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界征程(十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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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焚高原的天空中,漂浮於風中的天空水母群正緩緩地從南方遷徙而來。

齊樂人第一次親眼目睹這樣的奇幻景象:在一望無際的湛藍天幕中,無數天空水母追逐著陽光與水汽,在高空中遊弋著,進行光合作用。

如非死亡,它們一生都不會降落。

齊樂人騎著阿婭交給他的獅鷲,在水母群中飛過,帶起一陣疾風。水母們感覺到了氣流的變化,緩慢地調整著姿勢,他所過之處,水母群讓出了一條空中通道。

他明明飛在空中,卻好似遊於深海。

原本,處於寒冰季的雪焚高原是一片白色的冰雪墓地,就算是天空水母中最耐寒的品種,也會匆匆逃離此地,遷往溫暖的南方。

誰也沒想到,這一次的寒冰季結束得如此突然。

當毀滅魔龍嘶吼著從天空中飛過,龐大的毀滅之力撕裂了峽谷下的火山口,噴湧的火山與地熱迅速改變了雪焚高原的季節。

大裂谷中,白色墳場變成了綠色海洋,萬物生靈從冬眠中醒來,迫不及待地擁抱這份由毀滅締造的溫暖。

但是,逆天而行,終有代價。

在一片雪松林前,獅鷲降落在了地上。齊樂人沒有直奔松林,而是回頭看向身後的那片狼藉。

那是一片高原企鵝的繁殖地。在寒冰季到來前,企鵝夫婦們努力捕獵,將自己和伴侶喂成兩隻胖乎乎的企鵝球。攢夠了脂肪,雌性千里迢迢地從鹽湖區遷徙至此,預備在最寒冷的時候,在最貧瘠的大地上繁衍下一代。

這裡必須足夠寒冷,足夠嚴酷,足夠匱乏,才能讓它們的天敵望而卻步。

於是,成千上萬的雌性高原企鵝來到了這裡,用積雪下的雪松枝葉築巢,產下企鵝蛋孵化。它們的雄性伴侶則在趕來的路上,準備接替精疲力盡的妻子孵蛋,而這些雌性企鵝就可以回到鹽湖區捕獵。

等到小企鵝孵化,企鵝夫婦們就會輪流回鹽湖區,將捕獵到的食物反芻出來,餵給幼崽,直到它長大。

然而,突如其來的季節變化毀掉了這一切。

高原企鵝們感覺到了氣候的突變,天空水母們回來了,它們的天敵雪禿鷹也隨之而來。這些飛行的獵手們不止捕獵水母,也捕獵冰原上行動遲緩,卻滋味肥美的高原企鵝。

企鵝們只得放棄孵化,倉惶地丟下蛋,逃回鹽湖區。只有在湖水的庇護下,它們才能避開這些貪婪的獵食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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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千上萬的企鵝蛋被丟棄在了這裡,間或還有幾隻不肯棄蛋而去的企鵝,被天空中的獵手們啄食得只剩下血肉模糊的骸骨。

齊樂人牽著獅鷲,在一片血腥狼藉的冰原上行走。

他恍惚地心想:如果寧舟看到了這一幕,意識到這一切是他造成的,他該有多難過?

來自本源的力量是如此殘酷,它是無悲無憫的存在,當它越過雪焚高原的冰雪時,它帶來了豐饒的綠洲季,也帶來了高原企鵝的滅頂之災。

本源力量不在乎這些生靈的生與死。

但擁有這份力量的那個人卻在乎。

他還沒有被神性侵蝕,他仍然不願放棄人類靈魂中那些天真而熱烈的情感。

——愛。

因為愛,所以他心懷溫柔與憐憫,不願去傷害。

然而,事與願違。

力量的車輪從本源大道上滾過,所有人都只看到前方至高至遠的王座,沒有人會低頭看一眼,被碾死在車轍中的蟲蟻。

此時此刻,齊樂人感覺到了無力。

所有的力量都有代價。

在他還很弱小的時候,他不需要考慮太多,只要能活下來,能保護好身邊重要的親朋好友,他就心滿意足。他太弱小了,弱小到只要遵從本心,他就不必承擔任何道德風險。

但當他逐漸強大,擁有了權勢與地位,他所做的每一個決定都不可避免地在支配別人,而這種支配,意味著那些聽從他命令的人去直面危險。

他把秘書的職位交給一個普通的原住民姑娘,她的人生就會比從前危險數倍;他命令下屬徹查狂信徒案件,意味著他的下屬可能會犧牲;他要求整頓黃昏之鄉的秩序,也許會讓狂信徒狗急跳牆傷及無辜。

他所做的每一件事,都可能會有人要為之流血。

他越在乎為他流血的人,無能為力的痛苦就會越是深重。

那麼,寧舟呢?

當他結束融合試煉,在一片破碎的記憶碎片中渾渾噩噩地飛離默冬嶺城之時,他是懷著什麼樣的心情呢?

