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二十一條”與“籌安會”

关灯護眼    字體:

[上一章] [目錄] [下一章]

1914年夏秋始,北京三海之內帝王的影子若隱若現,並且常有血腥味,一時間伴隨著袁世凱踉蹌的腳步,陰謀雜錯,撲朔迷離……

袁世凱走在一條怎樣的路上?

回首歷史,從破碎和完整中摭拾、拼湊,三海的風風雨雨早把他稍顯笨重的腳印沖刷一淨了,彰德的墳墓自然也是沉默的,筆者只是分明感到:袁世凱毫不察覺他正走向一生的盡頭;而在他走這一段最後的路途時,他一反往昔的穩重,顯得踉踉蹌蹌;無疑這是袁世凱自己想走的路,也是為眾多的人推著走的路;再說在公然的“舉舊政用舊人”之後,怎麼能不走那一條舊路?

袁世凱在191年底,仍然不失從容。

他相信他有足夠的時間和力量,關於時間,他除了雙腿有輕度的風溼外,早起晚睡,在中南海的辦公室裡運籌、調動人事,精力充沛,從無倦容,更何況他信命,算命的說他“山根深厚,貴不可言”!至於力量,袁世凱倚仗的首先是北洋軍,其次是朱爾典為首的外國使團代表的西方列強做後盾。再加上革命黨人殺的殺、關的關、逃的逃,已經不成氣候不足為憂了!

那麼袁世凱所憂者為何?

大凡大的獨裁者便無一例外有大的疑心病,親信、部屬乃至子女都在懷疑之列,由疑而生憂,疑也不盡,憂也不盡,著實活得不輕鬆。

那年頭懷疑之下做了冤鬼的應桂馨在先,趙秉鈞繼之,後來又有一個便是王治馨了。

王治馨是趙秉鈞的至交,也是袁世凱結識二十多年的舊友,鞍前馬後為袁世凱效力,先後出任過內務部次長、京師警察廳總監、順天府尹即京兆尹。

袁世凱與趙秉鈞密謀刺殺宋教仁時,王治馨正在京兆尹任上。趙秉鈞一生謹慎,是孃胎裡帶出來做特工的料,一切的機密只對一個人說或者有所相商,這人就是王治馨。趙秉鈞這一手也是為著防袁世凱,活著多一個證人,死了有人說句公道話,因而殺宋之舉,王治馨一清二楚。待到宋案不可開交,北京的國民黨議員要趙秉鈞到會解釋時,王治馨代表趙秉鈞到會並講話,聲言:“宋教仁絕非總理所殺,總理不能負責,此責自有人負!”這些話一說,京中各報紛紛報道,趙秉鈞對王治馨說:“老兄,你我都要安排後事了。”

王治馨:“為何?”

趙秉鈞:“你這幾句話不是洩露天機嗎?”

王治馨:“真乃糊塗一時!可總得說話!”

未幾,趙秉鈞在天津直隸民政總長任上暴死,然後王治馨也被逮捕,1914年10月1日,袁世凱批令“立即槍決”,罪名是“貪汙500元”!

這幾天,袁世凱演了一出實在叫人哭不得笑不得的包公戲。

袁世凱想做包公了。

當張勳、阮忠樞等二十多人上書、乞恩,請求袁世凱“念舊部之宜,貸其一死”時,袁世凱讓夏壽田傳出話來:“乞恩之呈概不批答,乞恩之人概不接見。”

10月日,袁世凱指定總檢察廳長羅文幹會同步軍統領江朝宗監視行刑,刑前照例賜酒飯一桌,菜也豐盛,一大碗紅燒肉,一條松子黃魚,並有木樨肉、爆肚絲、酸辣湯,四菜一湯。

王治馨拒不進食。

羅文幹問:“何故?”

王治馨:“生為貪官,死作餓鬼。”

羅文幹:“既然知罪,但吃何妨?”

王治馨:“我要做個榜樣。文幹兄你何嘗不知,北洋軍內總統府中,大總統為首誰非貪官汙吏?殺人滅口,雕蟲小技,不是不報,時候未到!”

王治馨一死,宋教仁案的唯一知情者再也不會開口了,袁世凱頓時又換一副面孔流著眼淚對左右說:“王某故友也,何忍見他有此結局?唯案情重大,不得不以公義而滅私情。”並發給王的家屬撫卹費計銀1000兩,次日又下令申儆百官,以王治馨為戒。

袁世凱唱罷這出戏,自以為做、唱的功夫都不錯,哪知道京城內外的北洋舊部紛紛“唏噓”,一言以蔽之:心寒!還有私下裡聚會發牢騷的,說:“坐贓500元槍決?看來,哥兒們的頭人家想什麼時候拿掉就可以拿掉的。”

老百姓卻自有妙論,有的說:“那袁世凱早該槍決十次八次了!”也有的說:“北京城裡讓子民百姓統統出城,扔一顆炸彈,放心,炸死的全是貪官汙吏!”

貪官汙吏實在太多了,多如牛毛。

這些言論均被密報到了袁世凱的案頭。

其時京城特務橫行,尤以軍政執法處為最,前一年夏天,北京的監牢裡關押的人犯太多,這些人犯中著名的有北京《民主報》總編輯仇亮、四川會黨領袖張百祥、辛亥革命軍參謀曹錫圭、南京臨時政府司長林逸民、河南革命軍參謀長餘國禎等,未經審訊即被槍決。監獄人滿為患時,解往保定“寄監”,仍然關不下時,陸建章要來一本囚犯名冊,隨便把“紅圈”圈下去,圈一個槍決一個,如是,殺害的數以千計。軍政執法處以外,還有段芝貴的拱衛軍司令部執法處及京師警察廳、探訪局、綏靖處,均受袁世凱直接領導,袁世凱的密探一直派到了徐世昌、黎元洪,段祺瑞的身邊。

袁世凱知悉北洋舊部有那麼多的牢騷,不覺心驚,忽然想起十天前長子袁克定的建議:成立北洋模範團之舉,已經迫在眉睫了!

