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令這一覺睡了很長很長。

睡夢中他好像變成了腳下的大地。春日暖陽照耀, 和煦的風吹拂，小河譁啦啦從他的身體流淌過，綠色的小草悄悄從土中探出頭。成群的牛羊悠閒地甩著尾巴在山坡上漫步, 各種各樣的小蟲子忙碌地在土中鑽來鑽去。有小鳥在天空歡唱, 游魚自水中躍出, 五顏六色的花兒綻放笑臉，人類在這裡安居樂業。

直到滅世戰爭爆發, 核冬天的到來毀滅了一切。

輻射、汙染、遮天蔽日的灰塵沒有太陽。從人類到動物、植物, 所有的生命都在死去, 包括腳下的大地。唐令看到土壤中無數閃爍的光點一一熄滅, 原本充盈著生機的土地變得死氣沉沉。

雪山、大地、湖泊、海洋……在夢中他彷彿聽到了世界的悲鳴, 那種直接響徹在人靈魂深處的痛苦, 讓他渾身的血液都開始沸騰。

唐令難受地蜷縮起身體，感覺有誰在輕輕拍著自己的背。

溫暖的感覺從身邊傳出，他本能地伸手抓到什麼，緊緊抱在懷裡, 像是抱著一輪小太陽。舒服地嘆口氣，世界的悲鳴遠去，唐令感覺自己陷入了沉睡。他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時間的流逝對一片土地而言並沒什麼意義。直到某一天，一顆閃爍的光點在土壤中亮起, 他再次感受到了外界的存在。

有細小的孢子在土壤中探出細絲, 灰色的種子裂開，小樹苗的根鬚肆無忌憚地蔓延伸展, 湖水沒過土地。下一刻，從避難所到星星湖，無數的光點浮出土面, 好似一片璀璨星海。

沉睡的靈醒了過來。

唐令睜開眼，屋內的光線十分昏暗，沒有開燈，只有一團紅色的火球在床頭閃爍。

“醒了？”頭上有人輕聲問。

唐令遲鈍地抬頭，映入眼簾的是一張凌厲英俊的臉。足足反應了好幾秒，他才掙脫夢境清醒過來，認出了眼前是韓為。旋即他發現自己緊緊抱著韓為的手臂，整個縮在對方懷裡。

“……”

他想起夢境中自己抱著不肯放的小太陽，臉上泛起紅暈，窘然地看著韓為。

韓為像是什麼都沒看到一樣抽出胳膊，問他：“有沒有哪裡不舒服？”

唐令搖搖頭，覺得身體還好。反應過來他有些悶悶地問：“我是不是喝醉了？”

韓為嗯了聲，看他笑了起來。

“那、我有沒有說什麼？”唐令有些忐忑。他以前只喝過幾次啤酒，從沒喝醉過，也不知道自己喝醉會是什麼樣。他知道有人喝醉喜歡一言不發睡覺，有人喝醉喜歡說個不停。萬一他要是後者，該說的不該說的說了一大堆怎麼辦？

韓為看他，眼中帶著笑意：“說了，你說要告訴我一個秘密。”

“！！！！！”

唐令吃驚地瞪大眼，腦海浮現出了穿越、山海章、地球世界……他到底說了什麼，還是全說了。

“你說……”韓為眼中滿是笑意，“我長得挺好看。”

唐令驀地一怔，這會不知該是慶幸還是尷尬，一剎那臉紅的簡直要滴血。

韓為還一本正經道：“謝謝，我也覺得自己長得不錯。”

唐令：“……”

韓為輕輕笑了起來，抬手在唐令頭髮上揉了揉：“現在離著天亮還有段時間，你要再睡會嗎？”

“不睡了。”

以為自己“外星人”身份暴露的唐令剛剛被嚇了一跳，現在根本沒了睡意。他注意到床上的毯子蓋在自己身上，韓為身上什麼都沒有蓋，又想到睡夢中好像一直有人在輕輕拍著自己，頓了下問：“你一直沒睡覺嗎？”

