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第三十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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歲行雲覺著, 李恪昭的舉動有調戲之嫌。

此事最讓她感到可怕之處,在與她居然並不氣惱,只心中砰砰亂跳。

這讓她有些著慌。

——他調戲我做什麼?

——也未必是調戲。畢竟國君之子, 自小被人服侍慣的。雖為質這幾年出於安危考量輕易不讓人近身,但偶爾帶出點舊習慣也屬常情,對吧?

枉她兩世為人, 還從未遇過這種事。一時間兩種心音各有道理, 使她陷入空前混亂。

這些日子李恪昭待她不薄,甚至隱約比對葉冉、飛星更寬縱些。可她很難自作多情地認為李恪昭會當真心儀於她。

質子生涯處境艱難, 為避免不必要的麻煩與隱患, 這些年來離他最近的夥伴也不過就葉冉、飛星, 最多還有時常神龍見首不見尾的十二衛。

如今因緣巧合之下近旁多了個她, 又恰是因著一紙婚約的牽繫而來, 再加之數年前歲氏神巫那裝神弄鬼、似是而非的話使他對她充滿好奇, 如此才待她稍稍不同吧。

他將來終會成“縉王李恪昭”的。

雖不知縉王后會是個怎樣的女子, 但歲行雲有自知之明, 深知定不是她這樣的。

所以她心無雜念,只在他艱難時與他作伴, 在他需要時為他衝鋒。

誠心甘願做他通往王座途中不起眼的基石之一, 但絕不想成為他將來後宮的一員。

關於自己,她就打算憑微薄從龍之功, 以半生戎馬的血汗,堂堂正正掙下一份屬於歲行雲的家業。

然後,在縉王李恪昭治下破舊立新的開闊盛世裡, 擁個溫柔小郎君,與三五知交為鄰,向小輩們吹噓過往榮光。

平靜安然地笑看日曜月凜,把酒當歌敬山河錦繡,俯仰無愧度過餘生。這是她心中執念。

那是上輩子就打算好,卻沒來得及實現的夢。

他倆終將南轅北轍,實在不宜有什麼複雜牽扯。主君與下屬,同袍與夥伴,已是兩人之間最恰當的親近距離。

為穩妥起見,歲行雲極力平復紛亂心跳,顫顫聲冒死勸諫:“公子,當前局勢撲朔迷離,應以正事為重。那素循屍骨未寒,前車之鑑猶在。沉迷美色,必遭災殃啊!哦,當然,這話與方才的事無關,我只是……呃,當我沒說。”

若眼神能化為實體,此刻李恪昭眼中那一道道冰冷小刀已將她紮成刺蝟。

“不過吃了你顆果子,就咒我死?”

“沒有沒有,不敢不敢,誤會誤會,我就順嘴那麼一提,”歲行雲脖子一縮,認慫低頭,望著桌面賠好話,“公子向來清心寡慾、潔身自好,定然安康萬年。”

看李恪昭這氣勢逼人的姿態,好似真是她想多了。

尷尬之下,她有些不知該如何收場,甚至有奪門而逃的衝動。

沉默片刻後,李恪昭長指輕叩桌面:“歲行雲。”

“啊?”歲行雲猛地抬頭,眼神尚未找到落點,口中就被人惡狠狠塞進一顆果子。

“若沉迷美色就必遭栽秧,那沉迷嬌軟小郎君也不會有好下場,”李恪昭拿抹桌的粗布巾重重擦著手,冷漠臉,“要死一起死。”

歲行雲狼狽轉身,不太雅觀地吃掉那顆果子,卻如釋重負地笑了。

原來是夥伴間的無聊胡鬧,如此甚好。

*****

待葉冉與飛星來後,歲行雲便直奔主題,點出“回雁破軍陣”的先天破綻。

“‘回雁破軍陣’變陣機巧迅捷,最適於對手一味靠人數和蠻力猛攻時。若遇上像我這種能預判變陣、以快打快的對手,只需不惜代價壓住最弱一環打,他們就等同突然損了一人,合陣有缺,陣腳大亂。”

《朔望兵陣》歲行雲可謂倒背如流,“回雁破軍陣”要如何才能臻於至善,她心中是有譜的。

但她僅指出問題所在,對解決之法卻刻意避而不談。非她藏私,而是想確認李恪昭與衛朔望究竟是否同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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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時若是衛朔望本人,應當很容易想到該如何彌補此陣不足。

然李恪昭對此未置一詞,將難題留給了葉冉:“西院由你主事,你看著辦。”

葉冉一個頭兩個大:“時限?”

