口說無憑，親歷為證。這是膾炙人口的名言，也是古往今來的至理。
道理說於人聽，不如讓人親自去參與，即可體現大度，又可消除懷疑。
所以郭子儀沒有繼續進行講解，而是帶著眾人直奔不遠處那個地方，等到了地方之後，他刻意停腳不上前，示意隴右將領們自己過去問。
僅這一番姿態，無愧於大人物的胸襟，劉天寶等人無不鄭重拱手，恭恭敬敬的送上一份敬佩。
然後這群隴右將領齊齊抬腳，毫無遲疑的進入了眼前這一處工地。
……
這裡真的是工地，似乎正在建造居民坊，由於蘭陵新城巨大無比，導致城中規劃的民坊極多，號稱有一百零八個坊，規模幾乎直追長安城。
規模如此巨大，必然不是一日兩日可以完工，雖然蘭陵新城已經建成半年，但是城中的民坊大多還未動工。
誰都知道這是一項曠日持久的大工程。（注：古代有工地和工程這倆詞彙）。
卻說隴右將領們進入這片工地之後，目光不斷的向四周觀察，越是觀察，越是心驚，僅僅走出幾十步遠，每個人的臉色已經凝重。
其中一個將領忍不住開口，小聲對劉天寶道：“劉大哥你發現沒，這個民坊的佔地很驚人，剛剛我粗略估算一下，最起碼也要八百畝開外。”
哪知劉天寶卻遙遙頭，緩緩舉手彈出了一根手指，沉聲道：“一千畝，最少一千畝。”
他說著微微一停，緊跟著又道：“以前我沒從軍的時候，曾在家鄉縣衙當過田稅吏，身為田稅吏，首先要擅長望地查畝，必須做到一眼望去，立馬能估算田畝……而剛才我極目遠眺這片民坊，已經估算出了它的佔地畝數。”
“一千畝，最少一千畝！”
劉天寶再次重複一句，語氣帶著強烈的自信。
咕都！
十幾個隴右將領全都咽口唾沫。
佔地一千畝的民坊，這得建造多少座宅子，而這些宅子建成之後，又將居住多少戶人家？
眾人再次眺望眼前工地，心中充滿了震撼和不可思議。
尤其是剛才那個將領，滿臉都是羨慕的神情，忍不住道：“劉大哥，這蘭陵的手筆真大啊。若是咱們隴右也能如此，那該是多麼令人興奮的事。”
劉天寶一怔，隨即苦笑搖頭，語帶無奈的道：“這怎麼可能？你我都知道這是痴心妄想。雖然咱們大帥勵精圖治，但是他坐鎮隴右十年也沒能建造一座城……唉，非是咱們大帥無能，而是咱們這些手底下的人無能啊。”
這位隴右將領的首領面帶苦澀，輕聲又道：“看看人家郭子儀，擔任大將軍僅僅一年多，咱們都能看出來，這位郭大將軍屬於胸無點墨的人物，無論是智謀，又或是城府，他根本比不上咱們大帥，甚至連咱們這些低階將領都比不上。”
“然而這又如何呢？不妨礙人家坐擁一座巨城。不但建造城池沒花一分錢，而且還倒賺了一百多萬貫。”
“並且城池建立之後，城內的民坊絲毫不停，竟然規劃了108個坊，每個民坊的佔地竟然這麼大。”
“這幾乎就是另一座長安啊！”
“但是這一切的成就，根本就不是郭大將軍的本事，而是他手底下有能人，運籌帷幄的能人。”
“相比之下，咱們這些人真該抽自己一耳光。郭子儀的麾下能幫他運籌帷幄，輕輕鬆鬆建造一座城。而咱們這些人呢？咱們哪一個能幫得上大帥？”
“王方平兄弟，你行嗎？”
“殷長生兄弟，你行嗎？”
“還有你，你，你，你們這些人，哪一個能行的？說出來聽聽，辦過什麼漂亮事？”
在場的隴右將領集體沉默。
劉天寶嘆了口氣，又道：“不只是你們，其實我也一個樣。除了能拿著刀子砍人，我從軍以來從未幫到過大帥。”
“但是這天下缺乏拿刀子砍人的屬下嗎？”
“不缺啊！”
“任何一個漢子只要吃飽飯，都可以做到拿著刀子去砍人，拼上幾年命之後，積累功勳也能當個偏將……”
“所以說，咱們這些人屁用沒有，雖然成了偏將，雖然被大帥重用，但是，咱們屁用沒有。”
這位隴右將領的首領說完，忍不住仰天看了嘆了一口氣，語帶羞愧的道：“人比人，羞死人，可惜能力乃是天生，咱們註定比不上郭子儀的屬下。”
隴右將領們依舊沉默，每個人的臉色都帶著羞慚。
反而劉天寶忽然振奮精神，鄭重開口又道：“雖然比不過別人，但是咱們也不能洩氣。笨鳥先飛，勤能補拙，不懂可以問，不會可以學……比如眼前這一座工地，比如工地上幹活的這些俘兵，這就是咱們要問的，這就是咱們要學的。”
