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1章 山中有塵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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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思無慮間,一點生機萌發吐露,既有萬籟俱寂的寧靜,也有永珍紛呈的生動,魂魄於此合一,真靈虛明、冥合造化,宛如嬰孩初生。

第一次睜開雙眼看到外界,微風拂過蓮池,水波盪漾、清香透骨,讓人身心不由自主沉醉其中。

不過趙黍反而因此變得清醒,輕輕吐納間,他發現自己置身蓮池之中,四周葉片舒捲,數朵飽滿白蓮盛放,若有若無的精微藥力浸潤趙黍一身,充實百脈。

“你醒了?身子還疼不疼?”此時一隻黃腹黑翅的飛鳥落在蓮池花葉間,口吐人言,叫聲清脆、語氣親切,像是一名報信童子。

“你是……”趙黍看得出來,這處蓮池清氣盈沛,有療愈傷創之功,一看就是仙家福地才有的佈置。而這只口吐人言的報信鳥,應該也是仙家高人豢養的靈禽。

“我叫羽章,羽毛的羽、文章的章。”報信鳥吐字不斷:“掌門真人說了,飛禽在上古洪荒之時,便是仙家給凡人傳遞訊息的使者。那些常年追隨仙家的飛禽,也沾染了幾分仙氣,羽毛變得華美非凡,甚至會出現鳳章鳥篆之徵,能在洞天與塵世間自如往返,甚至會代替仙家接引塵世傳人上升。掌門真人給我起這個名字,便是寄託了這份期待呢!”

這只報信鳥一口氣說了一大串,若非趙黍神思敏銳,估計沒法立刻領會,他還本能地想跟靈簫求證。

可是念頭一起,趙黍這才驚醒過來,靈簫已經去往真元玉府,而自己則是被景震劍光所阻,跌落塵埃。但在最後關頭,似乎有人出手救了自己。

“這裡是什麼地方?”趙黍連忙問道。

羽章回答道:“這裡是天城山旋照峰上的萬古蓮池。”

“天城山?這裡是天城山?”趙黍臉色微變,隨即明白自己是被誰所救。

“讓你傳話,結果卻是羅裡吧嗦一大堆。”一陣清風拂過蓮池,花葉搖擺間,雖不見含元子身影,他的聲音卻隨風傳來:“小羽章,我要罰你半個月不準落下、不準說話。”

羽章撲扇著翅膀飛起,正要求饒,發出啾啾幾聲便立刻沒了聲息,好似被人堵住了嗓子,再也叫不出聲。

“岸邊有衣物,換好之後跟著羽章過來吧。”含元子傳音道。

趙黍沒有猶豫,從蓮池中起身上岸。他發現自己的傷勢不僅痊癒,而且煉形易質大有進境,居然不知不覺間煉就半仙之體,肌膚筋骨浮現金玉光澤。而原本不可捉摸的玄根命蒂似乎也變得能夠把握,並且隱約有結化胎仙之兆!

帶著一肚子困惑,趙黍換了一身樸素布衣草鞋,跟著報信鳥來到一處山中農舍,簡易籬笆圍了一圈園圃,栽種的不是什麼靈芝仙草,就是尋常稻禾,不過結穗甚多,顆粒飽滿。

就見麻袍葛履的含元子正蹲在園圃中端詳,扭頭望見趙黍,示意道:“你先進屋去坐,小羽章自己到別處呆著,好好反省。”

羽章有些低落,只得乖乖飛走。趙黍見狀,瞧了園圃幾眼,繞過籬笆進入農舍,內中陳設一如尋常農家,無非是更顯素潔。

含元子在園圃中擺弄一陣,割了一把稻穗入屋,他見趙黍站著不動,笑道:“怎麼?沒有重茵暖榻就坐不下了?”

趙黍並非出身豪貴的世家子弟,他一下子不習慣,是因為眼前之人乃上景宗掌門,有上接仙道的修為境界,堪稱崑崙頂峰之一,言行難免有些拘謹。

含元子則是自顧自地拉過一個木墩坐下,十足鄉下農人,趙黍出於謹慎,還是問道:“前輩莫非是上景宗掌門含元子?”