“兩日,”李恪昭不容討價還價,“解決不了問題就捱打。”

葉冉聞言立時愁雲滿面,險些沒將頭髮薅禿了。

歲行雲偷偷打量著李恪昭。

他無波無瀾望著葉冉,看似面無表情,實則眉梢輕揚,多半是心中偷樂。看起來與方才惹她時真差不多。

嘖嘖,原來有些人貌似正經,內裡卻暗藏了顆熊孩子的心。

*****

翌日清晨,衛令悅領庶子素瑒、兩名小妾及府中護衛家奴一行三十餘人,自儀梁東門出,扶素循靈柩歸鄉。

因怕被有心人瞧見大做文章,歲行雲並未前去送行,隨葉冉留在西院整日不出。

葉冉讓明秀等人反覆練習回雁陣,自己則拖著歲行雲蹲在旁觀摩,絞盡腦汁尋求解決問題之法。

從清早盯到黃昏,葉冉總算有所頓悟:“金枝!金枝這旗語兵還有潛力可挖。”

做為下達變陣指令的旗語兵,金枝如今只從旁觀測對戰形勢,及時發令,調整回雁陣開合變化。

葉冉一拍腦門跳了起來:“旗語兵補位!若被對手察覺最弱環,甚或出現人員戰損,旗語兵立即入陣補位!”

“這是個法子,但問題的根本沒變,”歲行雲趕忙道,“即便旗語兵補位,陣中最弱環依然存在。譬如現今最弱是明秀,若明秀退出陣列,金枝補位,那最弱一環就從明秀變成阿壽啦!”

西院原有女子二十二位,男子八位,阿壽便是以樂工身份隨李恪昭入蔡者之一,資質尋常,眼下也就比明秀好些。

葉冉被潑了冷水,懨懨撇嘴:“也是。”

歲行雲見他這般,只好旁敲側擊地引導:“葉大哥,回雁陣最初巧思出自何人?或許此人有法補漏。”

“最初?”葉冉蹙眉望天,遲疑道,“彷彿是公子、飛星與十二衛打著玩時想出來的?”

說人人到。

忙完自己手頭事務的飛星跑進來湊熱鬧,見他倆還在場邊發愁,便溜達過來嘲笑。

“喲,兩位聰明人都傻眼了?”

葉冉心浮氣躁,低喝一聲:“滾!看熱鬧不嫌事大。”

“客氣著些。你們星哥我有妙計救你們於水火,還不快求?”飛星洋洋得意抬著下巴,原地抖腿。

歲行雲瞠目,不可思議地瞪著他上下打量。

就他,衛朔望?!不不不,衛朔望怎麼也不該長著張“嚶嚶嚶”的小郎君臉啊!

葉冉抬手就在他頭頂削了一巴掌:“你是誰星哥?”

“來幫你忙還捱揍,呿。”

飛星頓時氣焰全無,反手按著頭頂嘟囔:“往年我與無咎曾聯手想出個鋒矢陣,還拖了三位師兄一道與公子打過。當時我們是五人陣型打著玩,人多了或許又有不同,你們再細琢磨琢磨。”

葉冉一聽來了勁,與飛星勾肩搭背,指著場中還在演練的陣型,你一言我一語就商討起來。

“旗語兵入陣,變雙簇?”

“可行。但這是衝鋒陣,需最強者在前,否則撕不開對手防線。”

“鋒矢陣型,後背不就全是破綻?”