“尾大不掉!”袁世凱反覆想著這四個字。

段祺瑞昨日面呈袁世凱的一份計劃中提議,以後北洋軍中旅長以上的軍官由總統任命,團長以下的由陸軍部任免。“段祺瑞想分權了!”軍政執法處的密探還報過一個條陳,說段祺瑞近來特別愛下圍棋,於佈局之道卻概不鑽研,只是任憑對手將他的棋子團團圍住,再行設法突圍,頗費思量而且神情苦惱常常自言自語:“圍住了又被圍住了!”

每戰必輸,輸後必然震怒,段祺瑞下棋一是喜歡執白,二是肯定要由他先出手,輸了之後的借題發揮更饒有興味:“看見嗎,黑吃白,黑殺白,這就叫暗無天日!”

段祺瑞有感於雖在陸軍總長任上,為袁世凱走南闖北不說,如今在總統府的大元帥統率辦事處裡他不過是一個大辦事員,排名在王士珍之後,王士珍因為圓滑而為袁世凱寵信,且與袁克定過從甚密。

某日,袁克定找到段祺瑞:“段總長,想和您商量一下北洋軍模範團的事。”

段祺瑞正在讀《順天時報》,頭也不抬地問了一句:“行軍打仗的事你也管?”

這句話卻是很重了,誰都知道袁克定是個跛子。

袁克定當然也不退讓:“是大總統讓我找你的。”

段祺瑞:“拿手諭來!”

袁克定:“不曾想到這一層。”

段祺瑞:“請回大總統話,軍機重大,國運所關,豎子皆可領兵,將軍不如歸田!”

這是在訓孫子了!

不僅是袁克定,即便梁士詒、阮忠樞、夏壽田這班“大內”中樞中人,段祺瑞也概不買賬,開口就是國罵,他學的是乃師袁世凱討厭文士的斯文、囉嗦。有一次袁世凱召文武大員密商國是,段祺瑞竟也粗口噴出,袁世凱面有怒色了:“你不是姜桂題。”

要說袁世凱對部屬,雖然常常換著幾副面孔,卻還算隨和。但,北洋屬下直到民國初年,誰見了他都得下跪,北洋軍的傳統概而括之一句話:只知有袁世凱,不知有其他。段祺瑞當初做協統的時候自然也是如此。只有一人例外,此人就是老毅軍首領姜桂題,亳州人,做過熱河都督,雖非心腹卻是老資格。袁世凱做了大總統後,私下裡仍然稱他老叔。他在袁世凱面前不僅可以“**祖宗十八代”地罵,情況緊急時還當著袁世凱的面端起痰盂便往裡尿尿,袁世凱也只好苦笑,待他稀里嘩啦尿完,趕緊讓勤務兵倒完了事。還要問一句:“尿得痛快?”

“你不是姜桂題”的出處,便在這兒。

又過了幾天,袁世凱把段祺瑞叫來,什麼模範團、各省都督改制將軍等等話題一概不提,只是直言道:“你的氣色不好,想是有病,應當休息休息。”

段祺瑞:“大總統還有別的事嗎?”

袁世凱:“沒有了,你走吧。”

“你走吧”這一句話,段祺瑞這個性格剛烈的人差點兒掉出眼淚來,從洹上復出,槍林彈雨沒有少鑽,現在輕飄飄一句話,你走吧!

段祺瑞當即和親信、時任陸軍部次長的徐樹錚商量,立即因病告假,為安全計,不能在北京也不能離開北京,徐樹錚密派親兵一個連開赴西山段祺瑞的住處,晝夜守衛。西山是個好地方,有山有泉有樹,既離開了權力中心,又不至於閉目塞聽。

段祺瑞去西山“養病”後,袁世凱授意肅政廳清查徐樹錚購買外國軍火的賬目,並下令免去其陸軍部次長的職務,段祺瑞的勢力便從軍界最高指揮部裡一掃而淨了。

北洋軍相當於師一級編制的模範團正式成立,第一期袁世凱兼團長,陳光遠為團副;第二期袁克定為團長,陸錦為團副。陳光遠、陸錦全是袁克定的哥兒們兄弟,“模範團”實質上全為袁克定一人操縱。加之,段祺瑞已去,由言必聽計必從決不培植個人勢力的王士珍署理陸軍總長,北洋軍方面,算是放心了。

古德諾按約到訪。

按照洋人的習慣,總統府的侍從已準備好了咖啡、洋酒。

古德諾倒是快人快語,他喝咖啡時是一點一點地品嚐,而說話時卻乾脆、利落。他先問袁世凱中國以後的政治如何進行。

袁世凱:“改革地方官制,我親手筆削已易數稿,以巡按使為一省民政最高長官,由總統任命;各省原都督改稱將軍,督理本省軍務;再嚴格預算及稅收,以期撥亂反正百廢重興。”

古德諾:“你手下的都督,他們在各個省,和你一樣,權力非常非常的大,他們高興嗎?你本來給了他們一個很大很甜的蘋果,現在你說要他分一半給別人,他幹嗎?”

古德諾所言也正是袁世凱擔心的,那些手握重兵的封疆大吏,是袁世凱的支柱,他們之間相互依存的關係,使袁世凱不得不給予這些將軍們種種特別的特權,而那些將軍們也深知袁世凱,他們的榮辱升降全在他一人的喜怒之間,只要不失寵,無論怎樣枉法,都不會被貶黜。再加上他們以地方為根據地,要人有人要錢有錢要糧有糧,所以這一些北洋軍中的將領除了在袁世凱面前唯唯諾諾、卑躬屈膝外,回到各省則無不效法袁世凱而自為土皇帝,並且囤積糧草,招募軍隊,各自稱雄。

一個強有力的大獨裁者,會生出一窩群起效之的小獨裁者;在大獨裁者之後,那些小獨裁者便會在爭權的混戰中殺出另一個大獨裁者來,戰火重起,民不聊生,勢在必行。

古德諾不待袁世凱回答便進而說道:“德皇威廉二世明確地告誡過令大公子,中國應該實行君主立憲,當然這個皇帝應該是你,中國人包括你們中國的軍隊習慣於服從皇帝,那是無條件的不問為什麼,就是服從,實行共和就不是這樣了。從總統到皇帝,這個過渡需要藝術,也需要時間,你們中國的文化非常的妙,可以解答很多難題,為什麼不去問問你身邊的楊度呢?”

