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零一章 天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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申時行等人進宮來的時候,穩定下來的萬曆剛好醒轉過來,以目環視眾人;申時行、王錫爵等人早在太醫口中知道這是皇上的返照之相,一時間俱感心頭發酸,見萬曆對著自已一頷首,申時行連忙前行幾步跪下:“陛下,有什麼事吩咐老臣?”

目光在他臉上流連片刻,萬曆聲音微弱幾近不聞:“世事變化無常,當年父皇龍馭殯天之時,老師也是託孤之臣之一,如今匆匆幾十年,輪到朕即將大行,朕眼前卻無孤可託……”

這話說的著實不象,申時行的臉色瞬間變黃,心驚膽顫之下勉強勸道:“陛下春秋正盛,雖有微恙但不可做不祥之語;再說當今太子五德具備,儀表非凡,天下臣民莫不歸心;陛下後繼有人,正是天意屬我大明賜下的中興之君。”

“天意?天意?”萬曆搖頭笑了笑,語氣淡淡中全是惆悵:“老師這句話當年勸朕立國本的時候早就說過,如今再說,聽著卻沒有什麼趣味了。”想起當年舊事,申時行除了感概之外只能默然不語。

忽然聽萬曆緩緩開口:“傳旨,賜永和宮廢妃鄭氏鳩酒,死後不準葬妃陵,於宮外選薄地一塊葬身,毋須立碑,以彰其惡。”知道這是皇帝開始準備後事,申時行等人不敢怠慢,旁邊黃錦早就準備好筆墨,葉向高親自執筆記下。

萬曆默然半晌,聲音平靜而清析,接著說道:“……速召皇三子朱常洵來見朕。”

申時行忽然哆嗦了一下,一陣極其不妙的感覺迅速佔據身心,情不自禁的回頭望向跪在自已身側的王錫爵,發現對方也正一臉驚駭的看著自已,彼此都是久歷宦海的老臣,萬曆此時此刻的異常行止讓他二人不約而同的想到一個典故……昔年漢武帝欲立少子,但恐主弱母強,以至朝政顛亂,遂殺母立子,難道當今皇上所行,是在效仿漢武舊事不成?

一旁黃錦伏在地上的身子抖得厲害,與平明麻利精明相比判若兩人。

申時行抬起頭來,眼底驚疑不定,試探著問道:“敢問陛下,可有旨意留給太子殿下?”

太子二字一出口,殿中一片靜寂,內閣六人十二道眼光,或明或暗,或驚或疑,一齊彙集在萬曆的臉上。

萬曆恍若未聞,突然間撕心裂肺的一陣咳嗽,臉色越加的難看,忽然低低嘆了口氣,以目視黃錦:“取筆墨來,朕要親書遺詔。”

黃錦驚了一跳,臉孔灰白一片,低聲勸道:“陛下不可耗費精神,再說您手上力氣不足,您說老奴寫也就是了。”

萬曆散亂的目光盯了他一眼,雖然已是油盡燈枯之境,可是一身的皇者之氣未減分毫,無庸置疑的搖了搖頭:“這一次,朕不想假手任何人。”黃錦無奈,只得上前將萬曆扶了起來,搬過一張矮幾,鋪設好筆墨紙硯。

萬曆提起筆來,想了一想提筆就寫:“朕荷天地之洪禧,承祖宗之丕祚,仰尊天地,庶格和平,適星芒之垂象,豈天意之儆予……”只寫了這十幾個字後,執筆的手已經抖的如同風中之燭,而臉上神色更見黯淡,額頭冷汗滾滾,黃錦看著不忍心,剛準備再勸一句,一眼瞥見萬曆嘴角那絲笑容,想要說的話瞬間吞進了肚裡……這位帝王剛愎自用了一生,何曾聽進過任何人的一句話。

臉色越來越暗的萬曆哆嗦著勉強接著寫道:“太子朱常洛,綏靖邊疆,實國家有用之才,奈何專擅威權、好大喜功,不象中興守成之君,今廢其太子之位,改封睿王。”立在他的身後,清清楚楚的見到萬曆寫到這裡的黃錦,已經得駭得魂飛魄散,一張圓白胖臉上全是虛汗。

