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47 章 30-6

关灯護眼    字體:

[上一章] [目錄] [下一章]

於英達,他的第一個名字,叫秋蟲,是戲班班主給他起的。

班主說:“秋蟲,命短,到了秋天的蟲子就不會蹦噠了。咱們戲班裡的人都沒好命,給你起這個名字帶一帶運,說不定否極泰來呢。”

班主的話應了,他是他們這個戲班裡活得最久的一個了。

戲班子不大,沒什麼好角。班主□□好的丫頭,最後都賣給媒婆,不知道淪落到哪個髒地方去了。

他當時小,沒賣上價,班主才把他留下來的。

戲班子好的時候就在茶館,會扮醜的幾個叔叔婆婆上去說笑話,運景好的時候,能賺不少錢。

運景不好,就會讓人打出來。

戲班的人被打,是沒有公道可講的,也容不下他們分辨,抱頭跑就行了,跑慢了,傢伙什都會被人砸光。

他小時候不明白,只覺得傢伙什都是竹簍子、竹板,除了一個大鑼值點錢,別的都不值錢,扔就扔唄,扔了,他每回都趕緊跑過去撿,撿晚了就讓別人撿走了,還要往回要,也不是每回都能要回來的。

因為路上的閒人見著他們捱打的時候,不但不會罵,反而會樂!

樂得高興的時候,還會上前跟著一起打他們,打得他們落荒而逃,大家夥會跟著一起樂,哈哈的樂。

等到懂事後,他才明白這其實是不對的。

小時候不懂,就以為他們就是讓人打的東西。【1】

【6】

【6】

【小】

【說】

戲班班主晚上喝濁酒喝醉了就哭,坐在裝傢伙什的竹簍子前抱著哭。

“我們都不算人啊,就是給老少爺們取樂的玩意!”

“捱打捱罵算什麼?爺們肯用咱們取樂,那是瞧得上咱們!”

一邊說,一邊扇自己巴掌。

不能去茶館的時候,他們就在菜市口熱鬧的地方擺攤,玩雜耍,吞火、吞劍、頂盤子、踩高蹺。

比起茶館,在菜市口擺攤只能賺個熱鬧,這裡看熱鬧的都是窮鬼,看完樂完,一鬨而散,很少有往籮裡扔錢的,還有倒搶錢的,到時又要打一架,唉。

他小的時候扮成女孩子去要錢,專找那看起來有錢的,穿得漂亮的男人,擠過去的時候,讓人摟住摸臉擰屁股都是正常的,他那時也覺得這是正常的。

戲班的人都沒得善終,這是班主自己說的。

也是他親眼看到的。

吞火的漢子是山西逃荒逃來的,沒學過,班主教了他幾天,就讓他上了場。吞火要先在嘴裡含一口水,這樣火把燎進去的時候才不會燙傷。班主說按說應該讓他含冰的,但戲班窮,沒有錢買冰,含水也可以。

這個人演了沒幾天,嘴裡就全是燙得發白的傷口,餅都吃不下去。

班主給他買了藥讓他喝,喝了藥,不能演吞火了,班主收他就是看他塊頭大,就讓他去演胸口碎大石。

他演了兩場,回來就吐了血,就這麼死了。

班主沒老婆沒孩子,他倒是想娶,曾經買過一個好看的姑娘,班主大概是動了心,想留下來當妻子,對那個姑娘很好。

最後五兩銀子就把她賣了。

那姑娘被賣主拉走的時候哭得很傷心。

班主也哭得很傷心,可也沒妨著他收錢畫押按手印。

他就知道,班主早晚也會賣了他的。

別看班主平時挺喜歡他的,跟他一起買來的姑娘小子都賣了,就留了他,但是,班主也不會一直養著他。

價錢合適就賣了。

這一天很快就到了。

他比那姑娘貴點,七兩銀子一吊錢。

姑娘小子哪個貴,這個沒有定的。

他自己看下來覺得,戲班裡小子比姑娘貴。

因為小子可以當兩種人使。

用前面是小子。

用後面是丫頭。

姑娘只能以後老了當奶孃,用處沒有小子多。

賣他的時候,班主哭得特別慘,抱著他哭得像是他親爹。

“乖兒,你是去享福的,記住了,你是要去享福的!”

於英達就記住了班主的話。

他是要享福的。

——不為享福,他為什麼要吃這些苦呢?

