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晴好,春暖漸來。
雖蔡王宮宴定於午時,但各路賓客大都提前進王城等候,以示尊敬。
趁著等候的間隙,歲行雲於偏殿單獨覲見蔡王后,鄭重解釋了自己在洞房次日清晨,私自將喜房中蔡王與王后所賜“玉堂歡”更換為縉國所產“甜梨香”之事。
她儘量做出羞怯與悔恨交加的乖順狀,將之前在驗喜欽使面前的說辭原樣複述,告罪再三。
其實此事本就可大可小,之所以要到蔡王后面前再說一遍,無非就是防止那卓氏在王后面前添油加醋而已。
她所言合情合理,告罪又誠懇,蔡王后倒也沒在明面上與她為難。
“罷了罷了。左不過就是新嫁娘羞怯面薄,也算不得天大罪過。本宮並未將此事稟於王前,往後也不會再提,你與縉公子不必再為此忐忑掛懷。”
待歲行雲稱謝再拜既畢,蔡王后笑意慈和道:“你離鄉遠嫁,在儀梁城無親無故,也不容易。既這樁婚事乃我王所主,若你婚後有甚委屈,權當本宮是你族中長輩,只管訴來就是。”
這種客套話,歲行雲自然不會當真往心裡去,謝過王后懿德庇護便罷了。
蔡王后語帶關切,又道:“這幾日,你與縉公子相處如何啊?”
這架勢,似乎歲行雲不訴兩句苦出來,蔡王后便不知該如何將這場會面收尾。
歲行雲絞盡腦汁,總算有一點“苦”可訴:“他自己要教我認字,卻又嫌棄我字醜。還特地當面寫個‘醜’字來笑話於我。”
“你這也叫苦啊?本宮就只聽出一股子蜂糖的味兒來,”蔡王后被逗得掩唇笑出聲,“難怪聽人說縉公子已數日足不出戶。你們這對小冤家,私底下關在府中倒有趣得很,叫人好生羨慕。”
歲行雲心知這就是當真沒事了,便也跟著笑笑。
*****
其實,蔡王宮宴上的各路賓客,大都曾在前幾日親臨縉質子府參與婚宴。但這種場合素來不怕誰多禮,席間祝酒恭賀縉公子夫婦新婚燕爾者頗多。
因席間始終有人寒暄勸飲,李恪昭不便輕舉妄動,直到宴散隨蔡王向演武場去的途中,才尋機會單獨去與苴公子素循談話。
歲行雲接到李恪昭的眼神,立刻配合無間地湊到素循夫人身旁攀談,不著痕跡地拖慢了她的步子。
歲行雲是個見人自帶三分熟的,可素循夫人卻不是。雖未拒人千裡之外,但也只是問一句答一句,這天聊得真是艱難。
可憐歲行雲“肩負使命”不能臨陣脫逃,自己主動來攀的話,硬著頭皮也得說滿一路。
“……敢問夫人故國祖籍何處?父族尊姓?未請教芳名是?”歲行雲是真想不出還能問什麼了。
素循夫人詫異睇她。
歲行雲如夢初醒,忙道:“失禮。我父族乃希夷歲氏,在族中姐妹裡排行十三,閨名行雲。”
“故國已為縉所滅十餘年,父族屏城衛氏,衛令悅。幸會。”
歲行雲心中一梗,半個字也再憋不出,場面頓時陷入極度的尷尬。
身旁這位苴國公子夫人衛令悅,故國正是被李氏縉所滅,她卻頂著“縉六公子妻”的名號湊過來與人攀談!過於刺激。
歲行雲幽幽望向前頭某個著墨錦火焰紋春袍的頎長背影,滿心腹誹——
前面那位公子。姓李名恪昭的大兄弟。求你做個人吧!
*****
眾人魚貫進入演武場時,李恪昭與素循的“密談”也已結束。
今日為女眷單立了幾座觀戰蓆棚,與男子們橫隔著整個場地,各家夫婦們便要在此各走各的。
李恪昭回身站定,等著歲行雲近前。
衛令悅遠遠瞥見李恪昭等在前頭,便對歲行雲道:“我先進去了。”
語畢繞了點路,幾乎是貼著牆根進的演武場,避李恪昭如瘟疫。
待歲行雲到了跟前,李恪昭遞給她一個鼓鼓墜沉的小錦囊。
她將錦囊拉開一道縫,大致瞧見裡頭裝的全是金瓜子,不免愣怔。“我自己有帶的。”
為著能在待會兒的“活人戰搏”棋局時別顯得不合群,她今早特地叫容茵替她準備了一枚銀元寶來著。
當然,比起縉六公子這把奢侈豪闊的金瓜子,是寒酸了些。
李恪昭道:“今日共開三盤棋局。你賭運很好?”
言下之意是怕她不夠輸,這袋金瓜子任她揮霍。
“我謝謝您咧。”就不能盼她點好嗎?嘖。
“你一路喪眉耷眼的,”李恪昭略湊近她半步,低聲道,“可是王后那頭出岔子了?”
“沒,”歲行雲謹慎顧盼一番,見無人留心此處,這才壓著嗓飛快道,“苴公子夫人故國為縉所滅,這事你為何不肯提前告訴我?”
都忘了用“您”來敬稱,多少是有些生氣了。方才與衛令悅並肩同行的後半程,真是誰尷尬誰知道。
李恪昭略略皺眉:“我都不知的事,如何提前告訴你?”
