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這個冬天真冷

关灯護眼    字體:

[上一章] [目錄] [下一章]

1915年的冬日到舊曆年關,馬路上的煤灰和廢物在朔風裡飛揚。臘月二十三糖瓜祭灶,送舊迎新由此始。巷子裡農人挑著一擔擔芝麻秸叫賣,也有人言之鑿鑿說看見了“剃頭挑子”。雲南突然宣佈討袁,“護國軍神”蔡鍔在袁世凱眼皮底下潛離北京。尋常百姓家,姑娘要花,小子要炮。中南海裡呢?袁世凱說今年冬天真冷。

豐澤園遐矚樓,政事堂內。

負責登極籌備處的朱啟鈐、段芝貴,正在審讀政事堂禮制館擬定的袁世凱登極各項禮儀:皇帝服、皇后服、皇子皇女服、登極禮、朝賀禮、祭天祭孔禮、臨朝儀仗等等。

1月11日,參政院呈送第二次推戴書。

1月1日,袁世凱明令接受皇位。

1月1日,段芝貴在早晨8時匆匆忙忙地通知各部司、局長以上、軍隊師長以上的官員即刻到中南海,朝賀袁世凱登極。

如此慌張,幾亂方寸,在袁世凱是因為,日本駐華公使突然變臉變調,警告外務部:變更國體似應延遲。而袁世凱引為後援的英國忙於歐戰無暇東顧,這幾天連朱爾典的影子也找不到了,其餘列強或仿日本而效之,或作壁上觀。國內,孫中山領導的中華革命黨於1月5日在上海發動肇和艦起義,炮擊兵工制造局,差一點兒把上海給佔領了。袁世凱怎麼辦?皇帝都“選”出來了,再沒有不當的道理,早登大寶,早定大局。在袁克定、段芝貴等人,則怕夜長夢多致生事端,皇帝一旦登極,他們一人之下萬萬人之上的地位便確立,論功行賞,可盼厚賜。於是便翻曆書,選黃道吉日,名為內部朝賀,先行演練,總之是登極了,然後另擇大吉之日招待百官及外國公使。

就這樣,袁世凱跌跌撞撞地登基了。

9點多,居仁堂大廳內朝賀典禮開始。

大廳上首擺設龍案龍座,有兩列衛兵排列在龍座之後。袁世凱並未皇袍加身,只穿大元帥服,沒有戴上飾疊羽的元帥軍帽,不知道為什麼,袁世凱不就座,只是站在龍座旁,左手扶著龍座擱臂,右手掌向上,對年長、位高的臣下,袁世凱把右手略略一抬,做出免禮或攙扶的姿態,說:“餘一人有慶,與諸公共之。”

朝賀前,段芝貴已有話,行禮從簡,三鞠躬便可以了。朝賀者卻仍然紛紛跪拜,有的甚至三跪九叩,因為沒有司儀,況且那些官兒畢竟在民國已有四年久不跪拜了,膝蓋下彎時稍顯僵硬,跪拜得並不劃一整齊,再加上服裝雜陳,有著戎裝有著袍褂有著便服,總之這“曠世盛典”實在有點兒濫竽充數的味道。

這就算改朝換代了嗎?

三呼“萬歲”之後,袁世凱頒發了一道禁止反對皇帝的嚴令:

……天視自我民視,天聽自我民聽,民之所欲,天必從之。往藉所垂,於順天逆天之故,致戒甚嚴。天不可見,見於民心,斷非藐藐之躬所能強抑。

袁世凱說天道民心,其實他自己心裡不無惆悵、憂慮,或者說他自己對皇帝的將來,至此已經不是信心十足,困獸猶鬥罷了。

他仍寄望於“名分既定”,“君臣之嚴”,殊不知那已是明日黃花,此一時彼一時也。

【鑑於大環境如此,本站可能隨時關閉,請大家儘快移步至永久運營的換源App,huanyuanapp.org 】

袁世凱內心的空虛最充分地表現在這份嚴令的後一部分:

……好亂之徒,謀少數黨派之私權,背全體國民之公意,或造言煽惑,或勾結為奸,甘為國家之公敵,同種之莠民,在國為逆賊,在家為敗子,蠢國禍家,眾所共棄。國紀具在,勢難估容,予唯有執法以繩,免害良善。

當年舉之為“公僕”,現在指舉者為“公敵”。

那年月,聯語盛行,北京人經多見多,皇城根下,居然有市井百姓口吐一聯:

皇帝罵百姓

“公僕”殺“公敵”

北京人還有一個本事,你做你的皇帝,我過我的日子。

進入臘月以後,四郊的農民便挑著芝麻秸在街頭巷尾叫賣,“買芝麻秸來!”這聲音在呼呼的寒風裡傳得很遠。

在北京的舊俗,大年夜要把芝麻秸鋪在院子裡,分佈均勻,四隅皆是,也就是說每個角落都要鋪上,大年初一,一走下臺階便把幹芝麻秸踩得嘎嘎作響,你來我往,拜年賀喜,便正好把芝麻秸踩個粉碎,民間謂之“踩祟”,祟與碎同音,祟者鬼祟也,驅邪鎮鬼大吉大利。