“是我沒錯。”含元子點點頭,笑道:“我知道你心中疑惑頗多,慢慢想、慢慢問。反正這次相見,你我本就早有預料,只是起因略有變數。”

趙黍沉思片晌,也找來屋中一個木墩坐下,問道:“之前在遁甲山是前輩救了我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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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是。”含元子數著手中稻穗顆粒,同時說:“你在遁甲山準備開啟洞天門戶的那段日子裡,旭日神教在各地起事,四仙公率領眾門人協助朝廷官兵平定亂局。

原本諸事底定,用不著我干涉。但中途發生意外。瑞鼎帝——也就是那位傳說死而復生的天夏末帝,忽然現身。夏黃公與之鬥法落敗,身受重傷,只能返回天城山閉關養傷。”

“瑞鼎帝?”趙黍想起之前出現的貴氣男子:“莫非欲闖洞天門戶之人,就是瑞鼎帝?”

“就是他。”含元子輕撫穗禾,稻穀脫粒:“我懷疑他根本不是瑞鼎帝本人,不過是奪了肉體廬舍的天外異類。此人本領高強,所施手段皆非玄門仙道之法。

上景宗一時無人能阻,讓這位瑞鼎帝重新召集旭日神教殘餘部眾,攻城略地。眼看局勢有變,我不得已親自出手,何輕塵負責調兵遣將,算是遏制住一場變亂。”

“那瑞鼎帝莫非是感應到洞天門戶,所以前來遁甲山?”趙黍問。

含元子撿拾稻穀之餘,有些尷尬地撓頭:“這回是我漏算了,原本我正在與瑞鼎帝鬥法,已經將他逼到絕境。結果他使出李代桃僵的手段,直接逃離戰場。

我懷疑瑞鼎帝皮囊裡那個天外異類早就算好時機……哦,你估計也猜得出來,他與千機靈矩關係緊密,便是借此物感應遁甲山一帶變化,在最後關頭直撲洞天門戶。”

趙黍感嘆道:“我事先給千機靈矩佈置了禁制封印,結果還是不起作用。”

“如今的瑞鼎帝可不是易與之輩,你有所失算也不奇怪。”含元子兩手一攤:“或者說,那個天外異物也是花了百餘年的歲月來佈局,能把他逼到如此冒險的程度,已經很不容易了。”

趙黍沉思良久,神色凝重:“可是……”

含元子將所有稻穀摶在手中摩挲,然後輕輕吹走稻殼,笑道:“但是這一切,都被那處神秘洞天所阻,不是嗎?”

趙黍問道:“前輩是仙家高人,想必清楚是怎麼一回事。”

“在你面前,我可不敢自誇。”含元子笑道:“我只見到洞天之中有劍光發出,分明是要阻絕一切來犯者。這麼一處洞天仙境,到底是什麼原因,讓你不惜遠道而來親身一探?”

趙黍垂頭不語,含元子一拍大腿起身說:“也罷,誰都有不願言及的隱秘,實屬尋常。”

含元子抓著一把剛剛脫殼的稻米,轉身來到屋中爐灶旁,將稻米撒入釜罐,添兩瓢清水,然後點火烹煮。

趙黍望向這位當世高人,十分熟練地料理炊事,渾身上下看不出半點仙家氣象,跟梁韜截然不同,與看似言辭庸俗、實則性情疏狂的鴻雪客也不一樣。

片刻之後,釜罐中熬成一鍋粘稠粥糜,含元子舀入陶碗之中,信手遞給趙黍:“試試味道。”

趙黍接過陶碗微微發怔,含元子自己也捧了一碗,見他如此,笑道:“我輕易不請別人吃喝,雖然不是山珍海味、龍肝鳳髓,也沒有舞樂助興、高朋滿座,但你好歹給點面子啊。”

趙黍聞言只得低頭喝粥,也不怕滾熱,直接往嘴裡灌了大半碗。

“怎麼樣?”含元子也喝了幾口。

“熬煮過後米粒依舊飽滿,湯汁濃稠,入腹後略有回甘。”趙黍認真回答說。

含元子晃著陶碗說:“你這口氣,不像是喝粥,倒像是品評美酒佳釀。”

“難道我說得不對?”趙黍不瞭解對方真實用意。

含元子只得說:“這就是一碗粥而已,比起色香滋味,能否充飢果腹才是關鍵。”

“我已能辟穀食氣。”趙黍於是說。

含元子連連點頭:“對,你可以,但山下的普通人做不到。”

趙黍這才反應過來:“前輩是選取嘉禾上種,希望解百姓饑饉之苦嗎?”

