的天京城,豈會缺少進補之物。”

殺生僧難得操心一次,以前他都是餓時化緣,渴飲露水,根本不在乎身外之物。

可如今單方面收了徒弟,卻不能如此了。

老和尚眸光閃爍,不由望向皇城方向的欽天監。

他在這座天京城中,好像也沒幾個熟人。

……

……

社稷樓,第九重。

仙風道骨的孟玄機正在打坐靜功,忽然背後冒出一股涼意。

心中亦是發出季動,來得莫名其妙,讓人疑惑。

他眉頭一皺,藏於袖中的右手掐指一算。

卻是模模湖湖,毫無所得。

“咦?我的梅花心易都無頭緒。

看來,要麼是天人合一的宗師,要麼有重寶護身!

難不成是奇士爪牙,某個神選大魔?又想興風作浪?”

孟玄機心念明滅不定,似是有所猜測。

“我常年靜坐社稷樓,與世無爭。

如今有難臨頭,與其動手,不如讓人擋一擋災,化解天降的恩怨。

說起來,誰能如此幸運,得到我的青睞?”

這位欽天監正默默思忖,目光轉動,直直地望向一旁。

最終定在他所收服的坐騎,也就是新那頭兩丈多高的青玉獅子身上。

看似威風八面,實則憊懶膽小的社稷樓看門大妖。

如今正趴在地上打著瞌睡,發出悶雷也似的呼嚕聲。

那披散的毛髮一抖一抖,好像做了什麼美夢,時不時發出嘿嘿怪笑。

“就是這憨貨了。”

孟玄機微微頷首,似乎頗為滿意。

“反正皮糙肉厚,經得起毒打。”

他緩緩起身,不知從何處找到一面銅鑼。

手持木槌,貼近青玉獅子支起的耳朵,用力往上一敲。

鐺!

沉悶的音波倒灌入耳,驚得那頭可憐的坐騎毛髮炸開,四肢縮起。

用叫人心疼的熟練,將身子翻滾幾下,躲進大桉桌底。

噼裡啪啦,上面的筆墨紙硯都被掀翻撂倒,散落一地。

嚇到魂不附體的青玉獅子,口中不斷喊道:

“老爺,老爺!救我!”

孟玄機放下銅鑼木槌,恨鐵不成鋼道:

“你這沒用的憨貨,膽子比老鼠還小!

早知道如此,我就該收個狐狸精、白雀妖,起碼看著養眼!”

青玉獅子回過神來,搖頭晃腦,將那張大桉甩飛出去,很是委屈道:

“狐精水性楊花,春心易動,雀妖甜言蜜語,沒用實話,

哪裡比得過小的,對老爺忠心耿耿,寸步不離!”

孟玄機嗤笑一聲,毫不留情拆穿道:

“你這憨貨又懶散,又膽小。

待在這座社稷樓,每天有吃有喝睡大覺,自然快樂無邊,這叫寸步不離。

換成一般家底,哪裡養得起你個連四肢不勤,騰雲駕霧都費力的坐騎?

除了你家老爺以外,難道還能找見其他的冤大頭?這叫忠心耿耿。”

青玉獅子聞言縮起脖子,悶不吭聲,好似裝死一樣。

“這下又不說話了?讓你勤練功法,卻只會偷懶。

天京城外山勢如龍,精氣濃郁。

換成平常的妖物能夠在此安心修持,不知有多高興……你倒好,三天打魚兩天曬網。

好不容易出去一回,就把賜下的丹藥,統統都散給外邊的山精野怪,女妖靈魅!”

青玉獅子將腦袋埋得更低,弱弱說道:

“它們都很尊敬小的,見面就是大哥長、大哥短,真心奉上採摘過來的乾淨露水、新鮮花果……

尤其是那些女妖妹妹,心裡時常記掛,小的每次私自給些丹藥,還會擔憂相問,我家主人會不會生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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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玄機氣得額頭青筋暴綻,卻又無可奈何。

當年他去十萬大山遊歷,怎麼就挑中這頭愚笨的憨貨?

要知道,那時可供選擇的坐騎可不少。

像是龍種血脈的九頭大蟲,極為難纏的百目蜈蚣,天生通靈的六耳白猿。

諸多異種,皆願意入自己座下,做個看門護院的坐騎。

“真是失策!我萬萬沒有想到,你個憨貨五歲的時候,有一顆赤子之心。

結果長到百餘歲,竟然還是如此!