這個年關北京有稀奇事:芝麻秸供不應求。家家院裡愈鋪愈厚,為什麼?老北京說話了:今兒個年關,鬼多,要踩得紮實。為什麼?你不瞧瞧,眼下北京城裡就有兩個“皇帝”,溥儀一個,袁世凱一個,說袁世凱是新皇帝,溥儀做皇帝的時候袁世凱還老老實實地跪著,這年頭不是亂套了嗎?一亂套準有鬼。

還有人言之鑿鑿,說看見了剃頭挑子。

這剃頭挑子分前後兩頭,前頭是一個圓木桶,桶裡放一個小火爐,爐上放一個銅臉盆,裡邊溫著水。挑子的後頭是一個坐凳,沒有腿兒的木墩子,中間挖空可以放一些刀剪之類。

當初明朝已亡清兵入關,隊伍的後面就跟著剃頭挑子,隨著挑子來回晃動的那塊“鋼刀布”是一尺來長的小龍布,背面寫著十個大字“留髮不留頭,留頭不留發”。剃頭匠有權強迫漢人剃髮,如果不剃,則格殺勿論。剃頭挑子上的鉤子也著實嚇人,平時是用來搭手巾的,可是這鉤子既大且硬,做齜牙咧嘴狀,原來是一鉤二用——殺頭之後也用來掛人頭。那個坐墩也有講究:一律漆成人血般的殷紅色,所有的墩子都沒有四條腿,為什麼?既可坐人也能宰人。坐著的老老實實把頭髮剃光,按在墩子上的那就是剁腦袋了。

剃頭挑子又出現了,那是說遜清皇室要復辟了,雖說流言蜚語,也夠讓老百姓家四合院的牆門關嚴實好幾天的。

袁世凱家的過年倒也和北京的習俗差不多,除夕的團圓飯擺在居仁堂樓下,袁世凱破例喝一杯溫熱了的紹興酒。因為妻妾子女太多,便用中菜兩吃的分食法。袁世凱隨意和子女說笑,袁克定捱過打不久,袁克文還在幽禁中。袁世凱不時地看一眼袁克文,這個他最喜愛的兒子已變得更加沉默寡言,他想說什麼卻終於沒有說出來,笑嘻嘻地看一堆女兒,一個個頭上扎著紅絨花,嘰嘰喳喳地“抓彩”,彩裡有糖果、玩具。三女叔禎一抓一個空白,袁世凱趕緊替她抓一個,抓出來一架風車,叔禎笑盈盈地:“爸爸運氣真好!”

袁世凱就愛聽這句話。

居仁堂前的院子裡也撒了芝麻秸,袁世凱的規矩,他的臥室還要撒上很多銅錢,僕人撒完之後自己再撒一些洋錢,總之是為了吉利。

為了做皇帝,已經很久沒有天倫之樂了。此刻,他想暫時地忘卻這一些,什麼列強警告、黎元洪不受封、商民抗稅、孫中山的革命軍,統統忘記,眼前只有兒女滿堂。

他抽出一支雪茄。

五姨太娉娉婷婷地過來,給他點上火。

袁世凱笑眯眯地看著五姨太,他喜歡身材苗條的女人,而且尤其喜歡小腳女人,他的一妻九妾中除了二姨太三姨太四姨太是朝鮮女人而天足外,其餘都是纏足的,五姨太的足纏得尤其精緻,真正像金蓮一般,走路的時候裙裾一動,那蓮花便在水波中飄來飄去。

除夕晚上必定還要做的一件事情便是查皇曆,看大年初一的財神、喜神在何方,清早出門的時候便對著那神聖所在的方向走出門去,可那門又是固定的,便一個個斜著、側著出門,袁世凱像看戲一般看著會哈哈大笑,他自己卻不管那些搖搖晃晃地進進出出。

給袁世凱拜年叩頭要分批進行,光是子女就人,新華宮裡侍從僕役丫環多達1000餘人,每一房妻妾、每一個子女都有貼身侍從,時人認為:其奢華,“橫萬國而豎千古,無一可為援比者”。一個如此龐大的寄生體,再加上一個更為龐大的官僚特權階層,組成了袁世凱的統治機器。高坐居仁堂的袁世凱平時足不出中南海,靠封官許爵亦即權勢、金錢為唯一的驅策手段,承宣廳裡人來人往,都是文武官吏上任或調任前來面謁袁世凱的,領受訓辭,感受恩寵,然後唯袁世凱之命是從,一切以袁世凱的好惡為好惡,談何國計民生?

其時,遠離京城之外的中國農村及中小城市的民生凋敝,已經無以復加了!

政治上的倒退,無疑會同時帶來道德的淪喪、經濟的蕭條。1915年的估計,從籌安會開始的帝制運動共耗資6000餘萬元,相當於1914年全國田賦的總收入;災難還不僅止於此,僅僅是袁世凱登極大典的預算就達5900萬元,其中光是購置龍袍、龍襪、寶座、玉璽等御用品一項便支出00多萬元,而1916年9月16日上海《申報》載:財政部調查帝制運動前後所耗款項為6萬萬元!

錢從何來?