他走了以後,就沒有人給班主送終了。

他是這麼想的。

他以為班主留著他,應該是想讓他送終的。等班主老得動不了的時候,他還在戲班裡,他就能一邊表演賺錢,一邊養著班主了。

至少能讓他每天吃一碗麵條。

現在他也走了,班主現在已經老得不成樣子了,沒人給他送終,他能活多久呢。

於英達覺得自己也挺沒良心的。

離開戲班之後,從沒想起過裡面的人。每回想起來,都想的是他們還能活多久?去茶館表演的時候,會不會讓人再趕出來?

打架的時候,會不會打不過,被人砸了頭?

他被賣了之後,戲班裡就沒有年輕人了,全是一些沒用的老頭子老太婆,他們沒本事沒力氣,可能最近只能去做乞丐了。

這樣一想,他又覺得他被賣了,可能真的是來享福的。

因為被賣了之後,他就住進了大房子裡。

有乾淨的衣服穿,有熱呼呼的湯喝。

雖然也會捱打——可他在戲班裡也捱打啊,還沒吃的。

雖然需要做些姑娘的事——可他在戲班裡也沒少受罪啊。

雖然不一樣,但都是受罪,也是一樣的。

人嘛,就是為了一口吃的,一身穿的。

吃得好,穿得好,就是享福了。

總比吃不好,挨餓受凍強吧。

他從這家,到那家,名字一次次的改,最後他都記不住自己的名字。

他慢慢長大了,從自己管不了自己去哪家,到後面可以自己挑主家,日子也越過越好了。

從北京城出來的時候,他想過要重新開始。

以前認識他的人都在北京,現在到了新地方,沒人認識他,他不就可以重新做人了嗎。

但他不會別的營生。

他發現,還是老本行更好。

他現在不是小時候了,經驗多了,知道避開禍事,專往好事上奔,他的日子就自然而然的越過越好了。

他始終記得班主的話。

——他是要享福的!

他買了房子,買了下人,買了個女人。

他曾經想認真娶個老婆,生個好孩子,好好養大的。

但是他又覺得自己的種不好。

他見得多了,壞種長不出好苗。

他不是什麼好東西,生出來的孩子估計也不是好東西,要是像自己就更糟心了。

可是,如果不生孩子,他留在這世上的東西是什麼呢?

能叫人記住的,究竟是班主給他起的“秋蟲”。

還是他自己為了改命,起的“於英達”這個名字呢。

可笑的是,“於”這個姓氏也不是他自己的。

他不記事時就被賣給班主了,怎麼可能記得住自己的姓?