古德諾說的是什麼意思,這是不用問的,袁世凱雖然連連點頭,嘴裡卻未置可否。待到古德諾辭別,袁世凱送出門口時,古德諾用西方人的幽默聳聳肩頭,略帶神秘地對袁世凱說:“要有點兒氣氛,懂嗎?就是那種味兒,可以讓人產生聯想,比如夜間點一支蠟燭,早晨在窗臺上放一盆花之類,總而言之是氣氛,你懂嗎?”

現在輪到洋人來問袁世凱“你懂不懂”了。

袁世凱懂,他憑直覺能感到往後要走的路,除了軍隊的穩定、支援之外,還需要有人說話,代表民意,而眼前先要做的卻是祭孔、祭天做樣子,再以天命歸之,妙哉!

袁世凱祭孔祭天的時候,他也實在低估了辛亥革命社會上全盤西化,一切仿效歐美的洶湧思潮專制思想的衝擊,他是在做一件看上去十分偉大而且很有吸引力又極為矛盾的事情,其後果如何?

根深蒂固的舊制度之所以在一次革命之後被人唾棄,那是因為它實在太陳舊太腐敗太壓抑人的本性,政治平等、思想自由畢竟是在社會發展更高的層次上出現的新的觀念,因此民國之後,退位的清廷龜縮在紫禁城的後半部分內,君主專制、官僚特權成了人們抨擊的物件,“官府之文告、政黨之宣言、報章之言論、街巷之談說,道及君主,恆必以惡語冠之隨之”,這是中華民族難得的一次進步。

曾經“鹹與維新”的袁世凱,為了鋪平做皇帝的路,開始說“人心”、說“道德”了,孔子再一次被統治者的強權扭曲、利用,尊也尊教與廢孔廢教之爭,在北京喧囂一時。袁世凱再也不說共和、民主、公僕了,他似乎要歸孔子之道:“中國數千年來立國根本在於道德,凡國家政治、家庭倫理、社會風俗無一非先聖學說發皇流衍。是以國有治亂,運有隆替,唯此孔子之道亙古常新,與天無極。”革封建王朝的命,原本不應是革幾千年傳統文化的命,持此說而踐行之的是還在流亡的康有為,而袁世凱卻只是為“奉天承運”開路而已!

1914年9月8日早晨6時0分,袁世凱在重重護衛下抵孔廟祭孔,著繡有四團花的十二章大禮服,腰圍紫色緞裙,頭戴平天冠,由侍儀官朱啟鈐、周自齊及隨從武官蔭昌前導行禮,三跪九叩,從容自若,虔誠恭敬。

同年1月0日,袁世凱命令恢復前清王朝的祭天制度。日清晨,袁世凱離開總統府,一路上開道者、隨行者浩浩蕩蕩,所有禮儀全是沿襲清朝皇帝的舊制,拜孔祭天未嘗不可,只是居心為何?

袁世凱的腳步正是由此開始踉蹌恍惚的。

如果說其時袁世凱已經控制了國內局勢,可以一步步推行帝制的話,世界上的風雲變幻卻是既非他可掌握也出乎意料。1914年,第一次世界大戰爆發,日本趁交戰國雙方不及東顧之際於8月日對德宣戰,不顧中國的中立地位,於11月7日派兵強佔青島,奪取了德國在華的利益,並佔領膠濟路。

這一列強爭鬥的態勢對袁世凱及力主其父稱帝而又一直以德國、英國為後援的袁克定來說,頓時出現了如欲稱帝必須取得日本支援這樣一種局面。在這之前,日本人出資在北京辦的《順天時報》對袁世凱的態度,至少是時有攻擊,或者說因為列強之間的在華利益甚至有鋒芒畢露的文字。

就在袁世凱一邊觀察協約國和同盟國之間的戰況,一邊急轉彎調整對日關係的時候,由外交次長曹汝霖牽線,袁世凱秘密會見了日本駐華公使日置益。《大陸報》曾有訊息說:“1月(1914年)間,日置益曾勸袁總統改為君主政體,日本願暗為扶助,袁總統力謝之。”時任總統府機要局局長的張一麐也透露過日置益對曹汝霖說的話:“敝國向以萬世一係為宗旨,中國如欲改國體為復辟,則敝國必贊成。”

日本首相大隈根據日置益及日本在華秘密諜報人員的情報,進行系統綜合後得出結論:袁世凱必然會稱帝。據此,袁世凱的財力、物力,包括北洋軍亦必然會用來對付國內的需要,防止不測,而且袁世凱迫切希望得到強國的支援。無疑,這是日本的機會,從西太后時代以來,一直想獨佔中國的侵略方案,再一次被提到了日本內閣會議的議事桌上。

日置益根據大隈的指示,於1915年1月18日至懷仁堂謁見袁世凱,遞交了日本政府的“二十一條”要求,並威脅袁世凱說:袁總統向來遠交近攻,親歐美而遠日本,大多數日本國民對此反感,如答應二十一條,則中日親善、互相提攜,日本政府會全力幫助袁總統。

這是民國年代最骯髒的一次交換:若袁世凱簽署出賣國家主權乃至滅亡中國的二十一條,則日本支援袁世凱為中國皇帝。

日置益陳述的“二十一條”分五大項:

一、承認日本繼承德國在山東的一切特權,山東省不得讓與或租給他國,批准日本修建由煙臺或龍口連線膠濟線的鐵路。

二、承認日本在東北南部和內蒙古東部的優越地位,日本人有居住往來及經營工商業及開採礦產的特權。旅順、大連的租界期限及南滿、安奉兩鐵路期限均延長至99年。

三、漢冶萍公司改為中日合辦,中國不得自行處理,附近礦山不得公司以外的人開採。

【鑑於大環境如此,本站可能隨時關閉,請大家儘快移步至永久運營的換源App,huanyuanapp.org 】

四、所有中國的海港灣島嶼概不租借或讓給日本以外他國。

五、中國政府需聘用日本人為政治、軍事、財政顧問。中日合辦警察和兵工廠。武昌至南昌,南昌至杭州,南昌至潮州之間各鐵路建築權讓與日本。日本在福建省有開礦、建築海港船廠及築路的優先權。日本人在中國有傳教之權等等。

這是淪中國為日本附屬國的二十一條!

