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百七十一章 天下冤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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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牢門口,兩個西廠的千戶,目送楊清源離開。

“這些書生可能聊,這都聊了快兩個時辰。”

“誰說不是呢!”

“可惜,這姓楊的沒有動手劫獄,不然咱們就不需要費心對付他了!”

就在兩人閒聊的時候,西廠大檔頭汪值再次出現了。

“你們還想他動手劫獄?!他是誰?!大理寺卿,武鄉侯。以他的智慧會和你們兩個一樣幹這種蠢豬才能幹的事?!”

“而且你倆也該感謝,他沒有動手,否則以他的武功,你們兩個現在已經是西廠的功臣,死後哀榮無限了。”

看著楊清源遠去的方向,汪值的眼中幽光隱現。

他是個有追求的太監,不想一輩子當一個打手性質的人。

他勤奮好學,文採斐然,私下和翰林院學士劉珝相交甚密,文章針砭時弊。

難以想象一個太監會和一個翰林院學士成為知己。

汪值收回了目光,走入了監獄的牢房之中,完全沒有剛剛西廠大檔頭的煞氣,氣質更像是一個求學的學子。

“於學士,小人又來聽課了。”

看到汪值來了之後,於延益的眼中露出了一分笑意。

汪值算是他在天牢之中,結交的一個朋友。

眼前之人雖然西廠的大檔頭,但卻是勤奮好學,天資聰穎。而且為人也有底線。

於延益接觸過的宦官不少,東廠曹正淳對於先帝忠心耿耿,手段果決,但是吃了沒文化的虧,只能當一把刀。

西廠雨化田,雖然也是飽學之士,但是心狠手辣,過於凌厲,權欲心太重,極易反噬。

眼前之人,不僅心性不錯,臨死之前收個記名弟子,倒也沒事不可。

“今日,想聽什麼?!”

於延益見碗中的最後一快子菜吃完後問道。

“小人,想聽楊學士的御邊論。”

於延益詫異地看了汪值一眼,沒想到他會選這個。

“好吧!既然你有心,那我就講給你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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御書房中。

朱瞻坤面色疑惑地詢問著雨化田。

“楊清源在天牢之中和於延益說了什麼,一點都沒查到。”

雨化田搖了搖頭,“楊清源本來就是道門高手,精通天遁傳音。現如今入洞玄之境,以天遁傳音之理覆蓋周身,我們在天牢裡的探子,根本聽不見他們談話的聲音。”

朱瞻坤,現在有些不安。楊清源加上於延益的組合,其上限實在是難以估量。

上一個受害者,後金慶王努爾哈齒,現在墳頭草沒有三尺,但一尺絕對已經有了。

雨化田此刻身為朱瞻坤的左膀右臂,自然是要為朱瞻坤分憂。他也臨時充當著軍師的角色。

“萬歲,之前朝野上下因為於延益的事情,已然不滿,若是繼續用對付於延益的辦法對付楊清源,恐怕天下人心不服,故而萬歲不能主動出擊。”

“那依你之意呢?!”朱瞻坤對於雨化田也是信任無比。

“萬歲可曾釣過魚?!”

“正是,釣魚!”

雖然釣者拋了魚餌,但是畢竟是魚兒主動咬的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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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月初一,刑部尚書曹守正,闡明於延益罪行,與太監王誠、舒良、張永、王勤謀迎立楚王,如此大罪,不僅是於延益當斬,其家人親族亦當重罰。天子仁德,從輕處罰,流放於延益之妻兒於龍門,赦免親族。

戶部郎中劉既白,出言反對,被天子貶謫。

四月初三,新任刑部侍郎,陳文廷上書天子,崇文書院學子,聚眾鬧事,為逆臣於延益狡辯,誹謗君上,妄議國事,其罪難恕。

天子批覆,年少無知,只誅首惡,其餘被蠱惑之人不究其罪,然二十年內不許科舉。

遂崇文書院山長,教習及領頭一十七名學子被捉拿下獄,與於延益一同問斬。

刑部定下行刑日期,三日之後。

這個時間不長不短,乃是有雨化田建議,朱瞻坤親自擬定的。

若是時間太短,讓楊清源倉促之間難以起事。

可倘若時間太長,楊清源準備得過於準備,朱瞻坤心中又有些畏懼,畢竟是天下名將,三千人在手就足以改變戰局。

所以給了這個三日的時間,供楊清源去串聯其同黨,但是卻不能調集兵馬。

但令朱瞻坤沒想到的,這三日之間,楊清源什麼都沒有做。

反而是每日為於延益帶去酒菜。

第三日夜,楊清源前往刑部天牢,讓西廠的人如臨大敵。

但其實楊清源根本沒有任何的行動,從那一日和於延益商議完畢之後,他就只剩下一個選擇。

眼睜睜地看著這位國之柱石死在昏君宵小的手中。

崇文書院山長名為徐道窮,自號寒鴉先生,乃是於延益的好友。

故而崇文書院中,才能經常看見於延益的文章策論。

“道窮兄,倒是我牽連你們了!”

徐道窮惋惜一嘆,“我們這把老骨頭,倒是無所謂。但是默言、向傑他們,俱是國家社稷之才,如今要和我們這些半截入土之人一起赴死。實在是可惜了!”