這個姓,是他曾經的一個恩主的姓。

也是對他最好的一個恩主。

人老了,心不老,仍然想樂呵,就買了他,一半充子侄,服侍他起居,一半做丫頭,關起門來陪他樂。

雖說關著門的時候這個老頭有點煩人,但打開門的時候,這個老頭還是不錯的,正經教了他寫字。

他一個十七八的大小夥子,認認真真學習《千字文》,比什麼都認真。

這個恩主死了之後,他怕他家裡的人找來打殺了他,再說是他害了人,他就趕緊收拾了這家裡值錢的東西跑了。

第二個待他好的人就是廖太太了。

廖老爺學了新鮮玩意,把他買回去樂。廖太太嫌棄得很,可他討好幾回,她也就不煩他了,還說他比女人省事。

廖老爺只想讓他在家裡待著服侍,廖太太卻願意讓他穿上衣服出門做事。

他這身衣服,是廖太太讓他穿上的。

他陪廖太太打牌,送她出門吃飯,接小少爺從學校回家,慢慢的,他就算不在床上,也可以做一些事了。

第三個,就是祝女士了。

他跟廖老爺、廖太太的事無人不知,廖家的朋友見到他,只有鄙視和調逗兩種人,最好的,也不過視而不見,假裝沒他這個人。

唯獨祝女士。她的目光平平的掃過去,將他與這屋裡的人看做一體。她既不覺得這些人比他高貴,也不覺得他比這些人下賤。

廖老爺、廖太太,在她的眼中,跟他是一樣的。

廖太太是很討厭祝女士的,她只喜歡祝女士的慘事。她對著祝女士很親熱,背過去卻只願意居高臨下的俯視她,將她失親的事再三的說起,將她被丈夫拋棄的事不停的對人講。

廖老爺喜歡祝女士的錢。他也曾經想佔祝女士的便宜,但在祝女士成了廖太太的牌友後,他才打消了這個噁心的念頭。

他常常想,他與廖老爺在祝女士眼中只怕是一樣的,都是想佔她便宜的人。

他其實知道,祝女士不會愛上他。

他只是卑鄙的想——祝女士會迫於無奈,或是屈從於現實,或是一時糊塗,叫他能趁人之危。

他像一隻老虎,蹲在旁邊,等羊兒自己掉到他嘴裡來。

廖太太會幫他,她太想看周圍人的笑話了,只要周圍的人比她慘,她就高興!要是她所有的朋友都比她慘,那她就能天天高興了。

但他最終沒能得呈。

這一定是老天爺讓他不能得呈的。

他用力的呼吸,卻只能不停的嗆出滿口的血沫子。

他的嘴邊全是血色的泡泡,全是他自己的。

醫生說的話他聽懂了。

他會被自己的血嗆死。

無法止血。

他只能慢慢的、疼苦的死掉。

可他還有話……還有話要說……

他做了一件好事,一件大好事!

他不能白做啊!

要是沒人知道,沒人感激他,那他不就白做了嗎!

他想要被人記住!他想要被人感激!他想要……!

一個熟悉的面孔撞進來。

兩隻手緊緊抓住了他的手。

啊,是二小姐!

他要告訴二小姐,是他去擋住了日本人!是他去告訴日本人,有兩個女人往那邊走了!是他想引開他們!

二小姐!你不要忘了我!你要記得!要記得我!

一陣突出其來的劇烈嗆咳塞住了他的喉嚨,讓他整個人像只落進油鍋裡的魚一樣彈起來。

【新章節更新遲緩的問題,在能換源的app上終於有了解決之道,這裏下載 huanyuanapp.org 換源App, 同時查看本書在多個站點的最新章節。】

周圍伸出來七八只手把他死死的按在床上。

二小姐的臉上被噴的都是血沫子。

她沒有管。

她湊近他。

她在他耳邊大喊:“爸爸!我叫你爸爸!你聽到了嗎?爸爸!”

於英達緊緊握住二小姐的手,努力想說話,可他仍是只能咳出血沫子。

祝玉燕:“我、我會把你當爸爸來孝順,你要是死了,我就給你戴孝,我會讓孩子姓於,我……”

她語無倫次的說,都不知道自己說了什麼。

於英達咧開嘴笑,滿口牙全是血。

他握住她的手,緊緊的抓住,不停的點頭。

然後他再次咳得像一隻蝦,緊緊的蜷起來,又再彈開。

其他人不得不把他綁在床上。

祝玉燕得知他會這樣一直嗆到死為止,她大叫:“有沒有什麼辦法?幫幫他!”

救治的醫生是個軍醫,他說:“救不活了。最好的辦法是給他一刀,讓他快點死,別活著受罪了。”

祝玉燕下意識的搖頭,這不行!

醫生說:“那就用藥,讓他少難受點,死得輕鬆點。”

祝玉燕僵住了。

理智告訴她,這是最好的辦法,也是最好的處理了。

蘇純鈞替她下決定:“就這麼辦吧,給他用藥,讓他輕鬆點去。”

醫生點頭:“行,你們先出去吧,我這就用藥。”

蘇純鈞就把祝玉燕給挾出去了,臨離開前,她看到醫生拿了一個煙鍋,開啟一個盒子,挖了一塊膏放上去。

那是!

她明白了所謂的讓他死得輕鬆點的辦法是什麼了。

後面她就再也看不到了,她被拉著,漸漸離開了那個房間,離開了那條走廊。

二十分鍾後,醫生來說:“人已經嚥氣了,也收拾乾淨了,你們要不要再去看看。”

二十分鍾後,她再回到這個房間。

這個房間已經變得乾淨多了。

有人在拖地,拖乾淨那些血。

床單換了新的,潔白乾淨。

於英達臉上的血都被擦乾淨了,頭髮也梳整齊了,衣服也換了一身。

他閉著眼睛,表情有一點點扭曲,但大體上是溫和平靜的。

她問:“他有沒有說什麼?”

醫生搖頭:“他不可能說得出來話來的。”

祝玉燕照著她所保證的,以女兒的名義替於英達下葬立碑,她穿起了喪服。

蘇純鈞陪她出席了冷清的葬禮。

她說:“等以後和平了,我就收養孤兒,收養一百個,全都姓於。”

蘇純鈞點頭:“收養兩百個,剩下的姓蘇。”

祝玉燕笑了一下,說:“乾脆收養四百個,姓代的一百個,姓張的一百個。”

蘇純鈞:“姓祝的呢?不能忘了祖宗啊。給祖宗個面子,姓祝的兩百個。”

兩人手牽著手,搖一搖,許下了關於未來的承諾。

[上一章] [目錄] [加入書籤] [下一章]
推薦閱讀
作者多木木多其他書
相鄰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