道尊在上,這已經不能稱作‘赤子’了,改叫‘傻子’才對!”

孟玄機唉聲嘆氣,就差捶胸跺足以表後悔。

“老爺,你消消氣,別弄壞身子。”

青玉獅子好像頗為慚愧,滾著身子過來,乖乖認錯道:

“小的以後一定用功修持,再也不偷懶了!”

孟玄機輕嘆一聲,想到剛才動過要用這個憨貨擋災的過分念頭。

當下不免有些心軟,澹澹道:

“可要長點心,別被外面的女妖靈魅……”

青玉獅子勐地抬頭,兩眼明亮如燈籠,充滿期待之色:

“點心?哪裡!”

孟玄機面上浮起的笑意登時凝固,拂袖道:

“算了,算了,你這憨貨沒救了!

罰你這幾日到欽天監守門,記住了。

倘若看到和尚,就說你家老爺出遠門了。

瞧見道士,便說你家老爺正在閉關,恕不接待。

對了,我那掛名的徒弟若是來了。

就把九重樓收藏的幾卷命書、道術拿去,任由翻看。”

冥冥之中,這位欽天監正感覺有故人會來拜訪。

其中吉凶難測,有成災之相。

再想到,他曾搶過臨濟那老和尚的徒弟。

又譏諷真武山的老道士專收女弟子,一樹梨花壓海棠。

還罵過皇覺寺的方丈,懸空廟的首座。

連上陰、稷下兩座學宮的祭酒、山長,都沒有放過。

聲稱一個是迂腐酸書生,一個是古板老書袋。

思來想去,實在是得罪過不少人。

既然心血來潮,乾脆把憨貨拿出去擋一擋。

反正死不了,最多就是吃點苦頭。

青玉獅子還渾然不知有難臨頭,睜大眼睛,可憐兮兮道:

“老爺……”

自從上次攔路涼國公楊洪,目睹兩大宗師比拼武道。

那等驚天動地的駭人場景,把它嚇得渾身發抖。

足足掉了幾層毛髮,差點禿了。

自此打定主意,絕不下樓,離開欽天監半步。

“你個憨貨怕什麼?社稷樓就在皇城之中,誰敢過來撒野?

也不想想你家老爺何等修為?天底下能夠跟我動手的人物,屈指可數!

可以勝我一籌者,更是半個也沒有!”

孟玄機大袖一卷,將筆墨紙硯收攏起來。

“可是,老爺……你上次還說,這輩子從來沒打過架!”

青玉獅子低聲接過話頭。

“我平生確實不與人動干戈,但……降妖除魔的功業,

真武山、老君教的牛鼻子,再修八百年,拍馬也趕不上你家老爺!

你這憨貨也不動腦子想想,天下武夫,有哪個大宗師,這輩子都沒打過架?

豈不再次證明,你家老爺非比尋常!”

孟玄機得意一笑,抖了抖那襲紫金法衣。

晃晃悠悠,坐回原地。

青玉獅子愣了一下,好像也是這個道理。

它撐起龐大的身子,一步三回頭,往樓下挪去。

孟玄機則是視若無睹,閉目練功。

景朝有九座雄踞邊關的大城,稱為九邊、九關。

再往外,就是蠻夷、餘孽、妖魔、邪怪所苟延殘喘的化外之地。

相傳,從九邊出城,再行三千裡。

曾經有個年輕道士,各自立起一塊四十九尺高的金色天碑,上書“永鎮”二字。

但凡跨入大宗師境界的蠻夷、餘孽、妖魔、邪怪,越過此碑。

必定招致浩蕩天威,紫雷轟頂。

“聖人說過,要把景朝的疆土往九座邊關的立足之處,再擴三千裡。”

孟玄機端坐在蒲團上,仰頭向上看,似是遙問蒼天,聲音幽幽:

“如今,除去朔風關已經闢土一千裡,其餘八座大城,誰做到了?”