舉外債,再用人民的血汗還本付息;其次更主要的便是橫徵賦稅。除了照收前清的各項稅款外,又有各項新稅:印花稅法、驗契條例、販賣菸酒特許牌照條例、所得稅條例等。1914年,袁世凱即已頒發了“規復舊稅文”,命令“舊稅一一恢復,新稅一一進行”。是年底,又下令清丈全國田畝,擴大田賦收入,從1915年起增收田賦000萬元。同時在廣東實行鴉片專賣,同時強令發行公債和“愛國儲金”。

袁世凱把農民逼上絕路之後,全國農村反對清丈地畝的鬥爭幾乎演變成農民起義,幾千農民肩扛扁擔包圍縣署焚燬清丈局的事時有發生,而且這把火一直燒到了袁世凱眼皮底下,直隸各縣如易縣、涿縣、房山、固安等地農民群起喧囂,袁世凱不得不下令“暫緩辦理”。

1916年初,為登極大典的經費苦思冥想的段芝貴、朱啟鈐、梁士詒提出:把各地商民儲入交通銀行的“愛國儲金”挪作帝制經費,袁世凱首肯。訊息傳出,輿論譁然,商會公開致電政事堂說:“舊稅未除,新稅疊增,苛捐巧取,層出不窮,脂膏已竭,何堪再剝!”

真是脂膏已竭,何堪再剝!

過完年,破了五,北京開始下雪,白天黑夜,瘋了一般地下,日頭是慘白的,夜間除了茫茫雪花一概看不見天空,袁世凱說這個冬天特別冷。

袁世凱穿得夠多的,絨褲褂外套厚駝毛坎肩、厚毛線對襟上衣、小皮襖,下穿厚毛褲,再套上皮裡的黑呢制服。

還是冷。

大口嚼人參、鹿茸。

對袁世凱來說,雪上加霜的最後的日子,迫近了,雖然他還沒有任何預感,只是覺得冷。

袁世凱不可能忘記一切,尤其是帝制進行時密件被洩露,此類密電共有50多件,發往各省將軍或都督府,雖已限時銷燬,還是有人做了手腳,這是誰?

袁世凱的多疑,已使他寢食不安了。

他首先想到的是馮國璋,既不奉調進京,也不來朝見,連賀表也不發。其次是雲南都督唐繼堯,有情報說此公與孫中山、黃興手下的人有往來,眼下則已公開謀反。

袁世凱甚至有過這樣一閃念:我何苦做這個皇帝?但,不做不行,還是得做,他的部下北洋軍中的那些上將軍的心思,袁世凱早就看出來了——“中國的天下是我們幫著一起打的,繼承權柄的應該是北洋軍中人,你做皇帝傳子傳孫,上將軍幹什麼?光跪著?給你跪不算,還給袁克定跪?”

唯其如此,袁世凱才下決心做皇帝,君臣名分既定,誰還敢有野心?

這就是專制權力的怪圈,權力可以成為私有財產,可以傳子傳孫,可以私相授受,可以成為平衡的砝碼。而由權力生出的榮耀與富有,則總是在金光閃閃地吸引著新的弄權人,追逐權力者有誰不是為了特權?在這怪圈之下,人都變形心都變黑,黑道是通幽曲徑,白道是白日做夢。

這些電報的披露,袁世凱做皇帝之心可謂昭然若揭了!原來一次又一次的推戴、選代表、改國體等等,都是事先策劃定的,整個兒是一場騙局加鬧局。

密電雖然以各種不同的名義發出,或政事堂,或“國民會議事務局”,或朱啟鈴、梁士詒“我等十人”的,但接電文的人一讀之下便可感覺到其最大的來頭,因而具有足夠的背景並且都是指定性的,也就是說非照辦不可,絕無商討之餘地。

1915年10月1日,政事堂密電各省:

各電均轉呈,奉大總統諭:國體不宜,彰明較著,智愚共見,中外同聲,倘有墨、葡之變,必為韓越之續,慕虛名而假實禍,稍有常識者皆能言之。中國介處列強,危機四伏,國基未固,人心不安,蓋時局之危無過於今日者矣。

國體不宜,危險在後,此數年中言之者眾矣!予亦非有意因循,置根本大計於不顧,但欲歸復故主,則中外大半反對,事有難言。欲求別賢能而理,顧海內又乏統治全域性之才,熟思審處,不敢置議。

現經代行立法院決定議案,以國體問題決諸國民代表大會,系屬法律上正當之辦法,各國亦多贊服,京外文武各官務各保守治安,維持秩序。

1915年10月10日,國民會議事務局密電:

此次國體請願,其請願書不下百起,請願人遍於全國,已足證國民心理之所同。故此次所謂以國民代表大會決定雲者,不過取正式之贊同,更無研究之隙地。將來投票決定必須使各地代表共同一致改為君憲國體,而非以共和君主兩種主義聽國民選擇自由,故於選舉投票之前,應由貴監督暗中物色可以代表此種民意之人,先事預備,並多方設法使於投票時得以當選,庶將來決定投票不致參差。

話說得夠明白的了,所謂國民大會的選擇,絕對沒有選擇的自由,但朱啟鈐等唯恐各省辦事的人看不明白,同日又有密電:

應請貴監督迅即密飭所屬各初選監督,對於該縣之初選當選人應負完全責任。儘可能於舉行初選當選之前,先將被選資格之人詳加考察,擇其性情純和,宗旨一貫,能就範圍者,預擬為初選當選人,再將選舉人設法指揮,妥為支配,果有窒礙難通,亦不妨隱加以無形之強制。

