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0章 失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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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後幾日, 滬州猶如發生了一場地震,震源有成千上萬個,都是丹紅齒白的——人嘴。

拘捕, 審訊, 澄清, 再審,公佈……

公職的嘴在一開一合, 嫌犯的嘴在一顫一頓。

老百姓的嘴在忙於應對一日三餐時,也是一定要抽出空閒來嚼一嚼這裡頭的秘辛的。

呂芝書成了段聞的棄子,她心裡也知曉這一切, 可她和蔣麗萍一樣,身上都有組織的防洩密儀器, 她的儀器甚至比蔣麗萍的更高階,蔣麗萍的儀器是戴在手上的, 她的則在當初做整容手術時被直接搭入手腕裡。除了那些已經被段聞放棄的東西,她並不能夠洩露出什麼太核心的機密。

但其實她的口供價值也已沒有那麼高了,賀予存下的證據,留下的陳述,遠比她能給的有用的多。

更別提他最後的定位突破裝置, 直接讓警方掌握了段聞的巢穴——“曼德拉島”的具體位置,甚至還錄到了幾段極有價值的, 段聞手下的對話錄音。

人們對呂芝書的更多期待,是希望她親口說出當初陷害vivian,整容換身份20年的經歷,以及親口招供自己當年犯下的幾起故意殺人事件。

各大媒體爭先恐後地託關系, 想要得到一次採訪正在被羈押的呂芝書的機會。

“偷天換日的情殺案, 枕邊人竟是殺妻仇人。”

“賀繼威被騙二十年, 與殺妻仇人育有一子。”

“科幻級整容——神秘組織的瘋狂之舉。”

記者們就連標題都擬了幾百條了,卻還是得不到一次與呂芝書見面的機會。這些時日,除了相關公職人員外,唯一與呂芝書見過面的人就是賀鯉。

賀鯉從身世顯赫的藥廠闊少,一夜間成為了人盡皆知的嫌犯的兒子,他不似賀予那樣有韌勁,短短十多天下來,他精神已經跨了。

他與呂芝書見面的那一天,是由警方的車子全程接送陪護的,警方已經盡量減少了他與外界的接觸,可是到了拘留所下車時,他還是被蹲守在門口的官媒和自媒體逮了個正著,閃光燈狂打,嚇得他猶如一隻從巖洞中被掘出的地鼠,驚恐地就要往回鑽,不出半個小時,他倉皇失措的照片就成了各大平臺瘋狂轉載的第一熱點圖,沸爆了整個網路。

可除了這張圖之外,賀鯉與呂芝書的這次見面,就無任何媒體知道更多細節了。

有傳言道,賀鯉在拘留所連吼了呂芝書三遍,我是無辜的,你讓我接下來該怎麼辦!!

亦有傳言,母子倆見面過程中,賀鯉一聲媽都沒有對呂芝書喊過……

在他們見面後的第二天,鄭敬風及20年前周木英謝平戰友,前往監獄錄下口供,證實周、謝二人確實是被呂某所殺。包括之後陳黎生之死,也是她為絕後患,一手策劃。

這些供述向社會公佈的時候,報道上已不再使用“呂芝書”三個字,而換回了這個鳩佔鵲巢的女人的本名:

衛容。

衛家主家的老頭子知道此女竟是多年前他們家裡的衛容,震驚萬分之餘,更覺顏面掃地,主動配合調查,以證衛家與此女並無任何勾結,對此事亦是全然不知。在他們眼裡,“衛容”早已死了,而這個為了達到目的,甚至喪心病狂到不惜陷害自己親侄衛冬恆的女人,根本不能算是衛家的血肉。