想想也是。若李恪昭莫名其妙去探聽苴公子夫人的家門出身,那苴公子素循必定頭一個跳起來揍他。
“好的吧。當我沒說。”我謝您全家。
*****
揮別李恪昭後,歲行雲刻意放緩了步子,慢慢走向通往女眷席的九曲迴廊。
方才席間聽到有人提過,今日為女眷設的觀戰席錦棚共有三座。此次前來赴宴的各家身份地位上差距不大,按理是先到先入座,前一個錦棚坐滿,後面的人自就會被領進下一棚。
她打算拖得遲些坐最後一棚,這樣大概就能避免與衛令悅再度尷尬共處。
列國爭霸至今已持續百餘年,大小戰事多如繁星,小國被大國所滅,甚至大國被大國所滅都不算太新鮮。
歲行雲的神魂來自後世,心中關於“天下大一統”的觀念是深根蒂固的,再加上兵家有言,“爭霸無義戰,弱肉強食爾”,她也算得是兵家弟子,本無需從道義上去衡量孰是孰非。
但衛令悅不僅僅是戰史、書冊上一個輕飄飄的姓名,歲行雲很難不去將心比心。
如今她在外畢竟頂的是“縉六公子妻”的名頭,往衛令悅眼前戳,無疑是照別人傷口上撒鹽,那也太殘忍了。
慢吞吞進了廊下,有一宮女迎來領路。
歲行雲跟著宮女的步子,望著空蕩蕩的迴廊,隨口問:“我來得最遲嗎?”
“夫人確是女眷席最後一位了。”宮女柔聲笑答。
歲行雲總算心安,這才悠哉哉將雙手背在身後,捏著絞絲繩將那裝著金瓜子的錦囊甩來甩去。
她雖沒數過,但光憑這沉甸甸的手感都知李恪昭是當真不小氣。
正美著呢,走在前頭引路的宮女卻突然停下腳步。
歲行雲隨之止步,瞧見不知從哪裡冒出個文秀白麵的男子,正正擋在迴廊中間。
宮女屈膝行禮,尚不及開口問安,那人便吩咐道:“你且自去,我有事要同縉夫人商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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語畢,塞了什麼東西到宮女手中。
雖對方看起來文質彬彬的樣兒,說話腔調也稱得上柔和,但歲行雲聽著卻總覺不太舒服。
莫名其妙的倨傲,彷彿誰都該理所當然順著他來。
她沉默打量著這個略顯討嫌的陌生人,心中啐道:請問你是哪塊小點心?我認識你嗎你就有事和我商談?
蔡國民風強調男女有別,兩個無血脈親緣的陌生男女無緣無故單獨避人交談?如此唐突無禮的要求,換一般人都說不出口。
宮女果然也嚇到,嗓音不安地輕顫:“齊大人,這……不妥吧?”
“我與縉夫人乃故舊,今日前來相見之事,已提前知會過王后那方。”
那人此言一出,歲行雲直覺他就是那殺千刀的齊文周!
故意將話說得含糊不明,彷彿他是與她約好的;再添一句“知會過王后那方”,讓小宮女誤以為知會的是王后本人。
這般說話之道,實在很有狗賊謀士的風範。
“誰跟你在故舊?誰跟你在提前知會?”歲行雲真想替原主砸他滿臉血,“屎,你可以亂吃;但話,你不能亂說。”
這猝不及防的粗魯讓齊文周愣在當場。
“宴前我曾單獨覲見王后,王后可沒說要我見什麼人。況且,我與我家公子數日未出府門,此事連王后都聽說了,我怎麼可能私下與這人約好?他糊弄人的,你別信,”歲行雲徑自拉了宮女的手,邁開大步邊走邊道,“附近應當有護衛在吧?這人私闖女眷列席之處,是不是該綁去王前問罪?”
她不清楚這齊文周意欲何為,但她很清楚今日不合適與他正面衝突,更不能與他單獨相處。
眼下的她還比不得上輩子,即便齊文周看起來文弱,她也知自己多半打不過。
此處空空蕩蕩,瞧不見王宮護衛們藏身何處,她不敢託大,牢牢將小宮女拖在身旁以防萬一,也順道讓小宮女做個旁證。
她可沒招誰惹誰,是這狗賊自己憑空纏上來發癲的。
回過神來的齊文周舉步追了上來,伸手就去拽歲行雲的腕:“十三妹,我知你心中對我有怨,今日正是特意來向你解釋當初那件事的原委。”
“並不想知道。這可是王宮內院,勸你不要胡攪蠻纏,”歲行雲閃身退到宮女身側躲過他的魔掌,攥緊了手中裝滿金瓜子的錦囊,冷冷看著他,“你的‘十三妹’早被你氣得懸樑自盡了。若你當真有誠意要對她解釋當初原委,那就趕緊去死一死,如此她才聽得到。”
“由愛故生怨,由怨才起怒,”齊文周自說自話地澀然笑笑,推開小宮女,抓住了歲行雲衣袖,“你會對我生氣,這就說明你其實還是……”
“我是你祖宗的棺材板……呃?”歲行雲罵到一半,被突然從迴廊長椅上站起來的人嚇了一跳,“衛令悅?”
衛令悅不聲不響,躥過去照著齊文周的正臉就是一拳。
齊文周捂住鼻子,痛苦地彎腰低嚎了一聲。
衛令悅打完就迅速回身來,拉了歲行雲就跑,邊跑還邊恨鐵不成鋼地吼道:“這種時候你還廢什麼話?鬼鬼祟祟私闖女眷席的無恥宵小,一看就知不是來做人事的,打他還需挑場地擺陣麼?!打完只管往人多的地方跑就完事。”
“我這不是……打不過麼……”歲行雲邊跑邊喘,“你習武?”
“嗯!往後要不要跟我學著點?”
快要累斷氣的歲行雲心道,這位姐妹,我是想說,你的路子大概練岔了,不如往後跟我學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