1915年10月日,朱啟鈐等以“我等十人”的名義,發出密電(“我等十人”即:朱啟鈐、周自齊、梁士詒、張鎮芳、阮忠樞、唐在禮、袁乃寬、雷震春、吳炳湘、張士鈺):

國民推戴書文內必須照敘字樣日:國民代表等“謹以國民公意恭戴今大總統袁世凱為中華帝國皇帝,並以國家最上完全主權奉之於皇帝,承天建極,傳之萬世”。此四十五字萬勿絲毫更改為要。

1915年10月9日,國民會議事務局的密電揭開了以金錢收買代表的秘密:

前次電達以後,尊處用款有無窒礙情形,統希隨時密示,本局謹當竭誠相助,以便尊處放手辦事。

密件往返難免有洩露之機,這是袁世凱的親信們早就預料到並作了防範的。1915年10月11日,國民會議事務局密電:

京外官署往來密商之件,實為治亂安危所繫,設或稍有洩漏,轉蹈事機不密之嫌,而事關國本,密件若傳於道路,尤恐貽政治歷史之汙點,此節對內對外,動關國家威信,務望特派親信人員,嚴密保管。

1915年1月1日,國民會議事務局在作出上述申令之後仍然不放心,要求立即清點燒燬,並於燒燬後電告北京:

此項電文無論如何縝密,終貽痕跡,倘為外人偵悉,不免忘肆品評,更或史乘流傳,遂留開國缺點,中央再四思維,以為不如一律查明燒燬。

這些密電的洩露,果然使袁世凱狼狽不堪,但在他的內心裡卻還不足以引起震顫,他的經歷,他所見所聞所參與其中的晚清的政治以及民國初年自己翻手為雲覆手為雨的成功,仍然使他相信只有武力才是最重要的,以這一點而言,袁世凱仍不失為一個精明的軍事家。

袁世凱在決心帝制自為後,把軍隊控制局面以防不測的重點放在北洋軍尚未到達的雲貴地區,即西南各重鎮。派何國華為雲南宣慰特使,派王祖同為廣西巡按使,派龍建章為貴州巡按使,這三個北洋官僚直接向袁世凱負責,除了監視三省將軍及地方官的行為、思想外,實際上形同太上皇,發號施令指揮一切。

袁世凱部署西南軍務中最緊要的一著棋,便是派他的親信、大元帥統率辦事處的大辦事員、參謀次長陳宦會辦四川軍務,率領北洋軍伍祥禎、馮玉祥、李炳之三個旅大舉入川,陳宦一進成都,袁世凱即升授其為成武將軍,督理四川軍務兼四川巡按使,攬一省軍政大權於一人。

四川的戰略地位既是天府之國米糧所在,又因為十萬大山的險峻歷來為進可以控制西南退能夠保全內地的兵家必爭之地。

袁世凱把四川交給陳宦,而陳宦卻不是北洋一系中的人,內中是有道理的。

陳宦,字二庵,原為黎元洪的親信下屬,由黎元洪推薦,入統率辦事處,後由參謀次長代理參謀總長。陳宦一進北京,眼觀四面耳聽八方,認定今日之天下非袁世凱莫屬,便迅速果斷地把黎元洪當作墊腳石投向袁世凱。陳宦為了取得袁世凱的寵信,常常夜不能寐,對軍國要事投袁世凱所好細加揣摩,每一項都列出左中右三策,時人謂其“左策放在左袖,右策置於右袖,中策塞進靴筒”,當袁世凱召集會議諮詢政要時,陳宦每每做謙虛狀,讓別的辦事員先說,而他卻在一邊察袁世凱之言觀袁世凱之色,判斷左中右三策哪一策更合袁世凱的口味後立即侃侃道來,簡練而從容,袁世凱每每大喜:“二庵所見,深得我心。”

袁世凱在鎮壓二次革命後,孫中山、黃興敗逃日本,剩下的心腹之患便是黎元洪了。一則黎元洪以武昌首義之統帥,國人對他仍然敬重;二則黎元洪以武昌為大本營,手中握有重兵且又雄踞武漢三鎮,水運、鐵路均在其掌握之中。陳宦決心徹底叛變黎元洪,便獻計道:調黎副總統入京,只一句話便頓去袁世凱心頭疑雲,並和梁士詒不謀而合。所以圈子裡邊的人說,把黎元洪送進瀛臺的不獨是袁世凱、梁士詒,還有陳宦。

作為袁世凱稱帝前鎮守西南腹地的大將,陳宦行前拜見袁世凱。

袁世凱很高興:“二庵,西南交給你了,一切便宜行事。”

陳宦:“謝大總統厚愛!”

說畢,雙膝一彎撲通跪下。

“起來!快起來!”袁世凱對心腹愛將是比較隨和的。

陳宦:“屬下願長跪。”

袁世凱:“所為何來?”