至於衛容的父母,則因喪女之痛,早已過世,眾人都言,衛容連對親生父母都無甚感情,可見其已全然泯滅人性,心中只有自己。

更諷刺的是,她的兒子賀鯉被她寵愛了多年,這次見面之後,就再也沒有過問母親的境況,與她當年的絕情可謂如出一轍。

謝平、周木英的衣冠冢在烈士陵園奠立的第二日,警方特批了受害人遺子謝清呈與衛容見面。

此時距離二位警官被殺害,已經過去了整整二十年。

見面室很暗,唯一亮著的是衛容頭上的一盞白熾燈,打在她的臉上。她的狀態非常差,幾乎像是要發瘋,十多日來的打擊令她迅速消瘦下去,她的皮膚鬆鬆垮垮地掛在骨上,讓她似極了一張披著畫皮回來的惡鬼。

“她現在和一個瘋子沒什麼區別,言語會相當過激。”鄭敬風在讓謝清呈進去之前,忍不住提醒了他一句。

謝清呈在防爆玻璃門外就已經看出來了她的癲狂,他說:“我知道。”

門開了。

衛容從自顧自地發呆中回過神來,盯著在她面前的謝清呈看,怔怔地打量著他,打量了最起碼有幾十秒,然後她仰起頭,突然大笑了起來。

“謝教授……?哈哈哈哈……我真是要認不出你了……看到你現在這個樣子……我實在高興了不少……哈哈……哈哈哈哈……”

“衛總,你也實在變了很多了。”

衛容沒想到他開口竟是如此態度,獰笑猛地一收,微微齜著牙:“你……你居然還能這樣佯作平靜地和我說話?”

謝清呈說:“我能。”

衛容:“……”

幾秒鐘之後,她磨著牙齒,毒辣的目光似乎能將謝清呈的血肉剝下一層:“可笑!那個賤/貨的兒子……就是為了你這種人……自毀式的變態……把什麼都算計了……可笑!可笑!可笑!!你有什麼是值得的?你又老又無情,整個人就像一個爛布口袋……破爛貨!果然賤種的兒子只能看得上同樣是賤人生出來的種!”

旁邊的警官厲聲喝道:“衛容!”

“我呸!”衛容朝那警官吐出一口口水,要不是她被審訊椅勒著,不能離得太近,就真要吐到對方身上了,“你算什麼東西?也配和我這樣說話!”

警官怒然上前,站在門邊的鄭敬風搖了搖頭,示意他不要和這瘋女人多囉嗦。

謝清呈沒有什麼憤怒的意味,事實上自他進來,他就顯得非常得冷,那種冷並不是釋放給任何人的壓力,而似乎是因為他自己心裡已經沒了什麼熱血。

他睫毛垂落,那眼睛一眨也不眨地注視她。

“你都……這樣了……你還能這樣盯著看我……謝清呈……你是真的瘋……你是真的瘋!”

謝清呈慢慢地,在審訊椅前坐下了,他的面色蒼白,冷寂,棺中人似的沒有任何表情。

他沒有理會她的咒罵,而是動了動枯槁的嘴唇,對她說:“衛容,你這一輩子做過一件好事。”

“……”

“你沒有管過賀予,你讓他長成了和你兒子完全不一樣的兩個人。”

呂芝書盯著他,她知道眼前這個形容憔悴卻依舊冰冷的男人在面刺她,她的臉頰微微抽搐,幾秒鐘後她以一種更殘忍的方式刺了回去:“對!是啊,我是沒有管過他,讓他長成了一個傻子,如果我管他了,他就會知道什麼東西值得,什麼東西就是垃圾!他就不會為了一個垃圾,把他全家都搞成現在這個樣子,然後自己被活生生炸死!!就為了你!——很得意吧,謝清呈?你那個愛管閒事的母親沒有做到的事情,你做到了!雖然你是靠著躺在床上讓男人搞你才做到的,你這賤/貨,下賤胚子!你這娼/妓!!你有什麼好得意的,敢來我面前耀武揚威!!”