“略作嘗試,聊勝於無吧。”含元子說:“我在山上開闢這一方小小園圃,就是打算借天城山清氣,使稻穗谷種得受滋養。未來在山下遍插秧苗,或許也能多打些糧食。”

“天城山乃仙家福地,非塵世可比。”趙黍說。

“那是當然。”含元子喝完粥糜,放下陶碗說:“而且土地肥瘦、水源多寡、耕耘澆沃都關係到收成結果,至於晴雨節候,那就要看天意了。”

趙黍低頭看著陶碗,問道:“前輩似乎對農事頗為熟稔?”

“那當然。”含元子非常自豪地說:“我當年好歹也是拽耙扶犁的莊稼漢子。”

趙黍微感訝異,他見過出身世家高門而驕矜自傲的,也見過以師門傳承標榜身份的,但還是頭一回見識到有人將農夫出身視作榮幸。

“這麼看我,是覺得我不可理喻?”含元子問。

“前輩言行,高深莫測。”趙黍說。

含元子盯著趙黍許久,目光並不銳利,反倒平實真摯。

“世間務農之人,犁墾大地成田畝,疏導江河作灌既,辨識百草行稼穡,沐風櫛雨保生機。仙家法力相比此等千載萬年之功,未必高深。”含元子語重心長道。

趙黍一時無言以對,他聽聞這番話,並非感到震驚,而是全然不知所措,含元子的話語遠遠超出自己過往見識。

對趙黍來說,他很清楚農人勞作艱辛,也樂意盡己所能去幫助。

但如今回頭反觀,趙黍心中恐怕是存有幾分隱念,將自己救助百姓的作為看成是度化眾生,一副居高臨下之態,只是過去的自己不曾察覺。

這種一廂情願和自以為是,或許恰恰促使趙黍為圖有所成就而盲目妄為,最終害人害己,累及蒼生大眾。

“這就是前輩讓上景宗大舉涉世的原因麼?”趙黍問道:“希望門人弟子行走紅塵之中,親身體悟百姓生計之艱。”

“不是。”含元子回答說:“身為上景宗掌門,我是不太贊同眾門人如此大舉涉世,我只是沒有阻止,因為我也不清楚,到底怎麼做才算正確。至於體悟百姓生計艱難,這種事讓一群修得沒多少人味的仙家弟子去做,不是難為人麼?”

趙黍嘴巴微張,在他認識的上景宗門人中,對紅塵世俗的關切留意,已經遠超華胥國的館廨修士了。相較而言,崇玄館仙系血胤那種世家子弟,簡直糜爛得無可救藥。

而這樣的門人,在含元子話中也是“沒多少人味”,毫不掩飾貶責意味。

“修仙之人,畢竟要捐棄塵緣俗念……”

趙黍還沒說完,含元子搶白道:“也不知何時興起的風氣,似乎仙家就一定要遠離塵俗,不得動半點塵心俗念,將塵俗世間貶低得一文不值,彷彿不這麼做就不能彰顯仙家超然境界。強求棄俗之心,未必是正途。”

“塵世濁氣翻騰,無益於吐納修真,此乃世所共識。”趙黍言道。

“哦,這時候又扯世所共識了?這時候就不提捐棄俗念了?”含元子笑道:“我倒是想問一句,你所謂的塵俗,到底是指什麼?是那些所謂的凡夫俗子?”

趙黍又答不上來了,如果是靈簫,此刻或許會有答桉,但如今只剩下他自己。

“在我看來,就算蹦躂到六合之外,一樣有各種生殺爭鬥,一樣有諸般權謀算計,不過是戴上仙神名頭的另一個人間塵俗。”含元子說道:“如此一來,無論身處何方,實則都要面對諸般塵緣勾牽。”

趙黍不禁問道:“若是飛昇超脫之後依舊不得安寧,那玄門仙道所求的清靜無為究竟在何處?”

“就我所見,世間永珍本就紛紜不定、生滅不停,一味強求清靜無為、安寧超脫,也是一種偏頗妄想。”含元子言道:

“不清靜不能止濁,心神動盪不寧,無法照見萬事萬物本來面目,處世應事自然不得其法。

但不生動亦不得長久,頑執靜定超塵,真靈陷於枯寂,存不如亡。何況面對猝然劇變,也難有應變進退之機。

你問我清靜無為在何處,我也沒法告訴你,這種事問是問不出來的,我的領悟也未必能點化你,只有靠你自己慢慢修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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