陳宦:“一則今後不能常侍左右,非長跪難報知遇之恩;二則屬下有所求。”

“講。”

“請大總統早固國基,早登皇位。”

“此事不能太急。”袁世凱松了一口氣。

“以屬下之見,非但應抓緊而且要爭分奪秒。”

“國體事大,疏忽不得。”

“萬世一系,豈容怠慢,此其一也;君臣名分之下,一切按部就班,此其二也;天生民而民擇君,人心所向,此其三也;內憂外患,有大總統面南而號令八方,江山固若金湯,此其四也!”陳宦邊說邊跪地而行,匍匐於袁世凱的膝下口咬袁世凱的靴子不放,並做痛哭失聲之嗚咽狀。

袁世凱:“我答應就是了,你起來。”

陳宦這才站起,雄赳赳領兵一路旗幟飄揚往成都去了。

此外,袁世凱又調曹錕率領的北洋精銳第三師佈防湖南嶽陽,王佔元的第二師屯兵武昌,作為入川之軍的後援,也是大西南的第三道防線。

袁世凱又以換防為名,調盧永祥的第十師及楊善德的第四師進駐上海附近,派鄭汝成為上海鎮守使,加上已在南昌的北洋第六師,形成了長江以南的堅固防線,用來對付反對他的中華革命黨人和民間的反抗活動。

應該說,時下京城裡文官或文人的活動,不過是替袁世凱造聲勢,做的是非做不可且一定要做好的表面文章,而真正使袁世凱認為他還有力量能控制局面,而決心帝制自為到底的是陳宦等輩的槍桿子。

倘論人算,袁世凱絲毫沒有疏忽大意,可惜還有人算不及的天算。袁世凱萬萬沒有想到的事情以後便陸續發生,第一個讓他倒抽一口冷氣並最終把他從洪憲的寶座上拖下來的是蔡鍔。

蔡鍔,字松坡,湖南邵陽人。清末考入長沙時務學堂,梁啟超是總教習,是梁啟超的得意門生。百日維新後梁啟超逃亡日本,蔡鍔一直注視著他的恩師的行蹤,後應梁啟超之邀赴日留學,為同盟會的早期會員。190年畢業於日本陸軍士官學校,又遵梁啟超之囑,回國到廣西創練新軍,給人的感覺是精明、務實,有志於軍中發展,為雲貴總督李經羲賞識而調至雲南擔任新軍第三十七協協統。武昌起義後,蔡鍔即在雲南響應並公開舉兵,被推舉為都督。

蔡鍔之所以能儲存下來,實在得益於山高路遠,以後的南北議和、遷都,乃至府院之爭,他統統置身事外了,這裡有沒有梁啟超的指點,其說不一。但蔡鍔一輩子敬重梁啟超,卻是世所公認的。

以後,北京政局風雲迭變,梁啟超擁護袁世凱,並得袁世凱的任用,蔡鍔便漸漸地在北京軍界初露頭角,袁世凱鎮壓二次革命後,調蔡鍔到北京大元帥統率辦事處當辦事員兼經界局督辦。這使蔡鍔有了參與袁世凱核心軍機的機會,便認真留心觀察研究北洋軍的實力、指揮及後勤各系統。其間正好河南農民白朗起義,一應調兵、圍剿的軍事計劃蔡鍔都認真看過,在袁世凱面前也有所建言,袁世凱對蔡鍔,雖然知道曾是同盟會中人一直提防著,同時也另眼相看,為其年輕幹練。

埋頭辦事不作張揚的蔡鍔卻因為白朗之戰,把北洋軍的底細摸了個一清二楚,對他的好友後來做過他參謀長的殷叔恆嘆道:“以北洋軍三分之二的兵力,對付烏合之眾白朗三千餘人,耗時兩年,且槍彈充足、糧餉齊全,而白朗能縱橫於豫、鄂、陝、甘如入無人之境,北洋軍不過爾耳!我在雲南的一個師可以打北洋十個師,你信不信?”

殷叔恆知道蔡鍔是一員猛將,也從來不說空話,便道:“松坡兄舉事之日,弟當馬前鞍後相隨。”

蔡鍔以一指貼唇:“總有這一天,只是萬勿洩露,一切如常。”

袁世凱決心做皇帝,梁啟超公開反袁,曾與蔡鍔密商。特務報到袁世凱處,蔡鍔便被監視,住宅也被搜查。

蔡鍔心知這是最後的韜晦,便在將軍府領銜勸進袁世凱做皇帝,使人感到蔡鍔此人,既不忘恩師之舊,也不負總統之望,對他的監視便稍有鬆懈。

1915年11月,蔡鍔秘密潛往天津,又東渡日本,再借道越南,潛回雲南。雲南都督唐繼堯是他的部下,中下層軍官中蔡鍔的威望也很高,據載,蔡鍔回滇,一時人心雀躍,便成了舉國矚目的討袁基地。李烈鈞、熊克武、方聲濤等受孫中山派遣也潛往蔡鍔處,商議討袁。

當袁世凱得到訊息說,蔡鍔、李烈鈞齊集雲南謀反時,半天沒有說出話來。

袁世凱問段芝貴:“蔡松坡幾時離京的?”

段芝貴竟然不知道。

“混蛋!混蛋加三級!”

“立即發電給唐繼堯,捉拿蔡鍔、李烈鈞,就地槍決!”

段芝貴:“唐是蔡松坡的部下,他斷然不會遵命。”

袁世凱:“那也發,我倒要看看唐繼堯的戲!”

不日,袁世凱接到了唐繼堯的電報。

袁世凱的手在發抖,這哪是臣下的電報而是最後通牒!

電報要求:

立即取消帝制。

立即將帝制元兇楊度等十三人明正典刑,以謝天下!