這是由經濟為發端進而滅亡中國的二十一條!

國際間的政治陰謀殘酷到如此地步,一個小小島國再而三地凌辱、欺壓中國至忍無可忍,且看袁世凱如何動作。

袁世凱聽完日置益的談話,驚訝了!他本想秘密地私下讓給日本一些權利,換取其對帝制的支援,哪想到小日本竟然要鯨吞一切!

袁世凱想做皇帝,但他還不想做日本的兒皇帝,突然間神情肅然地對日置益道:“本件應與外交總長會商。”

據張國淦《近代史片斷的記錄》(《近代史資料》1978年第二期)稱,其時袁世凱的心腹夏壽田謂:“日置益辭出後,項城極憤怒,當即疾聲令餘,所有關於帝制之事,一概停止!”

震怒之後,袁世凱卻並無拒絕二十一條、不惜與日本開戰的意思,他的如意算盤是不致丟失臉面,卻又能大體滿足日本的要求,並以陸徵祥接替孫寶琦為外交總長,與日方談判。陸徵祥力辭不允,是晚陸夫人比利時人博斐培德長嘆一聲,對夫君道:“何不掛冠而去?”陸徵祥不語。

1915年1月18日晚,就在袁世凱召集徐世昌、段祺瑞、孫寶琦、曹汝霖開會時,袁克定正在日置益的公使館品嚐日本的清酒和生魚片。

日置益不談“二十一條”,“這是兩國政府的事情,我們只是敘舊。”

“乾杯!”

日置益從茶几上取過一份《順天時報》:“聽說大總統也看這份報紙?”

袁克定:“每天必讀。”

日置益:“大公子想過沒有?你僅僅在團城裡策劃是不夠的,不能影響太多人,在我們大日本國,每一個大政治家或者想躋身於政界高層的人,他們背後都要有一張報紙。”

袁克定聽著覺得很新鮮。

日置益再一次舉杯:“我是說,你需要有一張報紙,在這張報紙上每天都有人說你想說的話以及大總統想聽的話,這叫輿論的覆蓋面,誰都會在被覆蓋之後堅定他的信心。從大總統到皇帝,其實沒有德國人想的那麼複雜,有一張報紙就夠了!”唯恐袁克定還不明白,日置益又補充說,“首先要影響你父親,帝王之業豈能猶豫?而據我知道你一個人在他身邊遊說的力量還不夠,帝制的阻力也很大,有一張報紙,有各方民意,那就非同一般了。”

袁克定恍然大悟,可是辦一張報紙籌措資金、招集人馬又談何容易!

日置益轉身,從內室的保險櫃中取出一張報紙的大樣,遞給袁克定:“請看。”

袁克定瀏覽之後驚喜不已,版面、版式一直到字型,與茶几上的《順天時報》完全一樣,內容則大相徑庭,出版日期還空著。

日置益笑了,笑得很甜蜜。“這就是我們大日本國對袁大公子的一片赤誠,我們不會事先張揚,而喜歡默默地幫助一個現在和將來很需要我們幫助的朋友。”

袁克定點頭不已。

“你先瀏覽一下內容,看合不合大公子的心意?”

袁克定先看頭條,署名歐陽度的文章:略論君主與共和。文章還算溫和,兩種制度的長短處都寫到了,其明顯傾向於君主制的觀點流露在結尾一段文字中。四版的“採風快訊”欄中有一篇豆腐乾似的小文章,說的是茅山老道夜觀天象,說明年有真龍天子登極:“是時也,四海安定八方歸心共享天下太平。”

袁克定也笑了,這些話說到了他心裡,會心一笑,勝過千言萬語。

日置益:“大公子什麼時候需要,這份報紙填上年、月、日即可出版,當然有大公子看重的文章給我送來一字不改照登不誤,而且稿費從優。不過,大公子應該明白,這張報紙是只給大總統看的。”

“二十一條”的談判還在進行中。據曹汝霖回憶,袁世凱對“二十一條”“逐條用硃筆批示”,顯見其內心的抗爭與無奈,曹汝霖筆下的項城硃批如:對承認德國利益問題,批道:“應雙方合議,何能由日本擬定。”

對合辦礦業,批道:“可答應一二處,須照礦業條例辦理,愈少愈好,可留與國人自辦。”

對建造鐵路,批道:“須與他國借款造路相同,鐵路行政權,須由中國人自行管理,日本只可允以管理借款之會計審核權,惟須斟酌慎重。”

對福建讓與,批道:“荒唐荒唐,領土怎能讓與第三國!”

對內地雜居,批道:“治外法權沒收回之前,不能允以雜居。”

對“二十一條”中最無恥、惡毒之第五項,批道:“此項限制我國主權,簡直似以朝鮮視我,這種條件豈平等國所應提出,實堪痛恨!萬萬不可開議,切記切記(兩句加硃筆密圈)等語。”

除曹汝霖筆下袁世凱的硃批,天津歷史檔案館尚存袁世凱對“二十一條”的若幹條批語:

對“日本臣民得在南滿洲及東部內蒙古任便居住往來,並經營商工業等各項生意”,袁世凱批道:“漫無限制,各國援引,尤不可行。”

對日本提出的“合辦警察”、整頓福建海口等項,袁世凱加重筆不予認可。

關於日本政府提出的有關東部內蒙古借款、課稅、開埠、合辦農工業等方面的要求,袁世凱批道:“辦不到。”

在“二十一條”最後,袁世凱另有硃批:“各條內容多有幹涉內政侵犯主權之處,實難同意。”

一方面他照例用銀元疏通日本顧問有賀長雄,回日本探詢日本元老松方侯爵的態度,以作摸底;另一方面由陸徴祥接替孫寶琦為外交總長而企圖拖延談判,最後是密電馮國璋聯合十九省將軍通電全國,聲稱:“拒絕二十一條,不惜一戰!”