“正因這緣故,此陣算下策,僅能在回雁陣被破後做應急補陣……”

歲行雲望著他倆東一句西一句的場面,心中謎團總算解開。

飛星口中的這種鋒矢陣型,在《朔望兵陣》中名為雙簇鋒矢陣。

箭狀,主將當先,適宜山地作戰,陣列規模可大可小。

強於短時突擊,但弱於防守,故僅做回雁破軍陣之後手補陣,非絕境不用。

方才飛星說,此陣最初是由他與那位目前只聞其名的“無咎”一道想出的。

如今又由他與葉冉集思廣益再行完善,將來有金枝、明秀、阿壽他們去實戰驗證,進一步查漏補缺……

歲行雲笑著撓撓頭頂。

衛朔望具體是哪位已然不重要了。《朔望兵陣》並非一人之智。

她的夥伴們真了不起,雖未能個個名顯青史,卻人人功在千秋。

*****

半個月後,儀梁城中開始風傳,為苴公子扶靈歸鄉的一眾人出儀梁後,行過山下官道走水路,卻慘遭水匪襲擊,苴夫人落水失蹤,其餘人等僥倖生還歸苴。

李恪昭聽飛星稟完,淡淡“嗯”了一聲,連眼皮也未抬,兀自執筆在一張小小絹帛上寫著什麼。

倒是歲行雲激動不已,與飛星相互挑眉擠眼一番,不必多說什麼,該懂的都懂了。

李恪昭擱筆抬頭,正正撞見兩人“眉來眼去”,登時凝眉冷眸:“你倆舌頭壞了?有話不會用嘴說?”

“夥伴間是有默契的,看眼神就懂,盡在不言中,”歲行雲樂呵呵笑臉相迎,“公子您說,您說。”

前日蔡王召了李恪昭與薛國公子入宮,不知談了何事。

但誰都看得出,李恪昭從王宮回來後就顯得有些緊繃,連日來一直很忙,與葉冉密談數回,又調整了十二衛的部署,經飛星之手頻頻對在外暗線傳令,想必做了許多籌謀。

“蔡王與卓嘯欲往西山大營勞軍,後天啟程,”李恪昭正色沉肅,“邀了眼下在儀梁的各國使臣,以及我與薛國公子。只允帶隨護一人,葉冉跟我去。三日就返,期間府中諸事你們多長個心眼。”

“是。”飛星顯然已習慣這種情形,並無贅話。

歲行雲眉心一跳:“既有各國使節同往,想必不會是什麼奪命陷阱吧?”

李恪昭頷首,語帶安撫:“嗯。近來蔡王與卓嘯正忙著互別苗頭,不會在那種場合對第三方輕舉妄動。”

此次多半只為造個聲勢,湊個“各國來賀”的風光場面,餘下則還是蔡王與卓嘯之間的角力暗戰。

有了李恪昭這話,歲行雲算是吃了定心丸。

“速速遞給無咎的人。”李恪昭將那張絹帛丟給飛星。

飛星領命,收好那張絹帛就起身辭禮,大步匆匆出了書房。

*****

書房中只剩歲行雲與李恪昭。

兩人大眼瞪小眼好半晌後,李恪昭才又從桌上漆雕木盒中取出一枚刻了李氏族徽圖騰的羊脂佩玉。

他以食指按住那佩玉,平靜地與歲行雲四目相接,眉梢微揚,良久不語。

歲行雲不知所措地咽了咽口水,頭皮發麻:“公子?”

李恪昭涼涼輕哼,指尖使力一彈,它便快速滑向歲行雲面前。

歲行雲心肝顫顫將那佩玉接穩,不太確定地望向他:“公子,您這是要我做什麼?”

這枚佩玉平常從不見他戴的。

刻著李氏祖徽圖騰,小心收藏,多半意味著憑它可動用縉六公子名下的一切。

府庫。十二衛。西院三十餘人。飛星及他手下暗探眼線。及那只聞其名不見其人的“無咎”。大概還有些許尚未浮出水面的暗中力量。

這怕是目前李恪昭手中全部的籌碼了。

他就這麼將自己全部的籌碼丟給她,卻什麼也不說,意欲何為?