他的神智混亂,害怕傷害別人,於是一個人默默地來到荒原之中,孤獨地舔舐著傷口,等待他的愛人將他撿走。

他竭力不去傷害,於是當魔龍的羽翼掠過雪焚高原的峽谷時,沒有帶去毀滅,反而送來了綠洲季。

但是這個綠洲不是所有生命的綠洲,至少對高原企鵝而言,這是末日。

齊樂人在雪松林旁尋找,一路都是被遺棄的企鵝蛋,大部分都已經被鳥類啄碎,裡面的蛋液散了一地。偶爾有幾隻完好的蛋,卻也已經凍結成冰,裡面早已沒有了生命力。

齊樂人幾乎不抱希望了,這裡已經淪為了獵食者們的餐廳,這些脆弱的企鵝蛋是不可能逃過一劫的。可他卻抱著一絲幻想,如果能找到一隻還有生命力的企鵝蛋呢?哪怕只有一隻也好。

被他牽著的獅鷲發出了“呼哧呼哧”的鼻音,朝著一隻雪禿鷹低吼,雪禿鷹驚恐地拍著吃翅膀飛走,露出了一具被啄得皮開肉綻的高原企鵝,還有它雙腳間的蛋。

齊樂人飛奔了過去,這只死去的企鵝的身體上還有溫度,它孵化的那顆蛋也還有溫度!

他小心翼翼地把蛋捧在手心裡,用本源力量滋養著它。厚厚的蛋殼下,那已經逐漸失去活力的幼崽在垂死的邊緣活了過來。

太好了!齊樂人抱著這顆倖存的蛋,一時間熱淚盈眶。

他要把這顆蛋交給寧舟,寧舟一定能把它孵出來,他們可以一起將它養大,教它捕獵,最後把它送回族群中去,就像他年少時做過的那樣。

想到這裡,齊樂人小心地把蛋揣在了身上,用重生之力保護著它。

他掩埋了死去的企鵝,朝著雪松林走去。

………………

寧舟合上了日記本。

裡面的故事,令人驚懼,也十足震撼。

從今晨醒來到現在,只過去了七個小時。而就在這短短的七個小時裡,他看完了自己之後七年的人生。

他在悖逆的戀情中破滅,又在悖逆的戀情中重獲新生。

但是,這不是結局。

未來比他想象的更加殘酷。

現在,他知道自己腦海中那個有著猩紅眼睛的身影是誰了——那是毀滅魔王。

也是他自己。

在弄清楚這一切的瞬間,他首先感到的不是悲傷痛苦,反而是一種醍醐灌頂的釋然。

原來是這樣,原來如此,從小到大折磨著他的困惑與苦悶,在這一刻終於有了答案:

為什麼母親很少和他講述他父親的事情,為什麼母親和阿諾德老師堅持要把他送往教廷,為什麼無論他多麼努力都學不好神術……

現在他明白了。

釋懷之後,那沉甸甸的痛苦才隨之而來:他竟然成為了新的毀滅魔王。

凝望深淵的人墜入深淵,屠龍的勇士變成了惡龍。

不,真相比這更殘酷。

凝望深淵的人,防備著自己在凝望中墜落,卻不知道自己就是深淵本身。

兇孽累累的惡龍從夢中醒來,原來化身勇士屠龍只是自己的一場荒唐夢。

但是,他為什麼還活著呢?

在他發現自己成為了惡魔的那一刻,他就應該坦然赴死。

身為一名虔誠篤信的修士,這是理所當然的事情。

他不應該自私地活著,因為他活著,就是對世界的威脅。他不知道自己什麼時候會失去理智,做出和他父親一樣瘋狂的舉動。

他應該把自己扼殺在地獄裡,在與惡魔的廝殺中流盡最後一滴血,讓人間界沐浴在光明的未來中。

寧舟拔出母親的聖劍,鋒利鋥亮的劍刃上倒映著他的雙眼,冰山浮海、風雪盈睫。

那陰鬱的藍色中有一抹異樣的神彩,明亮如極夜中燃燒的極光——那是他曾經最懼怕的眼神,每當教廷裡的信眾們用這樣的眼神看著他,他就會止不住地想要逃避。

那是期待著、渴望著、祈求著被救贖的眼神。

他忽然明白了,為什麼他還沒有死。

【請你救贖我。】

曾經,那些人這樣看著他,在心中呼喊著。

現在,他的靈魂深處,也在這樣期盼著:

【請你救贖我。】

但是把這樣的希望強加給愛人,是對的嗎?十八歲的寧舟質疑著未來的自己。

靈魂裡的那個聲音沒有再回應。

十八歲的寧舟放下聖劍,他決定再等一等。

他不能去評價一個未曾蒙面的人,至少對如今的他而言,他還不曾認識他。

他想起日記本裡,未來的自己給現在的他安排的任務:【打獵,修一間小屋,打理好自己的生活。等他找到你的時候,請他進屋坐坐。不要讓他坐在雪地裡,那太冷了。你不能讓他陪你挨餓受凍,不要讓他擔心你。】

寧舟回過頭,看向身後修建到一半的木屋。

現在他知道為什麼自己斷了一隻手、瞎了一隻眼,卻還要在這裡艱難地修木屋了。

十八歲的寧舟再一次看向日記本上的畫像,那張含笑的側臉是未來的他一筆一畫地描摹出來的。每當他看著這幅畫像的時候,無限的溫柔湧上心頭,好像這些情緒生來就紮根在他的心底。

這一刻,他竟然滿懷期待。

他決定去打獵,餵飽自己,然後回來繼續修木屋,在期待的心情中等下去。

如果他不來,夜幕降臨之後,他就會把今天的事情記錄下來,因為明天他的時間又會倒退,回到十七歲。

十七歲的他又要重新閱讀日記,重新經歷一遍還未曾經歷的愛情。

直到他越來越小,不再認得日記本上的文字,但他還可以看上面的畫像,記住那個人。

再然後,直到他連隨意走動都做不到,只能留在終於修建好的木屋裡,蜷縮在點燃的火爐旁,裹著瑪利亞繡了他名字的毯子,孤獨地睡下去。

不斷回到過去,直到無法醒來。

我會等到你嗎?

齊樂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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