下邊跪著的申時行等人雖然不知道皇帝寫了什麼,可是看黃錦的臉色,一種極其不祥的感受使申時行的一顆心如墮冰窖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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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寫到將朱常洛廢為睿王時,萬曆明顯猶豫了那麼一刻,眼底神色全是糾結,以至於手中的筆都長久沒能落了下去,一刻後卻終究寫了下去:“皇三子朱常洵,人品貴重,深肖朕躬,必能克承大統,著其繼朕登基,即皇帝位。”似乎將凝聚起來精氣神隨著這封遺詔的完成已全部用盡,遺詔最後幾行字跡潦草,筆致虛弱。

虛弱已極的萬曆往下就倒,黃錦手疾眼快,一把扶住,觸手覺得皇上骨頭如刺般咯得手生痛,心下一陣難過,低著聲勸道:“陛下,您這是何苦?可還記得當初殿下對您說過的一句話麼?”

口中呼呼喘著粗氣,無神的眼睛閃過一絲亮光,萬曆有些茫然道:“……他說過什麼?”

“為人父母者不患不慈,患於知愛而不知教也,老奴還記得陛下回宮來後,皇上您還將殿下這句話抄了下來,一連瞅了好幾天呢。”

朦朧中似乎又現出那一張倔強之極的臉,梗著脖子向自已歷歷質問……緊接著念頭一轉,慈慶宮中除夕之夜,自已將手放到他的頭上時,明明他是醒的,卻僵著故著裝睡……萬曆心中一陣黯然,目光移到自已親手寫的遺旨上,手中握著的筆瞬間重有千鈞,再也拿不住重重的跌到地上,喉頭一甜,一口血狂噴而出。

申時行等人與黃錦一齊大驚,一齊了圍了上來,黃錦急得大叫:“太醫,快傳太醫。”

而此時的萬曆卻重重的瞪大眼睛,用不可思議的眼神死死盯著自已親手寫就的遺詔……忽然伸手指天,詭異之極的笑了幾聲:“天意……真的是天意。”笑聲戛然而止,指天的手軟軟的垂了下去,惟有一雙眼睜著大大的,全是茫然空洞無助。

守在宮門外的一眾醫官蜂湧了上來,一陣忙亂後卻發現萬曆呼吸已斷。吳院首大著膽子試過脈,又翻起眼皮看了一看,直挺挺的跪了下來,長嚎一聲:“陛下……駕崩了。”

是夜,紫禁城天降大雪,闔宮縞素,哭聲震天。

得到訊息後的慈寧宮李太後一直是處在昏厥中,幸萬有坤寧宮王皇後強忍悲痛,悉心照料。

萬曆皇帝的身後事,自有禮部按制操辦;依帝制以六槨三棺收殮,停梓宮於乾清宮。

舉朝上下一片震山倒海的哭聲中,文淵閣中一片陰雲密布。

皇帝駕崩於內閣五人面前,並且留有遺旨,當時五人中誰也沒有看到過遺旨中的內容是什麼,而此刻五人正對著這道遺旨面面相覷,看過之後全都是一臉的茫然。

遺旨上寫得很明白:“朕荷天地之洪禧,承祖宗之丕祚,仰尊成憲,庶格和平,適星芒之垂象,豈天意之儆予。宜規一視之仁,誕布更替之政,太子朱常洛,綏靖邊疆,實國家有用之才,奈何專擅威權、好大喜功、不象中興守成之君,今廢其太子之位,改封睿王。皇三子朱常洵,人品貴重,深肖朕躬,必能克承大統,著其繼位登基,即皇帝位。”這是黃錦在一旁看得真切之極的原文,可是此刻在五位內閣大臣眼裡的遺旨,中間有一處鮮血淋漓,正是萬曆崩前噴出的那一口鮮血。

時間已久,血跡由當初的鮮紅變得棕褐暗黑,卻不改分毫的觸目驚心。

五臣大眼瞪小眼,因為有了這灘血,原本完整的遺旨就變成現在這個樣子:“朕荷天地之洪禧,承祖宗之丕祚,仰尊成憲,庶格和平,適星芒之垂象,豈天意之儆予。宜規一視之仁,誕布更替之政,太子朱常洛,綏靖邊疆,實國家有用之才……人品貴重,深肖朕躬,必能克承大統,著其繼……”

天意如此,夫復何言,這是唯一知道真相的黃錦看到密旨後第一個想法。此刻的他的心裡嘴裡說不出苦澀……他終於明白了皇帝到死時那一句天意是什麼意思,這位任性一輩子的皇帝,到生命的最後一刻,老天爺還是沒有讓他按照自已的心意辦回一件事。

