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6章 持心對君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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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值嚴冬,即便東勝都氣候溫和,遠沒有星落郡那般霜雪漫天的酷寒景象,但到了冬季,城內外也是一片草木枯黃、花葉凋零。

然而當趙黍來到宮城之中時,發覺四處花草茂盛、生機勃勃,經過宮人修剪的盆栽花卉,嬌豔鮮嫩的花瓣上,尚殘留著清晨露珠,視冬日如無物。

此等有違天時物候的景象,應該就是那群堪輿師的手筆。即便以趙黍如今修為境界來看,透過排布格局、梳理地脈,能做到一方天地自成氣象,成就也是極為不凡。

何況這麼一座獨具氣象的宮城,還兼具禁制術法、摒除妖邪的效力。趙黍來到此地之後,感覺手腳四肢都不如平常那樣輕健,想來便是為了防備修煉之士潛入宮中行刺。

為了讓諸多禁制恆定運轉,這座宮城肯定要耗費大量靈材珍寶以為奠基。不過考慮到營造宮城這種事,往往是舉國之力,如此也不足為奇了。

趙黍跟在安陽侯身後,記得他先前囑託,進得宮城之後不要四處亂瞧,趕緊收回目光,垂首低眼,心中暗暗打鼓。

穿過長廊、拐入門洞, 偶爾能夠瞧見幾隊金甲禁衛齊刷刷地走過,趙黍跟著安陽侯來到一座幽靜殿室外, 領路的宦官入內通報, 片刻後便受召進入。

殿室之中早已有人, 一名相貌端正的男子身穿柘黃衣袍,素色無紋, 端坐書案之後,左右下手處,分別是張端景與梁韜。梁韜一如既往深衣鶡冠, 鷹眉隼目、捻鬚冷笑。

“參見陛下。”安陽侯與趙黍趕緊下拜。

“不必行禮了。”黃袍男子語氣溫和,他目光稍移:“你就是趙黍?”

趙黍心知這位黃袍男子就是當今華胥國主,躬身垂首:“是。微臣趙黍,參見陛下。”

“朕聽韋卿提起過你。”國主笑容和煦, 語氣並無逼人威勢:“據說符兵便是由你首創?”

“微臣偶有所成,乃是蒙陛下恩澤。”趙黍小心按著安陽侯的教導回答。

“哦?是何恩澤?”國主問。

“若無陛下掃平板蕩、外禦寇讎,微臣恐怕早已淪沒丘墟,遑論進入館廨研修進學。”趙黍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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國主輕輕一笑,不置可否, 隨後望向安陽侯:“緝捕司在鬼市清查出一批財寶,內中不乏靈材法物,愛卿認為要如何處置?”

“鬼市妖邪慣行不法、聚斂財寶, 搜查清點過後,應該將其充實帑庫,靈材法物則宜付有司,取其妙用、扶國保君。”安陽侯應答說。

國主微微點頭:“那清查出的靈材法物,就交由金鼎司驗看過後分派處置。”

安陽侯難掩興奮:“臣遵旨!”

國主將一份簿冊交給身旁宦官, 轉遞到安陽侯手上,隨後說:“愛卿先去辦事,朕還有話要跟趙黍說。”

“臣告退。”安陽侯低頭拱手, 趨步後退時偷瞧了趙黍一眼, 似在暗中提醒。

等安陽侯離去後, 國主揮手讓一干宦官退下,他手指輕敲書案, 望向一旁梁韜:“梁翁, 如今朝野內外沸反盈天, 你也明白是何緣故。鳩江鄭氏做出這等事情, 您難道真要庇護到底?”

“陛下所說的‘這等事情’, 不知是哪件事?”梁韜捻鬚挑眉:“若說積寶閣行刺一案,說到底是鄭圖南為報私怨,加上受鬼市妖邪蠱惑,與鳩江鄭氏滿門並無關聯,緝捕司已經從青羅衣等犯處問出實情。

至於說鳩江鄭氏暗通敵國一事,也已查清是具體事務交託由鬼市妖人打理,鳩江鄭氏甚至不清楚鬼市將糧米生絲販運至九黎國。陛下別忘了,鳩江鄭氏諸多子弟葬身沙場,正是親近之人不夠,無奈把田莊產業交託外人打理。”

國主沉默不語,對面的張端景則說道:“梁首座,在這種場合,就莫要巧言狡辯了。國家有法度律令,鳩江鄭氏通敵屬實,大宗糧米生絲販運出境,買通一路上的關口守備,正是依仗鳩江鄭氏發信於門生故吏。這也能謊稱鄭氏疏忽無知?”