哪知道袁世凱的這老套子早被精明的日本人看透,日本外相加藤電告日置益:

各省將軍通電一事,此為袁氏權詐老套,對我帝國進行,毫無影響。

袁世凱始料未及的卻是,馮國璋的通電以及他有意讓報章透露出去的涉及“二十一條”的一些內容,頓時在全國形成一股反日浪潮,各大城市紛紛成立反日愛國組織,商號、店家宣佈抵制日貨,遊行、演說、燒日本貨遍及海內,中國人民不甘當亡國奴的呼聲使袁世凱坐臥不安了,三令五申,禁止抵制日貨。

不是要不惜一戰嗎?正其時也!

袁世凱畢竟是西太后的寵兒,他的行為如一切以維護自己統治權力為根本目的的獨裁者一樣,對內鎮壓、剝削,對外諂媚、屈膝;對他來說如今壓倒一切的是趕緊登上皇帝的寶座。

袁世凱猶豫過、憤怒過,權衡之後,卻在舉國上下的反日浪潮中重開秘密談判,將日本提出的“二十一條”除第五項外,稍加修改,作為修正案提出。日本人步步不讓,這些跑到中國來搶地盤、佔鐵路、挖礦山的強盜們,認定中國是他們的殖民地,中國人是他們的奴隸。而袁世凱的外交總長陸徴祥,在日置益託辭生病時,竟親至日置益臥榻前問候、會談。

日本政府於1915年5月7日發出最後通牒,限48小時內,袁世凱必須承認“二十一條”,否則“將執認為必要之手段”,而青島、瀋陽等地,扛著太陽旗的日本兵已經磨刀霍霍了!

5月9日,陸徴祥、曹汝霖代表袁世凱簽字接受“二十一條”。

據王芸生輯《六十年中國與日本》之第6卷1至頁,5月10日袁世凱有密諭致僚屬如下,相信讀者覽後會和筆者一樣百感叢生。

立國今日,非自強無以圖存,而強弱之分,悉由人事。日本前在閉關時代,其學術政治與中國無殊。自明治維新以來,上下一心,步武西法,乘時而動,發憤為雄,四十餘年,所慘淡經營者,無非求達其東亞大帝國之政略。當合併朝鮮之時,現在首相大隈重信已自命為中國將來之統監;蓋其兼營並進之圖,遠交近攻之策,處心積慮,殊非一朝。究其致強之由,則以國民教育為根本,而明恥教戰,即寓於教育之中。故人人以當兵為義務,以戰死為殊榮。就其近年軍事言之,徵發陸軍,可達百萬,海軍戰艦,已逾六十萬噸,席其方張之勢,日思拓地殖民。彼為刀俎,我為魚肉,實逼處此,岌岌可危,厝火積薪,早成險象。前清末造,政失其綱,洩沓成風,人無遠慮,加以親貴用事,賄賂公行,各私其家,何知衛國?迨至武昌事起,舉朝失措,列強響應,瓦解土崩。日本浪人,利用此機,秘計陰謀,無所不至;我人民之生命財產,間接直接而受損失者,不可勝計。蒼赤何辜,言之流涕!幸而天佑中國,禍亂削平,予得以衰病餘生,底定全域性,殊出強鄰意料之外。回憶當日,萬險環生,至今心悸。

國事粗定,歐戰發生,關係於均勢者甚大。日本利歐洲列強之相持,乘中國新邦之初建,不顧公法,破壞我山東之中立。軍隊所至,四境騷然。官吏見侮之橫,居民被禍之慘,筆不能罄,耳不忍聞。我國受茲痛苦,方以退兵為抗議,彼不之省,又提出酷烈要求之條款,其中最為難堪者,曰切實保全中國領土,曰各項要政聘用日人為有力顧問,曰必要地方合辦警察,曰軍械定數向日本採買,並合辦械廠,用其工料。此四者直以亡韓視我!

如允其一,國即不國,牛馬奴隸,萬劫不復。予見此四條,曾向在京文武重要各員,誓以予一息尚存,決不承諾;即不幸交涉決裂,予但有一槍一彈,亦斷無聽從之理。具此決心,飭外交部人員堅持磋商,此外凡損失權利較重者,均須逐字斟酌,竭力挽回。乃日人利用我國亂黨,各處滋擾,而又散佈謠言,蠱惑各國,分遣大枝陸軍,直趨奉天之瀋陽、山東之濟南,海軍亦時在渤海出沒遊弋。因之舉國惶恐,全球震動,不知其用意之所在。予以保全國家為責任,對外則力持定見,終始不移;對內則撫輯人民,勿令自擾,將及四月,持之益堅。彼遂以最後通牒迫我承認。然卒將最烈四端,或全行消滅,或脫離此案;其他較重之損失,亦因再三討論,得以減免,而統計已經損失權利頗多!疾首痛心,憤慚交集。

往者已矣,來日方長,日本既有極大政略,謀定已久,此後但本進行,斷無中止。兼弱攻昧,古有明訓。我豈可以弱昧自居,甘為亡韓之續?處此競爭世界,公理強權,勢相對峙,人有強權之可逞,我無公理之可言。長此終古,何以為國?此次交涉解決之後,凡百職司,痛定思痛,應如何劌缽心神,力圖振作。倘仍復悠忽,事過輒忘,恐大禍轉瞬即至。

天幸未可屢邀,神州陸沉,不知死所!予老矣,救國捨身,天哀其志,或者稍緩須臾,不致親見滅亡。顧此林林之眾,齒少於予者,決不能免,而子孫更無論矣!予為此奇痛之言,萬不願予言之竟中。誠以存亡呼吸,斷非予一手足之力,所可轉旋,持危扶顛,端資群策。我國官吏,積習太深,不肖者竟敢假公濟私,庸謹者亦多玩物喪志,敵國外患,漠不動心,文恬武嬉,幾成風氣。因循敷衍,病在不仁;發墨肓,期有起色。所望凡百職司,日以亡國滅種四字懸諸心目,激發天良,屏除私見,各習職守,協力成功,同官為僚,交相勖勉,苟利於國,生死以之。其有親民之責者,尤當隨時設法勸導人民,使蚩蚩者氓,鹹曉然於各國之大勢,國民之義務。但能治人者事事以循名責實為歸,受治者人人以視國如家為志,能由此道,則中國可強,我人民及身與子孫可免亡國之痛,此則予所獨居深念寢饋不忘者!但堅忍始可圖成,虛足以害事,京外各官,當規勸僚屬,申儆人民,忍辱負重,求其在己!切勿妄逞意氣,空言謾罵,非徒無益,反自招損。務各善體此意,努力為之。今之言革命者動稱排滿,試思滿洲以一二百萬人入主中國,國祚尚近三百年,我漢族以四萬萬人,如不能久主其國,人必視我漢族為天生受役之性質,無人類自立之資格,詎非奇恥!我漢族皆神明之胄裔,詰以斯言,能甘心忍受否?其亡其亡,繫於苞桑,惟知亡,庶可不亡,凡百職司,其密志之!此諭。