電報並限定袁世凱4小時內作出答覆。

1915年1月5日,蔡鍔通電各省,宣佈雲南獨立,並開始正式討伐袁世凱。循武昌起義先例,成立雲南省軍政府,唐繼堯為都督,並設護國軍三軍,蔡鍔任第一軍總司令,出擊四川,決心要讓陳宦做敗軍之將;李烈鈞任第二軍總司令,經廣西打到湖南、江西;第三軍為總預備隊,由唐繼堯兼任司令。

1916年元旦,護國軍在昆明大校場誓師討袁,直指袁世凱叛國稱帝。昆明萬人空巷遊行的隊伍高呼“打倒賣國賊袁世凱”及“擁護民主共和”的口號,護國戰爭拉開帷幕。

一個不太知名的人物,在最恰當的時候站到了中國歷史的又一個關口,大無畏地向獨裁者袁世凱及他的北洋軍發出了挑戰。歷史的必然性有時是透過偶然性奇特地反映的,真正叱吒風雲的人物很可能是學會了沉默和忍耐的人。

這個人就是史書稱之為“護國軍神”的蔡鍔將軍。

袁世凱驚慌了!

他在中南海裡的國務會議上竟然大聲地抱怨說:“餘本不主張帝制,是爾等逼餘為之!”

此言一出,袁世凱自覺失態,他畢竟是一個從大風大浪中過來的人,他知道目前為止他還不是輸家,更何況他信大富大貴的天命,他還握有北洋重兵,他認為軍事上的勝利還會給他帶來奇蹟,人生無非是又多了一道坎!

袁世凱在瞬間恢復了鎮定,毫不遲疑地部署了對雲南的軍事征討:密令駐紮岳陽的曹錕部進入緊急備戰狀態。密令駐紮南苑第七師師長張敬堯,駐紮保定的第八師師長李長泰迅即動員隨時聽令統兵南下。

曹錕督率各軍分三路在天寒地凍撲向雲南的時候,袁世凱在豐澤園設立臨時軍務處,坐鎮指揮。

曹錕的三路兵馬共七萬多北洋精銳分別由貴州、湖北、廣西向雲南進發,蔡鍔的護國軍不足一萬,按理北洋軍是非勝不可的,奈何士氣低落,行動遲緩,而護國軍進展神速,鬥志旺盛,竟然以少勝多,一直打到了貴州,戴戡所部直使北洋軍望風而逃。1916年1月7日,貴州宣佈獨立,繼之護國軍攻入湘西,與北洋軍相持於辰州、寶慶一線;1月1日川軍劉存厚陣前反戈倒袁,配合蔡鍔圍攻瀘州。

四川將軍陳宦、湖南將軍湯薌銘日日向袁世凱發電告急、求援,每一篇電文都標有“火急!”“十萬火急!”“十萬萬火急!”字樣。

袁世凱的牌還沒有打完,他幾乎屏退全部助手,一個人在豐澤園裡調兵遣將,銀元、慰問品也隨軍南下,他不服輸,他自認為在軍事上中國尚無與之抗衡者,他相信拿破崙的話,一個大軍事家打勝仗的全部秘密便在於以區域性的絕對優勢消滅對手。

北洋軍源源不斷地湧入四川和雲南。

同時,袁世凱一天也沒有忘記外交上的成功,可能會給全域性帶來的影響。其時,歐戰還在進行中,英國是靠不上了,便轉而投向日本,一個機會出現了:日本天皇將要加冕。

袁世凱當即決定,派農工商總長周自齊為特使專程赴日祝賀日皇加冕,並向日皇頒發大勳章。趁此機會,袁世凱授全權予周自齊,與日本首相大隈密談,不惜繼“二十一條”之後再出賣國家主權,但務求日本對洪憲皇帝以公開承認和支援。

詭計多端的日本人開始表示歡迎,繼而在周自齊行前一天,即1916年1月6日,日本政府忽然照會袁世凱說:不便接待中國特使,請延期啟行。

這個訊息較之於北洋軍在前線的失利,更使袁世凱憂心忡忡,他知道內外交困的局面是什麼味道,他在拋棄過多少朋友、同道之後,也不得不開始咀嚼被拋棄的滋味。

負責對日外交的曹汝霖見此情景連忙用日文寫了題為《日本與中國》的論稿,刊載《東華評論週刊》,乞求日本政府與袁世凱修好,他說:

中國與日本有如少年之情人,在最初時期則互相戀愛,繼則齟齬,至成為夫婦之時,則所有誤會之點皆掃除淨盡,而得愉快和平之家庭焉。現兩國已經過第一時期,若以相當之方法消除雙方之誤會,則兩國將來,必能開誠佈公,融合意見,互相提攜聯絡,故吾人宜竭力謀增兩國和好關係,庶遠東之和平可永建於不朽之基礎焉。

曹汝霖的諂媚、無恥,在近代中國外交史上,留下的恥辱已經不僅僅屬於曹汝霖一個人了,曹汝霖決心要把中國出賣個乾乾淨淨,不妨說,日本人對中國的不斷滲透,後來的大舉侵華,都是有曹汝霖這樣的中國人做先導的。

外交果然需要手段,需要妥協,有時甚至是要有國家根本利益的讓步,但外交最根本處卻在於實力。袁世凱的內外交困,日本人看得清清楚楚,就在曹汝霖肉麻地說中國和日本戀愛結婚的時候,日本人從自己的國家利益出發,決心拋棄袁世凱已見端倪了。

日本特務與馮國璋聯絡;

日本人在東北和內蒙製造清室宗社黨**;

日本聯合各國拒絕接受“洪憲”年號的外交文書;

日本揚言有派兵進入中國內地的自由……

袁世凱真是無可奈何了!