“基因者並不需要很多覺。”韓為回答。

“謝謝你。”

唐令心裡漲漲的，有些說不出的感覺。他仰臉看向韓為，正好對上韓為的視線，跳躍的火光下韓為的眼睛好像溢滿了星光。看了一眼，唐令飛快移開視線，低聲問：“你要睡一會嗎？”

“不用。”

唐令猶豫了下，他本來想說要不然自己起床，把床讓給韓為睡一會。但如果韓為不睡，他好像就不需要起床了。這麼早起床他也不知道要做什麼，而且他有些不好意思地承認，就這樣睡在韓為身邊，好像靠著暖氣一樣，熱乎乎的讓人根本不想起床。

再躺一會，就一會，唐令心裡這樣對自己說。但轉念兩個人不睡覺躺一起又不說話也挺奇怪的。他努力地找了個話題：“我剛剛做夢夢到自己好像變成屍鬼了。”

“屍鬼？”

韓為聲音低沉，語調微微上揚，像是貼著唐令的耳朵在說話。唐令心驀地跳了下，沒有抬頭去看韓為的臉。“嗯。大概是下午跟阿吉談論屍鬼比較多一些。不過我在夢裡聽到了世界的悲鳴，像是有聲音直接出現在腦海中一樣，感覺就像是真的一樣。”

說到這裡，他彷彿還能回憶起夢裡那種難過又難受的反應，那種眼睜睜看著世界死去而無能為力的痛苦，和對人類的憤恨。他身體輕輕抖了下，韓為擰眉，抬手輕輕在他背上拍了拍。

“只是做夢罷了。”

少年對靈、對這個世界異常敏感，韓為不知是好還是壞。

唐令低低嗯了聲。他也知道是做夢，卻仍有種他好像真的變成過屍鬼的感覺。輕輕吐了口氣，他打起精神：“我還夢到自己變成了腳下的大地，感覺每天都有好多人和動物在頭上踩來踩去。”

韓為輕笑：“然後呢？”

“然後就是滅世戰爭爆發，所有生活在大地上的動植物和人類都死了，靈好像越來越虛弱，最後陷入了沉睡。”

“現在靈已經醒了。”

“嗯。不過我覺得靈還是很虛弱。”唐令感應著腳下的大地，發現他和大地的共鳴似乎比靈剛甦醒那會加深不少。他隱約感應到了靈所在的範圍，就像是夢中一樣，從避難所到星星湖。在這個範圍內，大地給他的感覺平靜而厚重，再往外便是無盡的黑暗和虛空，什麼都沒有。

“我覺得現在靈挺高興。”

“高興什麼？”

“下雨。”

水滴滲入土壤，催生了無數的種子發芽。不僅僅是羅義那艘魔動飛艇帶來的草籽，還有風從遠方帶來的生命。這些各種各樣的種子埋在地下，和靈一同沉睡著，直到土壤被水珠改變，靈被生機喚醒，這些種子也從沉眠中醒來。當然這其中大部分種子在漫長的沉眠中失去了活性，但依然有不少的種子努力地探出根鬚，抓住一切機會綻放生命的力量。

這一會不知為什麼唐令想到了人類。不管是荒野流民還是安全區的人，他覺得就和地底深埋的這些種子一樣，在滅世戰爭後惡劣的環境裡努力抓住一切機會延續著人類這個種族。雖然爆發戰爭毀滅世界的也是人類。

如果靈有智慧，在靈眼中人類一定會很奇怪吧。

……

下了一天一夜的雨在天亮後停了下來。

唐令早早起床洗臉刷牙準備煮蘑菇湯喝。他注意到昨天洗的衣服已經被韓為收起，疊的整整齊齊放在沙發上。就說嘛，他心裡暗搓搓地想，韓為的超能力可比什麼烘乾機好用多了。

他過去把自己的衣服收起來，留下韓為的外套。

“我要煮蘑菇湯喝，你要一起嗎？”他看韓為問。

“好。”韓為頓了下，“我回去換身衣服。”