她這罵得實在太過粗野了,這回連鄭敬風都聽不下去了。

這竟然還是一個名門望族出身的女人……

鄭敬風忽然在這一刻想到了蔣麗萍,蔣麗萍是從山村裡灰頭土臉走出來的女性,可她面對命運的時候,姿態卻遠比衛容高貴得多。

人有尊卑,但人的尊卑並不是能用金錢和社會地位來衡量的,是貴是賤,全在一顆心上。

他忍不住對謝清呈道:“要不然算了,你先走吧,你現在這樣……”

謝清呈說:“沒有關係。”

他看向那個女人,以一種驚人的寂冷,透骨的麻木,說道:“衛容。是你自己做的每一個選擇,導致了你今天坐在這裡面對我的結局。”

“當年,你喜愛賀繼威,便故意洩露實驗密閉裝置,想要讓她失去孩子。而vivian忍了下來,並發現了你做的手腳,你因畏懼罪名,就把幫她調查真相的警察設計謀殺。這是你手上的,第一第二條人命。”

他坐在椅上,十指交疊,病態蒼白的面容籠在陰影裡,他近乎是機械地,在訴說著衛容的往事。

他像是在替死人說話,讓逝去的人藉著他的血肉之軀,在二十年後向這個罪魁禍首索一個公道。

“你不想一輩子活在殺人被發現的陰影中,於是金蟬脫殼,你殺了vivian,頂替了那個你所嫉恨的人的身份。這是你手上的,第三條性命。”

“你要讓賀繼威相信你是真正的呂芝書,於是日夜作態,奪走了屬於另一個女人的孩子。你根本不喜歡這個孩子,卻為了你的目的要讓他認賊做母,你以他母親的位置自居,卻從來沒有給他過任何母親的溫暖。這是被你締造的,第四條受害人命。”

“你想要更多,於是你生下了屬於你自己和賀繼威的兒子,從此之後賀予就失去了利用價值,你待他還不如待一條狗,直到你知道段聞需要他,你才對他虛與委蛇,結果又傷了你親兒子的心……你自己的親生兒子,是你毀掉的,第五條性命。”

“陳黎生調查當年真相,被你謀殺陷害,這是你害死的第六條命。”

“而最後知道了全部真相的賀繼威自盡了,你畸形的愛欺騙了他二十年,他死了,他是你手上的第七個犧牲者。第七條命。”

“……七個人,還有那些違禁藥的受害者……衛容,你做的所有事都沒有底線,只有一個目的,那就是達到你自己的私慾。現在你等到了你自己的結局。你這是咎由自取。”

“……胡說!胡說!一派胡言!我什麼時候害過我兒子!我也沒有害過我丈夫!”衛容歇斯底里地大叫道,神情猙獰到恐怖,“我愛他們……我愛他……是你們毀了我的一家!只要你們不從中挑撥,本來什麼事也沒有!什麼事都沒有!”

她越說越癲狂。

“咎由自取……你有什麼資格說我咎由自取?你有什麼資格說我害了七條人命……謝清呈,你有這個資格嗎?你沒有!”

“我告訴你,賀予是你害死的,是你利用他!你逼死他!你和我的狠心,可謂彼此彼此!”

她是真的恨極了謝清呈——都是因為他!

她當年差點栽在周木英手裡,她逃過了,但兜兜轉轉,二十年之後,她竟然沒有逃過周木英的兒子……

衛容愈想越恨,獰笑道:“你沒有資格嘲笑我……看看你,你也等到了你的報應。是不是?對……我是為達目的不擇手段,但只有像我這樣的什麼都能豁出去的人,才能把我弄下臺去——謝清呈,你其實和我一模一樣。你以為你對賀予有有多好?你無非就是在利用他的感情,給你父母報仇罷了!”

她說到這裡,極為猙獰地盯著謝清呈:“現在你的目的達到了,我真應該恭喜你。你今天過來就是為了替你爹媽來看我的下場的吧?你就是為了來落井下石,來嘲笑我的,是不是?!”

謝清呈非常靜地看了她,足足有好幾分鍾。

這二十年,他一直在苦苦尋求一個答案,而現在這個答案就擺在了他面前——讓人殺死了他父母、陳黎生……甚至僱兇要把他撞死,讓他罹患了精神埃博拉病症的人,就是眼前這個女人。

這些年間,他無數次和她單獨相處,卻不知道原來她就是那個雙手沾滿了鮮血的兇手。

他一字一頓地說:“是。這二十年前你謀害的所有人裡,只有我還活著。我必須用我的眼睛來看你的結局,雖然你令我覺得萬分噁心。”

“噁心……?你有什麼資格說我噁心!你一個被男人玩的東西……”

鄭敬風:“衛容!你給我夠了!!”