為了苟延殘喘,袁世凱只得變通,下令:對外稱中華民國,對內仍用“洪憲”年號。

有人說這樣有傷國體。

袁世凱倒也乾脆:“橫豎外交之檔案百姓也看不見,而且我是做中國的皇帝,不是做外國的君主。”

那年頭笑話也多,北京人依然幽默,稱袁世凱為“總統皇帝”,“陛下閣下”。

“早晚得擱下。”北京人如是說。

這“擱下”二字,在北京話裡可是有講究,擱那兒了,晾那兒了,還算是好的;還有更不吉利的,擱在一邊不動喚了,類似於今日的“丫挺”。

袁皇帝做得並不順心,很累,“中西合璧之元首”,可算是前無古人了。

而當時國內的一些地方官僚以拍馬屁為唯一能事,並不瞭解袁世凱的內心,除了正在打仗的雲南、貴州外,還在三五天發一個通電,“籲請我皇帝早登大寶!”即正式登極。

袁世凱一拍桌子:“登你媽個熊!”

原定在春節正式登極,一切禮儀都已準備完畢,袁世凱說了句:“大夥兒回家過個年再說。”

這是1916年月日,大年初一,本章前面寫到的那一幕。

大年初一之後,袁世凱便獨居一室,籌劃前方軍機。戰事呈膠著狀態,北洋軍已不再有當年的銳氣,卻是肯定的。大量增兵之後,如能將護國戰火撲滅於四川,則時局尚可挽回。袁世凱總是心虛了,而且捉襟見肘,為了爭得列強的同情,他決心暫緩正式登極,亂象亂世無吉日可言。

他變得暴躁、易怒。

他似乎發現那些熱衷於把他推上帝位的人臉色都很蒼白,而且愈加戰戰兢兢,只有夏壽田和楊度例外。

他還是覺得冷,偏偏三女叔禎還要來添亂:“還是二哥說得對,高處多風雨,做什麼皇帝!”

叔禎可以胡說八道,可以在袁世凱不想見人的時候進屋撒嬌,十六七歲女兒初長成,袁世凱心中所疼愛:“丫頭,懂什麼?”也就是說這麼一句。

袁世凱心裡想得其實很多。

那些反對他帝制自為的親信,張一麐,機要局局長,婉言相勸過,“帝制自為,後禍無窮”;周學熙,財政總長,曾密上一陳,也只八個字:“開國承家,小人勿用”;還有徐世昌、黎元洪,一個在“談風月館”讀書寫字,一個在東廠衚衕閉門拒封。袁世凱一直對黎元洪又防又拉是有道理的,執掌權柄他喜歡一人獨攬,可是裝門面的時候黎元洪是很好的角色,可以堵各種人的口,此乃黎元洪的經歷使然;而況黎的為人也還平和,並無想跟袁世凱一爭高下的意思。因此袁世凱稱帝前夕第一個冊封黎元洪為武義親王,且由其時的國務卿陸徵祥率京中文武百官到東廠衚衕黎的新宅致賀。是日早晨,東至隆福寺,西抵皇城根,南過東安市場,北到安定門大街,冠蓋雲集,車為之停路為之塞。黎元洪著便裝從宅內出迎,陸徵祥有賀詞說:“大總統以閣下創造民國,推翻滿清,功在國家,故明令晉封為武義親王,望即日就封,以慰國人之望。”

【新章節更新遲緩的問題,在能換源的app上終於有了解決之道,這裏下載 huanyuanapp.org 換源App, 同時查看本書在多個站點的最新章節。】

黎元洪答道:“大總統雖明令發表,但鄙人決不敢領受。蓋大總統以鄙人有辛亥武昌首義之勳,故優予褒封,然辛亥起義,乃全國人民公意,及無數革命志士流血奮鬥,我個人不過濫竽其間,因人成事,決無功績可言,斷不敢冒領崇封,致生無以對國民,死無以對先烈,各位致賀,實不敢當,請回。”

辭畢入門,把陸徴祥等轟回去了。

這就是黎元洪,他反對袁世凱稱帝,拒不勸進,他罵自己說:“生無以對國民,死無以對先烈”,袁世凱聽了作何感想那就不管了,黎元洪對袁世凱自問不是對手,因而一讓再讓,南方二次革命起,有勸黎元洪反袁的說袁世凱必定帝制自為,黎元洪告知:“目前我不能反袁,副總統反總統該當何罪?若有一日項城稱帝,則餘追隨國人之後誓死反對,毀家滅身,在所不惜!”

黎元洪忍讓一生,終有不能忍讓不可忍讓之日,這反而倒讓袁世凱吃了一驚,黎元洪拒封的那一席平平常常的話廣為傳播,國人無不稱頌。

繼之,袁世凱又封徐世昌、趙爾巽、李經羲、張謇為“嵩山四友”,各頒嵩山照片一幅,均許不向袁世凱稱臣。徐世昌受封之後笑對左右道:“你們說何為嵩山四友?”

