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一開始也對我有偏見是吧？”

這是唐令看著蘑菇地想了想跟韓為說的第一句話。

唐家的家庭氛圍很好, 唐令從小聽父母跟他說不管是家人相處還是朋友相處，有什麼矛盾、分歧、誤會等一定要及時說開。大家都是普通人，誰也不是全能全知。你把心事埋在心裡, 以為會隨著時間流逝, 但其實是在心裡埋下一根刺。可能隨著時間久了, 這根刺會被歲月沖刷的圓潤，扎一下不再疼。也可能這根刺會不斷長不斷長, 某一天長成荊棘, 扎的人鮮血淋漓。

唐令不希望他心裡的刺長成荊棘, 氣的他晚上睡不著。

他看著韓為問出了自己的疑問, 韓為臉上有些意外, 但更多的是欣賞。

“是。”韓為坦然承認。

“為什麼？因為我不是基因者嗎？”

滅世戰爭後, 基因藥劑被稱作“神靈的饋贈”是有原因的。一百年前當數萬枚核彈同時升空後，整個世界迅速滑向了不可控的深淵。響徹全球的爆炸、輻射和由此帶來的各種各樣的災難，讓這顆星球變得陌生而危險。儘管人類一直自詡為萬物之靈，但事實上面對整個世界的鉅變, 動物和植物比人類更快更早地適應了這個世界。

當人類勉強從自己造成的這一切中回神，想要努力適應滿目蒼夷的世界，重拾文明的體面時，他們才震驚地發現這個世界早已不是熟悉的模樣。曾被人類踩到食物鏈底端的動物和植物比人類更適應這個世界，人類的生存空間被壓縮的可憐。

彼時雖然也有熱武器的存在, 但以一百年前武器的威力, 對上某些強大的變異獸顯然不夠看。直到基因藥劑橫空出世，人類才彷彿看到了自己重新佔據著這顆星球的統治地位、成為食物鏈頂端的希望。

但新的問題出現了。

最初礙於基因藥劑的稀少和珍貴, 能注射基因藥劑的要麼是有能力，要麼是有一定地位的人，總之是少數人。哪怕經過一百年的研究發展, 到了現在基因藥劑的產量已經不低，但人類經過一百年的繁衍生息總體基數更大，基因藥劑依然無法做到普及。限於原料和成本等種種原因，目前基因藥劑依然被少數人掌握在手裡。

而任何東西一旦形成了壟斷就會產生特權。

歷史上知識曾被掌握在少數人手裡，形成了傳承千年的世家。現在基因藥劑還是被掌握在少數人手裡，同樣人為割裂出了不同階層。這種不同還和以前不一樣，不僅僅是表現在物質和別的一些方面，更重要的是表現在“生命”上。擁有著噴火吐水發射鐳射、更強更壯更快的身體和更長壽命的基因者，看待普通人還能以一種平等的眼光看嗎？

這些都是老人臨出任務前跟唐令說的。那天晚上老人披著毛毯講了很多，從蟲潮說到基因者，說完荒野又說安全區。老人自己也沒去過安全區，他說的這些有些是從其他荒野獵人嘴裡聽來的，有些是他接觸過安全區的人得到的經驗。總之老人說安全區的人看不起荒野上的流民，基因者看不起普通人，讓他知道這些後能避免踩坑。

唐令對這個其實感受不深，他遇到的基因者無論雅姐還是沉默團的人，都沒覺察出有什麼歧視他的地方。或許有，但他太遲鈍了感受不出來？他暗戳戳瞥了韓為一眼，想來想去能讓韓為對他產生偏見的地方會不會就是因為他不是基因者？

但讓唐令意外的是，韓為否認了。

“不是。”

“不是嗎？那是什麼原因？”

“是我自己的原因。”韓為看向荒野，不願多提這個話題。清晨的風吹過，吹得他身上的制服獵獵作響。他扭頭看向唐令，英俊的臉上表情真誠：“我再次向你道歉。”

“好吧，我接受你的道歉。”唐令體諒道。韓為不想說就算啦，誰還沒點小秘密呢。不過他話題一轉，“你喜歡吃韭菜嗎？”

“我不挑食。”韓為道。

“這樣啊。”唐令指著面前這一小塊顯得光禿禿的地，說道：“這塊地我沒種蘑菇種韭菜了。韭菜沒有蘑菇長得這麼快，現在還沒長起來呢。你知道韭菜吧？它可以收穫好多茬。”

韓為點點頭，聽得認真。

唐令繼續道：“原本我準備前面收穫的三茬都送給你。第一茬是餐具的回禮，第二茬和第三茬是感謝你照顧土豆。不過我昨晚氣的睡不著，現在你的韭菜只剩兩茬了。”

“可以，很合理。”

韓為沒說他不需要唐令的韭菜，也沒因為唐令這種帶些孩子氣的話發笑，反而思索地點點頭，肯定了唐令的分配。

唐令感受到了對方的尊重，不是像家人一樣把他當做小孩哄，而是把他當做一個平等的成年人看待，忍不住笑了起來。他蹲下伸手插|到泥土裡，正好摸到一個發芽的種子，心裡一下子漲得滿滿的。