“他就是被男人玩的東西,怎麼了,我說錯了?”衛容掀起眼皮朝著鄭敬風齜牙道,然後又把臉轉向謝清呈,“你自己心裡清楚你都和那婊/子的兒子幹過什麼不要臉的事情吧?我真恨沒買個頭版頭條,把你們倆的裸/照發頭版去!臭婊/子,你們這種出身的人,為了點榮華富貴,什麼都能做,只有那個賤種是個情聖,會為了你犧牲到那個地步……”

“衛容!!”鄭敬風聲如洪鐘,豹喝道。

謝清呈:“讓她說下去。”

“……”

“你說吧。”謝清呈道,“賀予為了我做到了什麼地步。”

鄭敬風面色難看,卻再勸不動謝清呈——謝清呈如今就真的像一座冰雕般冷硬,冰涼,誰也動他不得。

衛容好像滿口都浸了毒蛇的汁液,她露出一口牙,陰森森地,無聲地盯著謝清呈笑著。

“你是真不知道還是假不知道?”

“……謝清呈,難道你就一點兒也不好奇,賀予為什麼能那麼快地被段聞相信,讓他替組織做事嗎?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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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端詳著他的神情……看著他似乎沒有任何感情的一張臉。

“段聞從來都不是那麼不謹慎的人——哪怕他是血蠱,是我‘兒子’,他對他的抉擇也一定是充滿懷疑的。他不會輕易相信一個人,尤其是賀予這種曾經與他對立的人!除非……”

她幽幽道。

“除非對方做出足夠的犧牲,多到完全可以令段聞信服……多到可以讓段聞確定,這個人百分之百不會背叛他……也無法背叛他!”

謝清呈:“……”

就是此刻了。

衛容猛地落了口,把那些毒液全部都注入這個人的血液裡。她大笑道——

“是!你們誰也不知道,段聞信他,那是因為賀予為了做到這件事,自願被植入了監測晶片!!”

“!!”

這是衛容之前從未對外說的,連鄭敬風都震愕了。

“你們誰也想不到吧……你們誰也想不到!哈哈……哈哈哈哈!!……他和我一樣!和蔣麗萍一樣!他在佯作配合他的時候,就被植下了和我們一樣的東西……!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他的那些遺書也好,供證也罷,恐怕都是他在那之前留下的!他植入晶片之後他就根本沒有辦法開口提示警方任何東西,甚至沒有辦法替自己多做解釋,他很有可能會因此背負著罪犯的名聲去死,他這是絕了自己的後路,選擇了走那麼一步兇險的棋,就是為了完完全全地獲取段聞的信任,為了替他親媽……替你做事!”

或許是謝清呈臉上終於掩藏不住的刺痛表情深深地取悅到了衛容,衛容的眼睛越來越亮,她咧嘴笑得更可怖了。

“謝清呈……那個手術,是我親眼在旁邊看著的……蔣麗萍的監測帶在手上,是最普通的,而我的是在手腕……至於賀予的,他真是被段聞看得起,段聞在他身上用了最高級的,最難以被矇騙過去的那種晶片,這些年僅僅只製造出了一枚——植在他的心裡!!”

“就在他出海之前,他剛剛完成了這個手術……哈哈哈……可笑吧!?謝清呈?你一定在想他為什麼不把真相多告訴你們一點——因為他做不到了!”