中國人民決不承認“二十一條”,全國教育聯合會決定以5月9日為“國恥紀念日”。各大城市的大學生、中學生紛紛走上街頭,尤以漢口、漢陽最為激烈,學生和商民群起搗毀日本商店。在袁世凱的嚴厲鎮壓之下,風潮雖告平息,卻種下了更深的仇恨。

“夏天來得這麼快?”袁世凱吃罷晚飯自言自語。

居仁堂外的傭人中間,馬上就小聲地傳開了:“總統的脾氣好一點兒了。”

以袁家的不定之規,在袁世凱當總統以前一應差役全稱他為“宮保”,當總統以後則都叫“總統”,在帝制自為期間也沒有改變過。

居仁堂樓上袁世凱臥室的另一頭是他最喜愛的二女仲禎、三女淑禎的閨房,老媽子已經上樓告訴姐妹倆了:“今兒個總統高興一點兒了,晚上請安時可以多說兩句話。”

袁世凱抽完一支雪茄,正要去辦公室,楊度已在那邊等著了。

五姨太小聲地告訴他,從河南老家來了一個僕人,要面見總統,有要事稟告。

“是誰?”

“馮老爺子。”

“那不是守墳的嗎?讓他來。”

馮老爺子見過袁世凱,稟報說:“三個月前桃花剛開的那陣子,有一個晚上我巡查了一遍墳地便回家睡覺,剛躺下就做了個夢,大總統,要說這夢卻是老夫從未做過的,只覺得滿眼金晃晃的� ��還有彩雲來回地飄。”

袁世凱頓時把眼睛睜得老大地問:“那是什麼地兒?”

“要說呢,就咱們祖宗的墳地上空唄!那彩雲飄了一陣後,金光更加耀眼,還有一陣陣帶香味的風,風吹過後一龍一鳳落在墳地的兩側,龍在左,鳳在右,中間是一棵大樹。”

袁世凱:“是嗎?是真的嗎?”

“可不,祖墳上是有一棵松樹,只是年代太久,三枝兩丫的還見綠,我這夢一醒提著燈籠就往老墳上跑,你猜猜,大總統,我見到什麼了?”

袁世凱:“說!趕緊說!”

“那棵老松樹全長出了新枝條,左是虯龍枝,右是鳳頭丫,我樂得說不出話來,趕緊寫信給大爺,大爺回信說‘你速來北京面告總統’,這不,我就趕來了。龍鳳呈祥啊,祖上積德,大總統,大喜啊大喜!”馮老爺子竟然涕淚橫流了。

袁世凱喜上眉梢,忙傳話備酒飯,又告訴五姨太賞馮老爺子00塊銀元。

袁世凱深信一切都是命裡注定的,看來這皇帝是非做不可的了。他今晚的高興裡還有另一層對袁克定的滿意,沒有包攬此種事關天命的大事而讓馮老爺子當面稟告,看來這小子還算有長進。

楊度已經等了一會兒了。

夏壽田悄悄地密告楊度,設法在北京弄一個推動帝制的機關,只是公開的名義以討論學術為由,不必帶上官府的色彩。楊度與袁克定其實早在密謀這一件事了,有了夏壽田這番話,再面見袁世凱後,便可以放手去做了。

楊度:“君主立憲勢在必行,度擬組織一個機關鼓吹。”

袁世凱:“不可!外人都知道我們之間關係不同尋常,以為是我指使的。”

楊度:“我力主君主立憲十有餘年,隨民國者隨總統耳!民國以來亂象紛生毋庸多論,舊事重提,度乃當今第一人,且學術討論之自由,人皆有之,總統不必多慮。”

袁世凱只是點頭,卻把話題岔開了:“有一首好詞你可記得?”

楊度:“不知何詞?”

黃河黃河出自崑崙山,

遠從蒙古地,

流入長城關。

古來聖賢,

生此河干。

獨立堤上,

心思曠然。

長城外,河套邊,

黃河白草無人煙。

思得十萬兵,

去驅西北邊。

飲酒烏梁海,

策馬烏拉山。

誓不戰勝終不還。

君作鐃吹,

觀我凱旋。

楊度頓時受寵若驚:“少年舊作,想不到總統還記得。”

“舊友舊作,陳酒佳釀,豈能不記?”

那是1904年楊度發表於《新民叢報》46、47、48合刊號上的《黃河》歌詞,由曾志齋譜曲,曾收入中學音樂教材,流傳甚廣。楊度一生只寫過《黃河》、《揚子江》等幾首歌詞,後者已失傳。

袁世凱:“我也是河南人。”

楊度這才想起歌詞中的“古來聖賢,生此河干”:“聖賢一脈,大總統,事不宜遲了!”

袁世凱似乎仍然陶醉在“舊友舊作陳酒佳釀”中:“皙子兄還有一文可傳諸後世,1911年1月,《奏請赦用梁啟超折》,那時我還在洹上釣魚。”言畢,袁世凱朗聲念道:

臣聞處事不以恩怨,用人不以熟疏者,人君之德也。窮達不變其通,榮辱不易其心者,臣子之義也。別嫌明微,表不白之忠以告君父者,朋友之責也。臣自戊戌以來即與啟超相識,因學術各分門戶,故政見亦有參差。其後遊學日本,相處數年,文字往返於焉甚密,親見其身屢瀕危,矢死不變。每與臣談往事,皆忠愛徘側,無幾微怨誹之詞。是以深識其人性行忠純,始終無二。倘蒙朝廷赦用,必能肝腦塗地,以報再生之恩。

這是楊度奏摺中的第五段,袁世凱背來竟無一字之錯。

楊度:“俱往矣,大總統博聞強記,可為三嘆!”