“我上次跟你說的不是吹牛。”他拍拍手起身，看著韓為認真道：“種完韭菜我還想要種白菜、茄子、西紅柿……我想種很多很多地，把我認識的作物都在荒野上種出來。”

“嗯。”

韓為沒有多說，一個嗯字表達了他的肯定。想了想他特意道：“加油。”

“謝謝。”唐令高興起來，“你呢？你有什麼目標嗎？”

這個問題唐令好奇很久了，沉默團在荒野上到底想要作什麼。

韓為看他，目光透過眼前的少年看向更遠處的荒野。

“我希望能在荒野建立一座安全區。”

唐令並不清楚在荒野上建立一座安全區背後需要付出的代價，他很認真地點點頭：“你也加油。”

話落，一直躲在輻射雲層後的太陽突然一躍而出，金紅色的光芒刺破雲層灑落，為兩人和眼前的荒野披上了一層柔和的霞光。

韓為看向遠方，腦海再次浮現出了那句詩——萬物皆有裂痕，那是光進來的地方。

……

自那天早晨在蘑菇地遇到韓為後，接下來三天唐令再沒見過韓為，倒是遇到好幾次程星洲。

因為說好了蘑菇走|私的事，程星洲對唐令種在地裡的蘑菇十分關注。遇到他的三次裡面倒有兩次是在蘑菇地。程星洲觀察著蘑菇的生長速度，評估著蘑菇可能的產量，對唐令這種粗糙的，被他稱為不科學的種菇手法指手畫腳，還對著荒野噴了無數的消毒劑。

才短短幾次相處，唐令就感覺自己快要煩死程星洲了。

他現在理解周奇為什麼說起程星洲總是一臉鬱悶的表情。有時候唐令也會想，程星洲性格這麼古怪，不知道小時候怎麼長大的，就沒人糾正他的這些毛病嗎？

當他問周奇這個問題時，周奇撇撇嘴，反問唐令：“你知道程家嗎？程紹遠將軍的程家？”

程紹遠唐令還是知道的，抑制劑的發明人。

“對，就是抑制劑的發明者程紹遠將軍，他是程星洲的太□□父。程星洲這種性格換成普通人早被人打死了，也就是因為他家世顯赫一般人沒人敢惹。我跟你說過吧。”周奇道，“以前我們跟程星洲特別不對付，就是他老找老大的麻煩，老大也不讓他直接跟他對著幹。”

此刻夕陽西下，周奇跟唐令坐在河邊，一邊聊著八卦一邊等著後勤部的人把蘑菇稱重、拉走。

因為水珠被大量稀釋的緣故，這次蘑菇的生長速度更慢了些，足足用了四天。但唐令其實懷疑如果不是有沉默團注入地裡的營養劑，蘑菇成熟可能還得兩天。就像河灘邊上的野蘑菇，一般需要六到七天才能生長出來。

這四天的時間裡，唐令收集了兩次水珠。他發現自從上次小苗長大一點點後，不僅凝結的水珠多出一滴，連收集水珠的時間都快了半天，心裡一直盤旋著再租兩畝地的念頭。

為此收集的水珠他都沒用，預備留著轉化新的土地。另一方面他其實也擔心蘑菇長得太快被程星洲看出什麼不對來。

現在聽著周奇說起程星洲的身世，唐令一面意外，一面忍不住問：“程星洲不喜歡韓團長嗎？”

周奇看了一圈，壓低聲音道：“他是嫉妒。他跟老大從小一起長大，老大什麼都壓他一頭，他就是嫉妒才處處找老大麻煩。”周奇說著突然想到什麼，感嘆道：“老大其實也挺可憐的，從小在程家長大。”

“為什麼在程家長大？”

唐令下意識問。問完他就後悔，覺得這應該是韓為隱私不該問。

“因為老大的母親很早就去世了。”周奇倒是不覺得什麼，“集團的人都知道，那會老大才兩歲吧，程將軍就把老大接回程家養著，一直到十五歲老大才回了自己家。”

“哦。”

唐令就這個問題打住沒再問下去，他覺得集團的人知道是他們的事，但這畢竟是韓為隱私，背後說起來總是不太好。

他正要換個話題，突然聽到蘑菇地旁邊幾個小孩叫了起來。

唐令急忙看過去。

“哥哥哥哥，綠色的綠色的。”幾個小孩大呼小叫地衝他跑過來。

“什麼綠色的？”唐令一時沒反應過來。

“韭菜！韭菜是綠色的，黑色的種子長出了綠色的韭菜！”小虎大聲道。

“發芽了嗎？”唐令驚喜地問，跟著幾個小孩跑回到了蘑菇地旁。

那一小塊特意留出的韭菜地裡，一根綠色的小苗孤零零地從地下探出頭，脆嫩的葉子在風中顫抖著，小虎忍不住伸手替它擋住了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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幾個小孩痴迷地望著這好似天地間唯一的一抹綠，明明是和蟲子血液一樣的顏色，但一點不讓人討厭，只讓人心裡漲漲的、熱熱的，覺得世界上再也不會有比這更好看的顏色了。

唐令同樣興奮地看著這根獨苗，腦海中滿是韭菜餃子、韭菜餡餅、韭菜炒雞蛋、韭菜蝦仁……感覺口水都要流下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