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我和梁燕同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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寫罷序名,不禁一笑--昨晚與“梁燕同志”透過電話後,睡前想了幾個序名,都不甚滿意。清晨半睡半醒之際,又在想,頭腦中忽然冒出了以上六個字。起初自嘲江郎才盡,什麼年代了,那麼六個字豈做得序名的嗎?未免太陳舊了呀,有一下子回到了上世紀80年代以前的感覺嘛!然而那六個字,偏偏像是每個字皆有了點兒魔力,膠著在腦海中賴著不去了。

一邊穿衣服一邊尋思,究竟好還是不好?及至下床,竟決定了--便是“我和梁燕同志”吧,明明白白,也挺好,儘管有種“從前”的氣息,但我卻漸漸喜歡起那種老物件般的氣息來。何況,我倆都一眨眼似的,無可奈何地老了。並且,也都多多少少地,與眼下的時代有些隔膜。

梁燕同志1926年生人,屈指算來,已85歲了。

他怎麼就會85歲了呢?這真是我沒法接受的事實!然而正如常言所道,事實就是事實啊!

從前的他,我最初認識的“梁燕同志”,說起話來語速是很快的,習慣說短句。我倆在一起討論什麼事時,他常說的是“好”、“聽你的”、“就那麼辦”、“一切你做主”、“沒問題”……

如同不分彼此的“鐵哥們兒”。

而他大我23歲,按年齡,是我本該尊為父輩“級別”的人。可我卻一向視他為“鐵哥們兒”。因為我們曾是同事。當年那一種特別友好的同事關係,將輩分意識沖淡了。反正在我這方面是的。又因為,昨晚前,我一次也沒問過他的年齡,不清楚他竟大我23歲。偶爾也會想到我們之間的年齡差距,但即使想到了,“哥們兒”關係已先入為主,成“主流意識”了,只不過再塗上層“老哥們兒”、“老鐵哥們兒”的意識色彩罷了。“忘年交”這種很文氣的說法,不太能表明我們之間曾經的友好關係。

曾經嗎?

是啊。自從他退休後,凡25年間,我們見面的次數是越來越少了。他常住甘家口,有時到北影廠領工資,想我了,會順便到我家看我,聊會兒天。後來北影也發工資卡了,我們見面的機會就更少了。然我是常掛念他的。他也必常掛念我--這還用說!

我於1977年從復旦大學分配到北京電影制片廠後,編輯部於是有了三個姓梁的。年齡最長的是梁彥同志,是位“老三八”,很正直,在編輯部極受尊敬,那時他已快60歲了,人稱“老梁彥”。

由於有了位“老梁彥”的存在,當時才50歲左右的“梁燕同志”,便被叫做“小梁燕”。而我,則被叫做“小梁”。

我們“三梁”之間關係很好。非是自詡,我們都視自己為正直之人。

“老梁彥”退休後,“小梁燕”的關係地位在我意識中“升級”,便開始稱他“老漢”。這一叫,竟叫了30多年,真的將他叫成了85歲的老漢,我自己也不再是當年的“小梁”了。當年北京電影制片廠的編輯部分為三個組。外稿組是負責審閱每日從四面八方寄來的劇本投稿的。我曾是外稿組編輯,“老梁彥”曾是我組長。1983年我調到了組稿組,就是定向與較成熟的作家編劇進行聯絡的一個編輯組,“老漢”是我的副組長。兩年後,“老漢”到了編劇組任副組長,不久我也調到了編劇組。

我們的關係,由是更好。大學畢業後,我的工作分配指標是歸在文化部的,當年的北京電影制片廠屬文化部直接領導的單位。我可以留在部裡,也可以選擇分配到北京電影制片廠--我毫不猶豫地選擇了後者。一則是因為心理上排斥機關氛圍,二則是因為喜歡看電影。當年我才二十八九歲。我們這一代人,愛看電影的慾望比現在的年輕人強烈多了。在當年,中國青年人的精神享受內容少得可憐,看電影算是很高階的精神享受了。到了北影後,自然萌生過創作電影劇本的念頭。但很快便意識到,要想實現心願,那是“難於上青天”的。

北影幾位資深的老編劇,尚且屢屢失敗,哪兒輪得上我呢?於是一門心思寫小說。即使哪篇小說被北影或其他電影製片廠相中了,自己也不想親自改。

於是在我們北影,“老漢”成為“梁曉聲小說”之“改編專家”。除了《這是一片神奇的土地》、《今夜有暴風雪》是由長影的導演親自改編的,後來幾篇當年適合於改編成電影的小說,幾乎皆完成於“老漢”筆下。

“老漢”出馬,一個頂倆。基本的情況是,一稿定江山。推翻重來的事,從沒發生過。

“老漢”改編我的小說之前,看得認真,想得也周到,然後約我一談。我們那種原著和改編者之間的合作,默契到像是一個人的程度。相互之間的交流,也很少超過一個小時。

通常我一聽完他的改編想法,往往根本無須補充什麼,提醒什麼,只說:好哇,老漢,就照你的想法改唄!

於是一個星期後,最多兩個星期,我便見到了改編劇本。字跡工整,幾無塗抹。

讀後,我照例只一句話:滿意,就這樣了。不是不負責任的敷衍,是確實滿意。如果是將要投拍的劇本,自然會再加一句:聽聽導演的吧。而到了導演那兒,往往也只不過這兒那兒小改幾處罷了。以至於後來北影廠的刊物《電影創作》缺劇本了,主編就找到我或“老漢”的頭上,交代任務:有沒有合適的小說可改?如果有,儘快進行,等米下鍋!