申時行、王錫爵對視一眼,二人心中俱是大喜,二話不說,撩袍跪倒:“臣等必定一心一德,戮心盡力,不負先皇所託,扶保新皇繼位,使大明國祚昌盛,江山永固。”

他二人這樣一帶頭,葉向高自然第一個響應。五人中只有于慎行的一雙眼盯著那張遺詔,臉上神色變換古怪,一幅若有所思的樣子,就在他還在猶豫不決時,就見身邊李廷機愣了幾瞬,忽然跪在地上,于慎行忍不住驚訝道:“李大人,遺詔被血浸染,事情尚有蹊蹺,你怎麼……”

你怎麼還沒說完,就聽申時行冷冰冰的聲音在耳邊響起:“於大人身為內閣輔臣,怎麼不見皇上生前是何等的信任寵愛太子?如今遺詔雖然被血染,但是字字句句都是遺命太子繼位,你可是還有什麼別的想法不成?”

申時行扣下的帽子實在太重,壓力山大的于慎行臉紅過耳,心裡發虛,伸手指著遺詔,強辯道:“雖然如此……可是這血跡之下的字,卻是還要仔細推敲。”

黃錦踏上一步,沉聲道:“陛下書寫遺詔之時,老奴在一旁親眼所見!陛下之意,確實如同遺詔之意一般無二,於大人若是不信,只能親赴泉下向先皇詢問一二了。”人證物證俱全,至此于慎行縱然心有懷疑也沒有別的話好講,只得恨恨的退到一邊以沉默表示不憤。

申時行與黃錦默默對了個眼光各自別開了心,但眼底都是一片慶幸之色。

翌日內閣將萬曆遺旨昭告天下,太子朱常洛雖然尚沒回京,已經是眾望所歸的不二儲君人選。禮部已經開始擬撰年號,只等太子回宮就位之後擇選使用。

至於莫名其妙被放出宮來的皇三子朱常洵,這幾年來在永和宮內的折磨早已讓他失去了往日囂張氣焰,就連見人都是唯唯唯諾諾不敢抬頭。已經成了名副其實後宮之主的王皇後沒有難為他,吩咐人將他安置在儲秀宮,只等新君繼位後再做安排。眾人無不讚歎皇后賢德,可是明白人都知道,已是廢子的朱常洵,早就失去了一爭短長的資格,他的出現就象一片落葉,在大明朝廷這灘深不見底的水上連連幾絲漣漪都蕩不上,一個小小浪頭後就沉底消失不見。

朱常洛一行人在離京三十裡的地方,就見到了朝中在此等候的特使。對於他帶來的訊息,朱常洛第一反應不是悲傷,而是心裡空空如也的空蕩發虛……那感覺好象心底的某個地方忽然少了一個可有可無的東西,這個東西在的時候沒覺得怎麼樣,可一旦沒有了,居然空落落的出乎意料難受的要命。

跪在地上的那個特使低著頭,看不清面容:“申閣老等大人說,明日會親自來這此迎接殿下回宮。”

朱常洛從頭到尾沒有說一句話,見他神色不對,烏雅關心的上前一步,將手放在他在肩上。來自對方手上的溫暖使朱常洛轉過頭,怔怔的道:“……皇上崩了?”

一旁的宋一指見慣生死,有驚卻不亂,長聲嘆息一聲:“雖然出乎老夫意料,但是也不算太過驚奇。他身子底子早就全毀,對於酒色財氣又不肯絲毫加以節制,如今這樣也不算意外,你也不必太難過了。佛家視死如登彼岸,早死晚死的,也沒什麼了不起。”

他的話沒有說完,卻見朱常洛振衣而起,轉身進了房門,哐啷一聲閉死,再也沒有任何的動靜。

宋一指大為愕然,一臉無辜望向烏雅:“……這是什麼態度,老夫那裡有說錯什麼?”

一臉擔心望著緊閉的房門,耳邊聽到宋一指全是委屈的羅嗦,烏雅不由得恨恨跺了下腳:“你老人家真是羅嗦。”說完轉身快步離開,全然不顧身後臉色一陣青一陣白即將火山噴發的宋一指。

深夜之後,對著一盞孤燈,朱常洛並沒有休息,忽然耳邊傳來叩門聲,朱常洛心煩意亂之下隨口道:“是誰?”(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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