袁世凱:“我被載灃發往彰德,兄來送行,言猶在耳。時隔不久,再為梁任公請赦,仗義執言,時下不作第二人想。”

楊度聽畢,熱淚盈眶。在這之前,楊度以《君憲救國論》進呈袁世凱,袁世凱讀後手書“曠代逸才”四字,由政事堂製成匾額,給楊度送去了,“悚惶無地”之下,楊度已經痛哭流涕過一回。

楊度的這個摺子由攝政王載灃批示,以梁啟超得罪先朝之人,礙難赦用,而留中不發,給“淹”了。但,楊度此舉,卻是開了為百日維新後亡命異國之人請赦的先例,因而一時傳誦。也有恨梁啟超入骨者如胡思敬為此反奏了楊度一折,有“若猶上念九廟,下顧萬民,該逆楊度,實今日罪魁禍首”之語,也差點兒把楊度折進大牢。

袁世凱端茶送客之際,與楊度輕輕耳語道:“若見到孫毓筠等諸公,可相約一聚也。”

楊度何等聰明之人,孫毓筠等,不就是李燮和、胡瑛、劉師培及嚴復嗎?這些人大多參加過同盟會,由他們發動帝制則可以說明此舉並非袁世凱及北洋派的私意,而是出於“公”心。立憲派名流、宿將嚴復名列發起人中更使袁世凱高興,此人學問高深而性格孤傲,為學界所敬重。

1915年8月14日,楊度起草的《發起籌安會宣言書》發表。

1915年8月0日,又有《籌安會通電》。

楊度再一次抬出古德諾,謂:“美國者,世界共和之先達也,美之大政治學者古德諾博士即言君主實較民主為優,中國尤不能不用君主國體。此議非獨古博氏言之也,各國明達之士,論者已多。而古博士以共和國民而談共和政治之得失,自為深切著名。”

上海的報章在痛斥楊度之餘,也問過古德諾:你為什麼不回美國去捧個皇帝出來呢?

在這期間,孫中山、黃興等革命黨人看到袁世凱稱帝之日已經在緊鑼密鼓中臨近了,討袁的籌備也在進行中。

梁啟超何去何從,當時實為不少國人注目。只因梁啟超雖辭去幣制局總裁,卻仍然徘徊於京城,坊間傳出,梁啟超有牢騷名言:“舉國沉沉,鬼氣重重。”他還就國體問題寫了一封長信給袁世凱,如在他之前或在他之後的很多文人一樣,希望能以至誠影響當局,在這封信裡他對袁世凱仍然保持著尊敬,勸其勒馬於懸崖,梁啟超所言確實擲地作金石之聲,舉其要者:

我大總統何苦以千金之軀,為眾矢之鵠,舍磐石之安,就虎尾之危,灰葵藿之心,長萑苻之志。啟超誠願我大總統以一身開中國將來新英雄之紀元,不願我大總統以一身作過去舊奸雄之結局。

梁啟超還進一步論道:“立國於今世,自有今世所以生存之道,逆世界潮流以自封,其究必歸於淘汰。”

可惜袁世凱再也聽不進梁啟超的話了。

籌安會發動前,袁克定突然邀梁啟超去湯山袁大公子的新住處小酌。

席間袁克定開門見山:“共和以來天下太亂,重立帝制實在是人心所向。”

梁啟超:“我給大總統的信上寫了諸多想法,還是稍捐復古之念,力為作新之謀的安當。”

梁啟超知道袁大公子的宅邸周圍有北洋軍層層守衛,不知今晚的鴻門宴吃到最後是什麼結局,故語言、口氣儘量平和。

袁克定:“倘有不明利害者,以為帝制之立是總統私意,任公兄一言九鼎,能否從旁相助?”

梁啟超:“不敢!不敢!”

袁克定:“當初戊戌起事,兄乃為光緒也,視光緒為明主也,設若事變既成,兄與康南海輔助光緒帝,豈非君憲之路嗎?”

袁克定逼得太急,梁啟超只得慎擇辭令稍加回答了:“歷史進程若比之河流有港灣有碼頭,若夫潮流既動前程在即卻偏作反逆之行,雖說舊時的碼頭使公戀棧,而逆浪之行安知可保無災?則新進之目的不達,舊時之戀棧烏有,蓋風雲際會大勢所趨也。”

言畢,梁啟超告辭。深夜與他的學生、其時正不動聲色地在大元帥統率辦事處做辦事員的蔡鍔將軍密商後,便決定擇日南下到了上海,又當即奮筆作《異哉所謂國體問題》發表於《庸言報》,詞章鋒利直指楊度等人,袁世凱也被捎帶著臭罵,一時大快人心。

袁世凱知道梁啟超的筆頭子厲害,更不願梁啟超公然站出來反對他,便密派心腹給梁啟超送去0萬元大洋明說是給梁父的壽禮,實質是希望梁啟超撤稿罷筆。梁啟超不從,並將原作抄錄寄給袁世凱。不久,袁世凱又派說客威脅梁啟超:

【鑑於大環境如此,本站可能隨時關閉,請大家儘快移步至永久運營的換源App,huanyuanapp.org 】

“君亡命已十餘年,此種況味亦即飽嘗,何必更自苦?”

梁啟超答:“餘誠老於亡命之經到家也,餘寧樂此,不願苟活於這惡濁空氣中也!”

梁啟超為首的進步黨公開反對帝制後,袁克定便轉而拉攏交通系的梁士詒。

也是湯山夜宴。

袁克定算是掐住了梁士詒的痛處,其時梁已失去秘書長之職,雖然仍是袁世凱的親信,總是輝煌不同往日,再者梁士詒的主將葉恭綽正為參案所累免職待查。袁克定有求於梁士詒的為帝製造聲勢在其次,主要的是交通系的錢。

梁士詒自然諾諾連聲,但也放了一句活話,待回去召集交通一派人士聚議後再面告最後的決定。

袁克定唯恐有變,又扔出一塊魚餌:“葉恭綽的事好說。”

梁士詒找到葉恭綽幾人一議,他先說開場白,謂:“贊成帝制不要臉,反對帝制不要頭,是要臉還是要頭,一聽公等裁決。”

眾人愁眉苦臉。

葉恭綽說:“最好是臉也要頭也要,萬一保不住頭,那也只有不要臉一路可走了。”

於是議決:要頭不要臉。

梁士詒次日便回報袁克定:“交通一系竭盡全力為總統早登帝位而一往無前!”