“張首座想談法度?”梁韜露出幾分笑容:“那好,老夫就談法度。若是鳩江鄭氏有罪,那同樣與鬼市往來密切的宗室子弟,又該如何論處?”

張端景沒有答話,國主則是微微皺眉,梁韜扭頭望向國主:“還有一事,老夫見緝捕司的案情卷宗裡沒有提及,陛下可否容老夫直言?”

“梁翁但講無妨。”國主猶然鎮定。

“老夫得知,海外幻波宮曾遣門人出入鬼市,按說這並不值得老夫留心。”梁韜言道:“然而近來老夫聽說,此輩與周氏往來甚密。”

國主問:“扶風侯?”

“不錯。近來傳言,說扶風侯周氏乃是幻波宮後人。”梁韜言道:“還請陛下放心,此事或許只是訛傳。老夫已經派出得力弟子, 前去捉拿這幻波宮門人, 必定將其送至御前,勒令此輩吐露實情。倘若是幻波宮冒稱王後家人而行事, 則有損陛下聲威, 斷不可饒恕。”

在下面的趙黍聽得心驚膽跳, 扶風侯是當今王后的父親。周家在文治武功上沒有什麼成就,但尤其擅長貨殖經商,據說當初這位國主尚且只是一位聲名不顯的宗室子弟時,在朱紫夫人撮合下與周家成婚,由此得了大筆嫁妝,作為日後爭奪尊位的本錢。

而周家也因此一步登天,在國庫空虛、內帑不足的情況下,周家的財力就是國主的支柱。當國主在首陽弭兵之後,整頓裁撤國內各軍,稍有餘力,也投桃報李,讓周家子弟參與經營國中諸多產業,其中不乏山澤鹽鐵這種國家財賦。

當初羅希賢就曾去周家經營的鹽場斬除妖邪,對方回贈產自東海水府的含光珠,其財力可見一斑。

現在聽說周家與海外某個修仙宗門有往來,趙黍並不覺得稀奇。但梁韜話裡話外存有暗示,周家很可能是受幻波宮所指使。

一國後戚,還是掌理大量財賦的後戚世家,結果是海外宗門的後代,這豈不等同把國家命脈拱手送人?

本來朝中就有不少人對於後戚周家把持鹽鐵財賦深感不滿,屢次上書都被國主置之不理。

後戚周家的位置比較特殊,他們族中子弟極少有入館廨修仙學道,在這一次朝堂壁壘分明的動盪中,也並未站在任何一方,這可以看做是高明的處世之道。

但梁國師現在把幻波宮門人牽扯進來,周家也被拖進泥潭之中。此舉直接朝著國主最為要害之處下手,可謂是狠辣至極。

趙黍猜測,梁國師可能早就知道幻波宮門人與後戚周家的關係,只是過去隱而不發,就是等這種時候才說。

但他也明白,這場朝堂動盪已經到了極處,不僅僅是兩派公卿爭辯是非,而是國主與梁國師針鋒相對,再這樣鬥下去,恐怕是兩敗俱傷的下場。

“梁首座,你這是何意?”張端景質問道:“要以此為要挾麼?”

“我不過是按照張首座的意思,以國家法度為重。”梁韜隼目含光,懾人膽魄。

“好了。”國主趕緊打斷兩人交談,望向趙黍,一改話題:“趙黍,你這一次協助緝捕司拿下九黎國探子,算是為國立下大功。”

“這是微臣分內之事。”趙黍低頭答道。

“分內之事?”國主問道:“你是金鼎司執事,分內之事似乎不包括緝捕妖邪奸細。”

“微臣失言。”趙黍說。

“朕現在要問一件事,你如實回答。”國主目光銳利:“你當初離開金鼎司,隨崇玄館車馬出城,可曾受人脅迫?”

趙黍緩緩抬頭,上面三人都望向自己,他深感壓力,又趕緊低下頭說:“微臣、微臣不敢回答!”

國主看向張梁二人,輕輕擺手:“兩位暫且退下。”

張端景起身拱手,梁韜則是微微欠身,望向趙黍的目光意味深長。

直到兩位首座離開,國主才言道:“趙黍,你現在可以說了。”

可趙黍仍是躬身不起,國主淡淡一笑:“你放心,朕保你安然無恙,你只要據實回答。”

趙黍抬起頭來,下定決心說:“微臣當初是自願隨崇玄館而去,不曾受到脅迫。”

國主臉上並未顯現半點異樣之色:“這就是你的回答?”