“嗯。”

等韓為離開，唐令找出昨晚收起的徽章，依著記憶別到韓為外套上。小狼崽打著哈欠蹲在他肩頭，習慣了每天睡得四仰八叉，整個大床隨便自己滾，昨晚小狼崽被擠得只能縮在枕頭上，明顯沒有睡好。

唐令失笑地捏著它的脖子問：“你要再睡一會嗎？”

小狼崽嗚嗚叫了兩聲，飛到沙發上仰面躺倒，露出了柔軟的小肚子。唐令輕輕笑了起來，端著鐵皮罐準備去洗蘑菇。樓下突然傳出一陣喧鬧，他好奇地朝外看了眼，走到窗前推開窗戶。

一剎那，溼潤的空氣浸入心脾，隱約似乎有泥土的腥氣泛起，讓唐令想到家裡雨後的小花園，而不是荒涼的戈壁。

樓下喧鬧清晰地傳來，似乎有人在喊：“花。”

什麼花？唐令朝下面看去，只看到一堆人聚在一起。他驀地意識到什麼，樓下有花開了嗎？

沉默團大廈樓下，水泥臺階的縫隙裡，幾株綠色的小草簇擁著一朵顫巍巍的小黃花正迎風搖曳。圍觀的人群中有沉默團的人，也有青古拉的人。最先還是青古拉的人發現這裡長了草，又開出了一朵花。

坦白說，在場的人都算得上是荒野上的精英。或許對於普通流民來說，一輩子也沒見過花花草草。但沉默團來自安全區自不待言，青古拉的人也絕對屬於站在荒野頂端百分之一的那一小簇人，花草的存在並不是什麼稀罕事。

讓他們所有人盯著這朵不起眼的小花沉默、驚歎的是這朵花背後代表的含義。

“荒野在復甦。”

皮膚黝黑，穿著青古拉制服的男人從人群中退出，難掩激動地對身邊的阿吉姐姐道。

“這是好事。”

女人的視線透過人群，落在那朵指甲蓋大小的花朵上。“只要荒野上的土地可以耕種放牧，我們就能不依賴任何勢力自己養活自己。我們可以有更多的人口，有錢蓋學校、蓋孤兒院，就像是韓為做的那樣。”

她抬頭看向昨天貼出來的告示，雖然經過大雨的沖刷上面的字跡有些模糊，但仔細辨認仍然能看出告示內容——夜校下週要準備開課了。

“早知道……”男人有些遺憾。

女人聳聳肩：“我雖然不信仰雪山女神，但有時候不得不承認，有些人幸運的就像是被神明庇佑一樣。”

男人默然：“青古拉也會得到女神庇佑的。”

女人看他一眼沒再說話。

隨著進進出出的人員增多，越來越多的人知道了入口臺階處開出了一朵小花。不知道是誰把周圍攔了一圈，避免有人不注意踩到小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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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令吃過飯下樓時，小花已經被圍了起來，只能隔著圍擋遠遠地看。他有些意外，明明沉默團幾乎都是男人，不知道誰這麼細心。小狼崽嗷嗚地叫著，一直想要飛到圍擋裡。唐令只得捏著它的脖子，免得它把小花給糟蹋了。

“走吧。”

韓為開車過來停在大廈前等唐令。

唐令抱著小狼崽上了車。

這會時間還早，去往蘑菇地的沒幾個人。黑色的吉普車很快離開避難所，沒多久一個急剎車停在了路上。小狼崽不提防飛出去撞到了腦袋，委屈地衝著唐令叫了起來。

唐令沒顧上理它，視線落在了車外。幼嫩的小苗在積滿雨水的小洞裡抖了抖葉子，星星點點的綠色沿著荒野一路通向星星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