那真是相互愉快到極致的合作!半句也沒爭論過。

“老漢”總是特謙虛,每言是因為我的小說好改。而實際情況乃是--我的小說經他一改編,從內容的豐富性、人物形象的生動性到對話的個性化、時代氣息的傳達方方面面,都會有明顯之提高。

“老漢”的改編,在以下幾點每給我留下深刻印象,也可以說使我受益匪淺。

一是他擅長寫人物對話。他筆下的人物,都像他一樣,短問短答遂成自然。如果一個劇本中的人物都那麼說話,似乎必將雷同。可呈現在劇本中,卻並不。何以呢?因為同是短言短語,他善於根據人物的性格與文化背景的不同加以斟酌,並使之口語化。而短言短語是我不擅長的,口語化更是我的弱項。我筆下的人物,一說起話來,往往書面語的毛病就呈現了。在此點上,他是我的老師。他諳熟各色人等的日常語,我向他學了不少。

二是他的幽默。那種不經意似的,具有黑色意味的幽默,也是他的長項。我想,這是由於他是有獨立思想的人,從解放前到解放後,他經歷了很多事情,目睹了很多現象,雖然自己一向平安無事,但眼見他者命運的無法把握,心有同情,於是由無奈中感受到了黑色的荒誕來。黑色的幽默細胞,我也是有的。但我筆下的黑色幽默,每是刻意創作的。不如他,是筆下油然而生的。

三是他對解放前後各色人等的生活常態,相當瞭解。所以在改編我的小說時,他善於補充生活情節和細節,提高原作的生活氣息。我和“老漢”最成功的合作,在我看來是《西郊一條街》的改編過程。那是我一篇2萬字左右的短篇小說,可我們共同將它構思成了30集的電視劇本。那時我已調至中國兒童電影製片廠,他已退休。他體恤我在時間和精力方面的不足,照例由他擔綱創作。好在他當年已學會了用電腦,否則由60多歲的人來執筆30集的電視劇本,委實是冷酷之事。我們討論了四五個晚上(白天我還要上班),之後“老漢”僅用兩個月的時間就創作出了初稿。

以我的水平看,基本還是一稿定江山。我的滿意程度,遠遠超出預期。那是專為鄭曉龍導演創作的劇本。可由於當年城鄉間的戶口問題是敏感問題,被歸在了不得觸碰的禁區。所以當年沒拍成。我因“老漢”的一番大辛苦付之東流,耿耿於懷了很久。大約是4年前,鄭曉龍麾下的李曉龍導演終於將劇本拍成了電視劇,更名為《城裡城外》。因為故事背景移到了北京郊區,禁忌多多,改動頗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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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依我看來,糟蹋了“老漢”的一流劇本了。兩位“曉龍”都是我的朋友,心存審查桎梏,他們不得已為之的種種改動,在我和“老漢”這兒,也只有理解萬歲了。

而成為我的一部長篇小說的《黃卡》,今年又有出版社將再版了。那事實上完全是“老漢”的創作成果,作為小說出版之前,我只不過又進行了一番文字加工而已。

我一直當那是“老漢”送給我的一份厚禮。反正非是什麼暢銷書,印數有限,稿費不多,我也就從沒跟“老漢”客氣。

“老漢”1945年參加革命;1946年入黨;1947年參軍;1952年轉業到了中央電影局辦的編劇班;1953年到了中央電影所,當年就赴往鐵路工地體驗生活,並擔任教導員。次年寫出了小說《我的叔叔》,那在當年是較出名的小說。

想來,那時他才28歲,與我分配到北影的年齡一樣大。

1955年始,他被抽調參加各種各樣的政治運動,工作單位也一直在變--《中國電影》雜誌、長春電影制片廠、北京電影制片廠--這時已是1973年,他已47歲了。至“文革”結束,他51歲了。

一位當年極有創作潛力的文學青年,倏忽一下子似的成了半百之人。

他每對我說:“曉聲啊,我退休前,咱倆合作那幾年,居然成了我創作的黃金時代,可惜到來得太晚了,太晚了……”

他說得心裡很不是滋味。我聽得心裡也很不是滋味。

這些年來,我也漸覺自己老之將至,精力大不如前。每當我有了創作電視連續劇的大念頭,首先會情不自禁地這麼想--能再度與“老漢”合作多好!但轉而一想他的年齡,便怏怏作罷了。

事實上與“老漢”合作,那過程不但默契到極致,不但分外愉快,而且簡直還是一種友情的享受。再說得實在些,那一種合作,於我是完全可以百般放心地依賴一下的。

現而今,哪兒還能指望能有這樣的合作者呢?每悵然。甚或嗒然若喪。“老漢”,“老漢”,你怎麼就一下子就85了呢?你何以老得這麼快?

如果你仍處在剛退休時的60歲的年齡,我也再年輕10歲,我們可有多少次更愉快的合作啊!

奈何!奈何!值我親愛的“老漢”之創作集即將出版之際,寫此序,以紀念我們之間那種彌足珍貴的友情。

“老漢”,你看我一直將對你的習慣性稱呼加上引號,證明我是多麼不願面對你已85歲了的事實!

你要健健康康地活到100歲以後!

2011年5月31日

於北京(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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