“他做不到了,謝清呈。”衛容越說,臉上的光芒越炙熱,神情堪稱瘋狂。她知道自己終於把刀子鑽到了謝清呈的心臟深處。

“甚至他在做的那些事情,都是冒著隨時會被監測晶片判為死刑的危險在完成的。他唯一能夠洗清自己冤屈的東西,就是他留下來的那一份並不一定會被人發現的遺書,而他唯一可以抱有希望的人,就是你!也許他躺在手術臺上的時候,還在天真地相信你,相信你能夠無條件地信任他,就像他信任你那樣。”

衛容每個字都在往謝清呈心裡狠鑿。

“可你背叛了他,為了你的正義——你殺了那個下賤地深愛著你,去替你孤身犯險的人!——你背叛了他。你殺了他!他不是我手上的人命,是你的!!你才是最後一個徹底摧毀了他的人!是你幹的!!”

女人笑得癲狂,卻又聲色俱厲。

“我知道我肯定是要死了,死刑,是你贏了,謝清呈。但你記著,你剩下的所有時間,你都要活在這份痛苦裡,你和我是同一路人,你甚至比我還無情。”

“是他信錯了你。等我下到了地獄去……謝清呈,我一定要看看,他會有多噁心你,那時候我一定要好好地恥笑他——再託夢回來,清清楚楚地把他對你的恨,全部都告訴你!是你破壞了我的人生……是你和你那多管閒事的爸媽破壞了我的人生!”

她笑到最後,大睜著那雙充斥著血絲,瞳仁暴突的眼睛,噙著不甘的淚,帶著瘋狂的笑,似狂喜似極恨,表情極其恐怖,森森然啐出最後幾個字來:“我死也不會放過你。”

耳中嗡嗡,似是失聰。

結束探監,與鄭敬風一同出來,鄭敬風原是他的長輩,卻惴惴地,不敢輕易與他說話,只安靜地在旁邊陪著。

過了很久,他才對謝清呈道:“你也不要想這麼多,她說的未必就全是真的,我看她是想刺激你,人心如蛇蠍,什麼也都不好說……”

話至一半,被謝清呈打斷了:“鄭敬風,你覺得我心如木石嗎?”

鄭敬風神情十分難過:“……你不要聽她鬼扯,你……你要心如木石,又怎會短短幾天變成現在這樣?”

他說著,非常難過地,轉頭向謝清呈的臉龐望去。

那便是呂芝書之所以在第一眼看到謝清呈時仰天大笑的原因了——

謝清呈的額前纏著雪白的繃帶,繃帶末了斜繞,遮住了其中的一隻眼睛,前有細碎的額發落下來。

他的一隻眼睛,竟已盲了。

在聞知賀予死去的當天,謝清呈沒有發瘋,沒有波瀾,甚至沒有落淚。

他控制心緒二十載,再也沒有什麼能讓他失去清醒和理智。

那天晚上,他甚至依然在做了所有的事情之後,於床上躺下了,很平靜,根本沒有所謂的徹夜難眠,慟哭至天明。

他太平靜了,平靜得就像一具軀殼,一具屍體。他睡了,夢裡再沒有摩天輪,玩具熊和笑著向他走來的那個少年。

他睡下了。

整整一夜,無夢無光,闔著眼,眼前一片黑,捱著分分秒秒,度秒如年,頭痛欲裂。

直到第二天早上醒來,他睜開眼睛,發現自己原本就因心衰力竭而逐漸模糊的視力,似乎忽然變得更不清晰,他麻木地在床上坐了很久很久,久到他足夠收拾自己的力氣,支撐著他走下床去,去面對外面那個看似什麼都沒有變,又因為一個人的缺失,而其實什麼都已經變了的世界。

他慢慢地,撐起身子,走去了洗手間的鏡子前——

然後他看到了自己左眼下的一行血淚。

那赤朱的流痕已經凝結。

是什麼時候流下的?他不知道。

是什麼時候乾涸的?他也不明白。

是因為什麼而流的?

這個答案是他唯一知曉的,只是,也已經不再重要了。

謝清呈抬手,舉到自己的左眼前,輕輕地晃了兩下,片刻後,他慢慢地垂下了自己的指尖。

黑的。

遊樂園的光熄滅了,那個人走之後,竟連夢裡都不再有色彩留下。

而他那只在長夜裡無聲無息地淌出了最後一行血淚的眼睛,也已經徹底地……

看不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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