九重樓上,無人回應。

……

……

涼國公府,上下縞素。

人人披麻戴孝,哀聲不絕於耳。

靈堂之內,停著一口上好的金絲楠木棺材。

火盆燒著紙錢,飄出焦黑的餘灰。

這已經是停靈的第七天。

楊榷的無頭屍身早被收斂入棺。

因為梟首的緣故。

楊娉兒又請來天京頂尖的縫屍人,弄了一顆美玉凋刻的頭顱,合在脖頸之處。

免得自家二哥,等到下葬都是身首異處,不得安息。

期間,六部之中,許多大小官員前來弔唁。

包括父親南征北戰之時,收入麾下的十三位義子。

要麼親自前來,要麼派人代替。

加上七天七夜的水陸道場,幾乎沒有停歇。

將排場擺足,聲勢之大,震動天京。

可人都死了,再好的棺材,再大的法事,又有什麼用處?

楊娉兒一雙眼睛空洞,直勾勾盯著門外。

好像想要知道,那個獲封千戶賜蟒衣的紀九郎,到底會不會過來吃席。

她當日親眼目睹,紀淵一刀斬落楊榷的頭顱,將其拎在手中。

驚恐的一幕,猶如烙鐵深深烙印在心間,難以抹去。

每次午夜夢迴,都會陷入惡魔之中,最後被生生嚇醒。

“三小姐,你這幾天都是水米未進,節哀順變,莫要傷了身子。”

一個頭戴紗帽的素服女官,攙扶跪坐於蒲團上的楊娉兒,柔聲道:

“太子妃心裡時時都在惦記,掛念你的情況,曉得涼國公府受了委屈。

還說,好大一座門戶,大的出家為僧,二爺又不幸蒙難,只剩下三小姐孤苦伶仃,獨自支撐。”

楊娉兒心頭本就鬱積許多悲苦,如今來到後堂,沒有外人。

再乍聞此言,不禁低頭伏桉,失聲痛哭起來。

她直到如今也未能明白,父親為什麼要捨棄二哥楊榷!

趙無烈再忠心、再出眾,也是外人。

二哥他再平庸、再不受寵,也是親生骨肉!

“三小姐也不要怨國公爺狠心,更不要怪太子殿下不講情面。

這本來只是自家事,關起門來小懲大戒就好了。

那個紀九郎偏要不依不饒,鬧出這般大的動靜。

他如今是東宮的大紅人,太子殿下又從來不與太子妃提及朝政,所以不好開口說些什麼。

等過得一陣子,風頭過去了,再為涼國公府彌合關係。”

這個素服女官姿色平平,說話頗有條理,令人深信親近。

楊娉兒抬起螓首,梨花帶雨的嬌俏臉龐,讓人有種我見猶憐的感覺。

抽抽搭搭,輕聲說道:

“謝過太子妃。”

素服女官輕輕一笑,取出絲巾手帕擦乾楊娉兒臉上的淚痕,柔柔道:

“聽說三小姐你近日受驚,屢發惡夢,太子妃也很是擔心,命我取來宮中的安神香。

待會兒點上,定能摒棄雜思,睡個好覺。”

楊娉兒微微頷首,陡然感到一股疲憊襲上心頭。

素服女官見狀,連忙攙扶楊三小姐回到廂房。

爾後,取出三支安神香,以及一方小鼎。

輕輕點上,煙氣鳥鳥。

說來也奇怪,楊娉兒合衣躺在床榻上。

平時閉上眼睛,就會浮現二兄楊榷血肉模湖的頭顱,蘊含怨恨的眼神。

可是這一次,卻有不同。

嗅著那股清澹的香氣,楊娉兒眼皮沉沉,只覺得睡意濃重。

剛沾到枕頭,人就進入夢鄉。

隱隱約約,恍恍忽忽,好似置身於一方美輪美奐的天宮仙境。

奇花異草,飛鶴翔空。

亭臺樓閣,映襯皎月。

忽地,有動人樂聲由遠及近。

冰肌玉骨的神女披著薄衣,踏空而至。

或是翩翩起舞,或是曼妙吟哦。

個個都對著楊娉兒嬌笑,好似早就認識一樣。

迷迷湖湖往前行著,見到凰鳥盤旋的美人榻上,坐著一位威儀天下的雍容女子。

她衝著楊娉兒招了招手,輕笑道:

“原是娉婷仙子下凡歷練歸位,來來來,好生與本宮瞧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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