“郭大將軍不是暗示過麼，他說這片工地就是歸化俘兵的手段，既然給了暗示，吾等豈可輕忽？”
“必須好生觀察，必須細細求索。”
“兄弟們，都打起精神來，現在就去問，現在就去學，莫要讓郭大將軍久等，那樣會顯得咱們不敬。”
……
十幾個隴右將領分散開來，各自去探尋這處工地的細節。
劉天寶最為乾脆，大踏步走近一座正在建造的宅院前，他幾乎沒有任何前奏，直接伸手拽住一個人，溫聲問道：“這位兄弟，打攪一下……”
僅僅開口才八個字，並且語氣十分的溫和，然而被他拽住之人卻勃然大怒，像是咆孝般道：“滾一邊去，別耽誤老子幹活。”
好傢伙，兇悍的很！
劉天寶一怔，強忍著心中窩火，繼續語氣溫和道：“這位兄弟為何如此暴怒，在下似乎並沒有惹著你吧？”
說著抬起手來，想要拍拍對方的肩膀，示意親切，緩和氣氛。
哪知對面的漢子勐一甩肩，直接將他的手掌震開，怒氣衝衝又道：“你耽擱老子幹活，這比殺了我還狠。他媽的，你知不知道我想掙點積分有多難？趕緊滾一邊去，別在這裡礙手礙腳……”
口氣依舊很衝，罵罵咧咧的很難聽。
劉天寶終於忍不住了！
他雖然城府不錯，畢竟是個武將，武人的脾氣都暴，很少有人能做到唾面自乾。
尤其是眼前這漢子張口閉口罵娘，劉天寶哪能忍得住這份氣，頓時臉色一沉，語帶冷厲的道：“本將軍和你好生說話，你卻幾次三番不識好歹。真以為本將軍脾氣好麼？信不信我一刀剁了你……”
“喲呵？”
對面的漢子突然笑了，露出一口白森森的牙齒，道：“這還來了個嘴子貨！”
勐然漢子的臉色也是一沉，身上竟然透出一股濃濃煞氣，嘿嘿而笑，盡是不屑：
“一口一個將軍，將軍算個鳥啊？老子剛剛只一搭眼，就看出來你穿的是偏將級別甲胃。呸，小小一個偏將你在我面前裝什麼大爺啊？”
“你知不知道老子以前是什麼人物？”
“你知不知道老子以前掌管多少兵？”
“媽了個巴子的……
“嚇唬我？你看老子我像嚇大的嗎？”
“實話跟你說，你這樣的在我面前根本不夠看。你才是個小小偏將，老子我以前可是實打實的將軍。”
“趕緊滾一邊去吧，別耽擱老子我幹活。再敢嘰嘰歪歪，小心我一巴掌拍死你……”
“瞪眼？”
“你他娘的還敢瞪眼？”
“有種你拔刀試試，試試你能不能砍到我，老子只需要一隻手，保證把你揍趴下。”
“郭子儀大將軍我打不過他，但是你這種偏將級別的算個蛋。”
“想在我面前人五人六？也行！你給老子弄點積分來。”
“只要你能給老子弄到積分，老子自縛雙手讓你打一頓，甚至就算你砍上老子幾刀，老子保證不會皺一下眉頭。”
“但若是你沒法弄到積分，那你能滾多遠就滾多遠，趁我沒有發怒之前，趕緊從我眼前消失。”
“奶奶的，我跟你說這些幹啥？有這扯皮的工夫，老子能搬好幾塊磚了。”
……
劉天寶面色鐵青，幾次忍不住想要拔出橫刀。
但他最終沒有拔刀，而是深深吸了一口氣。
重新平復情緒，重新讓自己的語氣溫和，然後他鄭重拱拱手，語帶赤誠的道：“這位兄弟，在下先給你道個歉，如果我真的耽擱了你的事，我願意對你進行一番彌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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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古以來，人最怕敬。所謂伸手不打笑臉人，再不講理的二皮也怕敬。
劉天寶的這番禮數，終於讓漢子發不起火。
這個漢子突然嘆了口氣，像是意興闌珊的道：“算了算了，老子也有不對的地方，我從一個將軍變成階下囚，本身就窩著一肚子的火，再加上最近幾日幹活不利索，導致我賺取的積分比別人少……奶奶的，好幾個老兄弟都在嘲笑我，所以我的脾氣才會特別差。”