袁克定滿面含笑:“告訴恭綽兄,他還去當他的次長。”

然後,梁士詒、朱啟鈐等一批京官以“我等十人”的名義主持國體決定及選舉事務,往各省發密電、手諭,內外動作,上下其手,真個是要“奉天承運”了。

籌安會成立,楊度是一意孤行了。民怨沸騰中,康有為、孫中山、黃興等人的反對理所當然。梁啟超的文章既出乎楊度的意料,筆鋒也實在銳不可當。楊度有恃無恐,那是背後有袁克定、袁世凱。梁啟超之外,還有胡漢民寫給楊度的一封信痛陳利害希望他幡然悔悟,楊度沒有太放在心上。最使楊度難堪的卻是他的恩師、著名學者王闓運給他的覆函。

1915年8月19日,楊度致書王闓運,要求他“一言欣助”,及時勸進。王闓運,著名大學者,如有他的勸進表,對袁世凱稱帝實在是可以以手加額的,楊度為袁世凱連自己的恩師也拉將出來了。

王闓運到底是飽讀詩書的,覆函精短卻又妙語聯珠,實錄如下:

皙子仁弟:籌席謗議叢生,知賢者不懼。然不必也,無故自疑。欲改專制而仍循民意,此何理哉!嘗論“弒”字,寫書所無,宋人避居而改之,不知不可試也,將而誅焉,試則敗矣。既不便民國,何民意之足貴?楊叔文嘗引梁卓如之言雲:“民可,則使由之;不可,亦使之”,自謂圓到,適成一專制而已。自古未聞以民主國者,一君二命,小人之道,否象也,尚何籌安之有?今日將錯就錯,不問安危,且申與意,乃為陰陽怕懵懂。即位以後,各長官皆有賀表,國史館由弟以我領銜可也。如須親身遞職名,我係奉命遙領者,應由本藉請代奏,不必列名也。若先勸進,則不可也。何也?總統系民立公僕,不可使僕為帝也。

王老先生的信委婉曲折,對他的高足可說是教導諄諄了,尤其是“欲改專制而仍循民意,此何理哉!”及他拒絕勸進的絕妙理由:“總統系民立公僕,不可使僕為帝也。”信中的“奉命遙領者”之說,事為袁世凱禮聘王闓運於國史館供職,並特准其“遙領史職,用示優崇”。

楊度的籌安是籌得昏頭昏腦了。王闓運既已拒絕勸進在先,卻又於1915年1月捉刀代筆為王闓運擬勸進電,說:“共和病國,烈於虎狼,綱紀蕩然,國亡無日。”並且已經急不可待了:“歷數如此,人事如彼,當決不決,危於積薪。”結句更是肉麻當有趣:“使衰老餘生重睹天日,闓運幸甚!天下幸甚!”

據傳,王闓運先生讀到這份勸進電後並沒有厲聲責備他高足的越軌之舉,只是嘆道:“皙子無知,項城亡矣!”

項城其時卻並無亡象且興高采烈得很,立即復王闓運電道:

王館長鑑:刪電悉。比者國民厭棄共和,主張君憲,並以國事之重,付諸藐躬。夙夜彷徨,罔知所屆。外顧國勢之棘,內懍責任之嚴,勉徇從情,力肩大局。春冰虎尾,益用兢兢,當冀老成碩望,密抒良漠,匡予不逮。

其時,勸進似乎已成為一種潮流。

逆歷史而動的潮流也是潮流。

潮流是可怕的,它具有某種氣勢帶動的誘惑從而製造出將要天翻地覆的假象,使本來還在岸上的一些人喝了迷魂湯一般往下跳,第一個勇敢者跳下後,便會有第二第三個乃至一大群一大片,誰也不甘落後,至於落水後的滋味那又另當別論。

革命黨人也有勸進的。

原湖北第一師師長黎本唐,有嗜好改名之癖,本姓唐,改姓黎,是不是攀附黎元洪?待考。贊成袁世凱做皇帝後,呈請恢復本姓為唐,更其名為克明,“蓋比附於克定、克文諸‘皇子’也”。

辛亥首義的有功者、湖北原第六師師長王安瀾,勸進表的開首中規中矩說:“安瀾束髮受書,略知君臣大義……”

袁世凱回到居仁堂樓上的臥室。

躺椅旁的紅木方凳上放著一份當天的《順天時報》。

袁世凱一讀之下不禁欣然:滿紙民意撲面而來,有商會人士、有孔社,還有人力車伕,或說:只有立憲才能救國,只有君主才能立憲;或說:倘共輔和繼續,十年一小亂,三十年一大亂,民不聊生矣!或說:中國之安全,實唯袁大總統一人是賴之,此一人不為帝者,天理不允,黎民不允!……

精明的袁世凱竟會忘記這一天是星期五。

每星期五,是袁世凱接見北洋軍在京各首領的日子,或者議事或者茶敘或者有所賞賜。這賞賜一節學的是西太后,小恩小惠籠絡人心,賞賜之物,通常有貂皮大衣,賞師長;貉絨領大衣,賞旅長;灘羊皮襖,賞團長、營長;還有他吃剩下的人參、鹿茸等物。

這個星期五從一早到晚上都是和楊度、梁士詒商量“請願團”的事,怎麼著也得“弄出民意來”,還有開會議定國體、投票選舉皇帝等大事,北洋軍第一回靠邊站。

段祺瑞一直不說話,在西山下圍棋,或者去散步,登鬼見愁,那些天紅葉正好。

三女叔禎、次女仲禎進臥室給袁世凱請安。

袁世凱放下報紙,笑嘻嘻地對他的愛女說:“你們要好好唸書,好好學習規矩禮法,將來要當公主啦!”(未完待續)

[上一章] [目錄] [加入書籤] [下一章]
推薦閱讀
相鄰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