“是。”趙黍重新低下頭去。

“朕明白了。”國主沉吟片刻,又問:“鄭圖南勾結妖邪行刺,你覺得應該如何處置鳩江鄭氏?”

趙黍趕緊回答:“此事自有陛下乾綱獨斷,微臣昏昧無知,不敢妄言。”

“你若是昏昧無知,那方才的話是否算數?”國主笑道。

趙黍一愣,國主又說:“朕原本以為,鄭圖南做了那等事情,你應該對鳩江鄭氏心懷怨恨,一定會力主報復。”

“可是……陛下,鄭氏也有子弟在金鼎司辦事得力,實在不宜株連全族上下。”趙黍說。

國主笑容平易近人:“朕幾時說過要株連鄭氏全族了?難不成你就是這麼打算的?”

“不是。”趙黍轉換念頭,回答說:“微臣覺得,鳩江鄭氏確實有違國法,那就不妨奪其官爵、貶為庶民。”

“然後呢?”國主看出趙黍還有後話。

“鳩江鄭氏的田莊產業連綿阡陌、跨郡連縣,也定然隱匿了大量佃戶莊客。”趙黍思量道:“鄭氏死罪可免,但容不得他們再握有這些田莊產業。朝廷不妨趁機清查鄭氏的田畝人丁,重新編戶齊民、計口均田。

鄭氏圈佔的郊野山澤、城廓宅邸,便一概收歸朝廷管轄,或另做賞賜之用。鄭氏子弟每戶留五十畝田地,讓他們自力躬耕,不以刀斧加身,以彰朝廷恩澤。”

國主瞧了趙黍片刻,對方低頭不敢多言,方才笑道:“你這是劫富濟貧?”

趙黍回答:“修仙學道之人,唯望登真上舉,若能損有餘而補不足,或可竊聞天道。”

“好個竊聞天道。”國主笑道:“有你這番話,朕倒是能夠應付梁翁了。”

趙黍暗中偷笑,國主嘆道:“鳩江鄭氏過去有有功於國,大加屠戮確實不妥。但鄭氏子弟每戶才五十畝地,是否足夠?”

“陛下有所不知,這已是卓卓有餘了!”趙黍言道:“就微臣所知,不少豪族田莊中,一家佃戶躬耕百畝,自己所得大多僅有兩三成,這還不算各種耕牛農具的租借款項。”

國主微微點頭,面帶笑容:“你留在金鼎司,倒是有些大材小用了。”

趙黍趕緊答道:“微臣不通俗務,陛下自有列位公卿獻策,不必聽微臣胡言。”

國主話鋒一轉:“我聽安陽侯說,你父親曾率精騎引有熊國大軍進入伏蜃谷,卻不幸因此殉國?”

“是。”趙黍答。

“英烈之後,沒想到辜負已久。”國主指尖輕敲著書案,隨後又問:“你如何看待梁國師?”

趙黍看不出國主此言用意,只好問:“陛下要聽真話嗎?”

國主佯怒道:“你難不成還要欺君?”

趙黍說:“那請恕微臣斗膽直言——梁國師乃是華胥國支柱棟樑。”

“你是這麼看的?”國主不解:“莫非你有意轉投崇玄館?”

“過去曾有此念。”趙黍回答說:“但微臣親歷刺殺,經此事方才明白,若無樑國師支援,華胥國恐怕未必能保有今日太平昌盛。”

“朕在緝捕司呈遞的卷宗裡看到,你阻截妖邪乃是得了梁國師指點,如今這是要回報恩情麼?”國主問道。

趙黍否認道:“微臣並無此意。但請陛下試想,為何九黎國的探子偏偏要刺殺微臣?又為何要讓鄭圖南參與其中?說到底,無非是要將鳩江鄭氏以及崇玄館牽扯進來,最終將所有矛頭指向梁國師。

今時今日朝堂亂象,不就是因為積寶閣一場刺殺引起的麼?如此境況,讓梁國師深陷其中,無暇應對外敵,這才是九黎國的真正目的。正是因為梁國師身為棟樑砥柱,方才要用這等拙劣辦法!”

“可梁國師的態度,你也看到了。”國主言道:“華胥國歷來得崇玄館之助不假,但梁國師卻將華胥國視為掌上玩物,,朝中不滿者日漸增多。”

“陛下,不說過去,倘若將來再遇大敵進犯華胥國,除卻梁國師,還有誰能力挽狂瀾呢?”趙黍反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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