漢子說到這裡停了一停，目光看向劉天寶，又道：“說吧，你想問啥？趁著我這會兒心情好，有什麼想問的你趕緊問。”
漢子同意接受詢問了。
劉天寶反而沒有開口。
他竟然彎下腰去，搬起一大摞磚石，笑著道：“我先幫你幹活吧，咱們一邊幹活一邊聊天，這樣的話，應該能幫到你一些……我幹的活，算在你身上，可好？”
漢子微微一怔，像是有些踟躕，目光明顯有些飄忽，似在向遠處觀察。
半晌過去之後，這漢子才遲疑開口，語帶不確定的道：“這不好吧，我不確定你這樣做行不行？勞動改造的規矩很嚴格，你幫我幹活說不定會害了我。”
突然不遠處傳來郭子儀的聲音，笑著道：“事有特殊，可以允許，但是，只允許這一次……畢竟劉兄弟找你詢問事情，必然會耽擱你幹活掙積分，故而我允許一次，把他幹的活算在你身上。”
漢子登時大喜，滿臉都是興奮，遠遠的對郭子儀喊道：“大將軍說話可要算話啊。”
郭子儀哈哈一笑，遙遙反問道：“你在我這裡勞工改造也有數日了，你可曾見到我有過說話不算話的時候嗎？”
漢子也是哈哈大笑，滿臉更加興奮，道：“那就好，那就好。”
轉過頭來，彎腰下去，抱起一大摞磚石，看向劉天寶的目光變的親切，急吼吼的催促道：“趕緊搬，多幫我幹一點，你今天要是能幫我掙到五個工分，老子隨便你問什麼都回答……快點快點，愣著幹什麼，別偷懶哈，你答應了幫我幹活的。”
劉天寶滿臉怔怔，抱著一摞磚石不知該怎麼開口。
但他很快反應過來，連忙跟上漢子的腳步，一邊搬磚往前走，一邊問出了自己的迷惑：“這位大哥，工分是什麼？似乎你最開始時說的是積分，為什麼現在又改口說成工分……莫非，這兩種有所區別不成？”
漢子毫不遲疑，立馬回答道：“工分就是做工的記分，幹一個時辰，記做一個工分。我們這些範陽降卒，按照規定每天要做工五個時辰。如果不偷懶，每個時辰都努力的幹，那麼一天下來能賺五個工分。”
他說著微微一停，搬著磚如同奔跑一般往前走，繼續又道：“賺取五個工分之後，就能到書吏那裡換取一個積分。這種積分很硬，很有用……”
劉天寶心中一動，感覺自己終於碰觸了核心機密，連忙追問道：“積分有什麼用？”
“嘿嘿嘿嘿！”漢子突然笑的很鬼祟。
他仍舊搬著磚石快速往前走，壓低聲音道：“這積分叫做改造積分，乃是我們降卒之間的硬通貨。不但可以當錢花，而且還有很多其它用途……”
“比如我如果賺了五個工分，找書吏把它兌換成一個改造積分，那麼我拿著這個積分之後，可以去申請一個學時的思想教育課程。”
“你小子可能還不知道，這個思想教育課程有多麼重要，授課的導師不是旁人，正是郭大將軍的正妻……”
“每當我們降卒聽上一次課，並且在課後能夠完成作業，那麼，我就能獲得一朵小紅花。”
“這個小紅花可是了不得啊，它意味著我們這些降卒能不能早日成為普通人。”
劉天寶聽到這裡，心中越發感覺碰觸到了機密，急急追問道：“由降卒變成普通人嗎？需要多少朵小紅花？”
漢子明顯早已背熟改造章程，幾乎脫口而出的回答道：“只要湊齊一百多小紅花，任何一個降卒都可以脫離身份，發給蘭陵戶籍，成為蘭陵居民……”
“但是像老子我這樣的人物，怎麼可能只當個普通居民就滿足？我要湊齊三百朵小紅花，重新成為一個將軍！而且，是郭大將軍麾下的將軍。”
漢子說這句話的時候，滿臉都是嚮往和憧憬。
劉天寶的眼神，則是顯出濃濃的驚駭和不可思議。
他終於探查出核心機密了，但是這個核心機密讓他震驚。
自古以來，降卒難附，哪怕強行鎮壓，心裡也會藏著逆反。
所以想要歸化降卒，最重要的就是收心。
而眼前這個桀驁的漢子，他那麼的渴望掙到積分，換取小紅花，成為蘭陵人。
這意味著什麼呢？
這意味郭子儀已經收了他的心啊。
老天爺！
這距離黃河之戰才幾天啊，這群降卒投降才幾天啊，為什麼一個桀驁的范陽將領，竟然已經被郭子儀收了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