徐世昌身邊也有拍馬屁的,來得挺快:“嵩山,名山也,名山名相名友之意。”

“嵩山四友,永不敘用!”徐世昌一邊笑一邊自言自語。

……

袁世凱獨處一室,好像是日理萬機,其實更多的時候他是在等待訊息,希望捷報傳來,在外交窒礙,日本人幾乎翻臉、英國人無暇東頎之後,他唯一可以穩定全域性進而扭轉逆勢的法寶便是軍事上的勝利了。

1916年月中旬,陳宦密報:增援各軍已陸續進入預定作戰位置,諸將領的圓桌會議上作戰任務亦已分頭下達,軍力充厚、士氣尚盛。

袁世凱當即下令:“全線進攻,一鼓盪平。”

這是1916年農曆元宵節前夕。

元宵節。

中南海裡袁世凱一家人照例又要團聚,而平時則是各房分灶吃飯各吃各的。

男男女女都在居仁堂樓下等著吃元宵。

姨太太們不知道袁世凱的心事,外邊的戰況唯袁克定一清二楚,只見他愁容滿面地坐在一邊,託著下巴想心事。姨太太們很高興,這幾天正在商量分封妃和嬪,正室於氏最安然,她這個正宮娘娘是做定了的,雖然袁世凱早已和她不再親近。

袁世凱拄著柺杖,“篤篤”地從樓上走下。

“下來了!”

眾人皆起立。

袁克定看了一眼他父親,就幾個月,做皇帝了,可也蒼老多了。

袁世凱倒還顯得輕鬆:“坐,吃元宵。”一邊說,一邊用目光尋找袁克文和三女叔禎。按理女兒不能和他同桌,袁世凱拍拍叔禎的頭,對袁克文說:“招兒,你和我一起吃。”

袁克文應聲走來。

居仁堂樓下擺了六桌。

元宵分四種:芝麻、棗泥、果仁、豆沙。

這個場合,照例不談國事,可以邊吃邊聊,袁世凱高興的時候還會拿他的部下說笑話,馮國璋不能再提了,姜桂題總跑不了,在袁世凱的辦公室裡罵娘,端著痰盂尿尿,以前還說起過梁啟超,袁世凱的口頭禪——“書生氣如梁任公”,現在也不說了,因為梁啟超說了一大通袁世凱自贊自成自討自論的刻薄話,眼下又正在和蔡鍔一起護國。

身邊的人少了,話題也少了。

袁世凱想找個什麼話題,便出了個主意:“咱們對對子,招兒你出上聯,搶對!”

袁克文:“陶然亭。”

六姨太:“張之洞。”

袁克文差點兒沒笑出來,這是他去南京那一次和六姨太一起吃花酒時告訴她的,想不到她舊對新提了。

袁克文:“孫行者。”

叔禎:“梁任公。”

這一對把袁世凱對樂了:“中,任重道遠,行也,王者為公侯。”

袁克文:“玉泉精舍。”

九姨太:“八大胡同。”

袁世凱搖頭:“不雅也不工,還不如‘閱微草堂’。”

眾人說好。

袁克文:“與爾同消萬古。”

這一下把大家難住了,袁世凱:“招兒,你自己對個下聯。”

袁克文:“問君還有幾多。”

袁克文:“另有兩聯是寫李鴻章的,看記得不記得——‘宰相合肥天下瘦’。”

“司農常熟世間荒。”

原來李鴻章做相當於宰相的文成殿大學士時,任戶部尚書古稱大司農的是翁同龢,常熟人。

“舉世共推和事佬。”

“大家都是過來人。”

袁克定臉色驟變,說這副聯語是什麼意思?不吉利。袁世凱卻沒有在意,接著又出了個上聯,他生前的得意之作:“一死迴天。”

五姨太搶在前頭:“三生有幸。”

這一聯居然也博得袁世凱的讚許。

就在興頭上,六姨太也實在不知趣,趁熱鬧的當兒,以為袁世凱心情還不錯,竟說:“要是給我封個嬪,我就帶了孩子回彰德。”

八、九兩個姨太太也立即附和,她們三個內定為嬪的,早已先通聲氣了。

五姨太一看袁世凱的臉色不對,便說:“別說了,你們都當妃子,好吧?愛管我叫什麼就叫什麼。”

那三個不更事的姨太太仍然喋喋不休。

袁世凱倒也沒有發脾氣,把筷子一撂,長長地嘆了口氣:“你們都別鬧了,回彰德好,太行石洹上有水,你們扶著我的棺材一塊兒回去吧!”

說完,拄著柺杖,“上去”了。

元宵節以後第五天,即1916年月日,袁世凱下令“延緩登極”,撤銷“大典籌備處”。

也是元宵節以後,袁世凱食量漸減,半夜盜汗不止。一海碗的雞絲湯麵只能吃掉一半,且以喝湯為主。

精神也大不如前了,常常唉聲嘆氣。

“吃點兒補藥吧。”他還是相信那些參茸之類的補品,卻已不是大把地送往嘴裡嚼了,而是取三五片細細嚼輔以溫開水下嚥。

他忽然覺得就是新華宮裡的人也都在規避他,中南海冷冷清清的,只有吼叫的風挾著樹枝上的殘雪,在辦公室外呼嘯而過。

袁世凱怒喝:“人呢?人呢?”

這個冬天真冷!(未完待續)

[上一章] [目錄] [加入書籤] [下一章]
推薦閱讀
相鄰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