李恪昭不滿地白她一眼,神色疲倦地起身,忍了個呵欠,舉步就走。

滿頭霧水的歲行雲握緊那枚佩玉,惴惴不安地追出去,邊走邊小聲道:“公子,您還沒說要我做什麼呢。”

“我方才不是看你好半晌?夥伴間的默契呢?盡在不言中呢?”李恪昭腳不停步,眼角餘光懶散斜睨她。

“我能看懂飛星眼神,是因我倆說的只是小事啊!”歲行雲被噎得哽了哽,急急跟了數步。

李恪昭冷聲哼笑:“我所欲言亦是小事,你卻沒懂我眼神。”

幾個月相處下來,歲行雲多少算是摸著這位公子的脈了。

大多時候都是個嚴謹從容、謀定後動的可靠主事者,卻會時不時地暗著皮一下。最大樂趣就是看別人急得抓耳撓腮,卻又不能將他如何。

每每得逞,他便神情冷淡,心中竊喜,活似個欠揍的熊孩子。

而熊孩子作妖,多半是為引人來哄。

歲行雲深吸一口氣,立時宛如狗腿成精:“那不能夠。但凡關乎公子,絕無小事!況且您在我心中先是主君,然後才是夥伴!您智慧超絕、運籌帷幄,眼神之中過多深邃奧義,絕非旁人輕易就能窺破玄機的。飛星哪能跟您比?”

果然,李恪昭的腳步放緩,唇角微彎。

“所以,您給我這個,是有何吩咐?”歲行雲看準時機,小心亮出手中佩玉,再次確認。

李恪昭總算恢復如常,利落沉聲:“我離開那三日,府中大小事務有飛星與十二衛分擔,不需你過多分神,只需顧好西院事務。但若遇非常之事,由你見機決斷。”

明白了責任之沉,歲行雲鄭重點頭:“請公子放心,我定全力以赴。”

她到底是上輩子在屍山血海中滾過的人,若真遇非常之事,雖不敢說必定處置得萬無一失,卻不至毫無章法。

定不辜負這份信任,好好替他守穩三日。

說話間已到迴廊盡頭,舉目都能望見主院拱門了。

“公子,”歲行雲止步,輕聲道,“雖只三日,也未必真有大發生。可您當真信得過我?”

“嗯。”

一個毫不遲疑的沉沉單音,無任何解釋與說明,這就是王者與常人不同的膽識魄力。

歲行雲心中無端泛起滾燙漣漪。似熱血沸騰,又彷彿摻雜了別樣微悸。

李恪昭淡淡勾了唇角,默然睨她片刻,倏地在她頭頂輕拍一記。

“記住,沉迷美色必遭災殃,沉迷嬌軟小郎君也無好下場。”

直到回了自己南院的寢房,歲行雲坐在床沿邊愣怔半晌,才想起半個月前書房裡那兩顆果子。

一閉眼,先時李恪昭在夕陽下前行的模樣就清晰到纖毫畢現。

初夏的暮光裡,身著竹青錦袍的修長背影瑩有光華,每一步都腳踏實地,沉默而堅定。

彷彿明知前路艱險,甚或有千萬人阻擋,也會不偏不倚地走下去。

心有定見,銳勇迫人,冷肅剛硬,無畏無懼。

那絕非歲行雲偏愛的溫柔嬌軟小郎君模樣。

此刻卻莫名如一個擾人的夢魘,無聲無息捆縛了她慌亂無措的心魂。

直到容茵捧著衣衫入內,請她更衣後用飯,她才猛地睜眼。

若無其事接過容茵手中衣衫來換,心中卻暗自腹誹:呸!你當初還說“君子動口不動手”呢,拍我頭算怎麼回事?

而她此刻滾燙的面頰,與胡亂蹦躂的繁雜心音,又算怎麼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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