諸教習也是如此,他們年歲都不小了。有的沒有功名在身,有的是舉人,但都是精通學問之人。

刑律、數算、經義、詩詞,六名教習雖各有所長,但俱是一身傲骨。

刑部尚書曹守正親自審問了他們,只要指認於延益誹謗君上,意圖謀反,就可以免其死罪,還有賞銀千兩。然沒有人在死亡面前低頭。

君子死則死矣,然一身風骨豈能丟棄?!

徐道窮口中的默言全名張靜,名字很普通,但是人卻不普通,但是京畿鄉試第一,解元之才。

以他的文名才華,明年的秋闈,可以嘗試衝擊天地人三榜。如今卻身陷令圄。

聽到山長提到自己,張靜開口道,“我深受大學士、山長教誨。君子自當守節。伏清白以死直兮,固前聖之所厚。”

死,當然是人人都不願意面對的事情,但總有一些讀書人不怕死,總有一些讀書人有風骨!

從屈原、謝靈運、陶淵明到方孝孺、楊繼盛、楊漣再到聞一多、魯迅、傅雷。

萬古如新,一如既往。

總有文人站出來,證明書生雖然百無一用,但可續天下文脈,領千秋風骨。

張靜面對死亡不懼,但不代表其他人不懼。

比如徐道窮口中的向傑,全名俞向傑,尤擅詩、書法,與張靜為崇文學院雙壁。

“我其實是不想死的,還沒活夠呢!”

徐道窮聞言奇道,“那向傑為何在此?!”

俞向傑面色微苦,“我雖然懼死,可哪有背師求榮,棄友而走的道理?我怕千秋之後,有人戳我的嵴梁骨。”

相比於張靜的無懼,俞向傑顯然更加情真意切。

怕死,卻不得不死。

徐道窮聞言,長嘆一聲,“是為師連累你了。”

俞向傑卻擺了擺手,“山長,說這就見外了!”

於延益沉默中開口,“此事本與你們沒有關係,還是我牽連了你們。”

他可以坦然赴死,但看著這麼多人也因為他入獄處刑,於延益又如何能好受?!

一方面,死得無辜之人愈多,對付朱瞻坤,限制君權的成功率就越大。

但另一方面,我不殺伯仁,伯仁卻因我而死。負罪感也是壓在了於延益的心頭。

“於大學士,何罪之有?!”張靜第一個站出來反對於延益的觀點。

“我等不過仗義執言,沒有半句虛言,此番境遇,全是昏君殘暴不仁,與大學士何干?!”

若是說真話,也是罪,那他們確實都罪無可赦!

就在幾人暢談之際,楊清源來到了獄中。

“楊學士?!”第一個看見楊清源的就是俞向傑。

此人將楊清源這個科場前輩視為偶像,突然見到楊清源,有些驚喜。

張靜雖然比俞向傑好一點,但是也是激動不已,他精研律法,自然對於大周刑律第一人心生崇敬。

其餘的諸學子,甚至是教習,都紛紛和楊清源打招呼。

楊清源也沒有架子,反而掏出了銀子,讓刑部的獄卒,準備酒菜和眾人暢談起來。

楊清源自然不在乎朱瞻坤,而其餘眾人皆是將死之人,反而沒有了顧慮。

平日一些大不敬之語,也是頻出,乃至對於限制君權,天下平等的驚人之語,都時有人出。

遠處的西廠汪值看著這個畫面,心中豔羨,若是可以,他也想加入這個聚會之中。

……

暗牢灰牆燭影深,長河漸落曉星沉。

刑部的人終究還是來了。

“楊大人,我們……我們也是奉命行事,還請不要讓我們為難。”

楊清源面無表情,只是站於原地不動。

刑部的眾人便將於延益為首的一干要犯,裝入囚車,準備押赴刑場。

隨著天色漸明,越來越多的人來到了刑部天牢的門口。

有官吏,有書生,有黎民百姓,販夫走卒。

於延益是一個好人,更是一個好官。

或許他會損傷到你的利益,但絕不會是因為私怨,必是出於公心,即便是政敵,也得讚歎於延益之品行。

隨著囚車駛出刑部,無數追隨於囚車之旁。

有翰林學士,各部官員,其形成堪比一次小的朝會。

被召回明升暗降的新任通政司使王華,看著一幕,對楊清源問道,“清源,你就看著於大學士被冤殺?!”

楊清源沉默以對,不知該說些什麼!

看著遙遙地向快要到巷子口的囚車隊伍,王華躬身一禮,隨後道:“清源,你代我去送於大學士,我去宮門口上書!”

一旁被貶官的劉既白聞言道,“老大,我和你一起去,我嗓門大!”

囚車車隊遠行而去。

東方未明,天色尚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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街道之上,一路有百姓送別。

雖然他們不明白什麼大道理,但是妨礙這些平臺百姓知道,於延益是個好官,是他救了京畿,救了北方的百姓。

“於大人,吃個包子再走吧!”

“於青天,這是自家雞下得蛋,你吃一口吧!”

“於大人冤枉啊!”

一路上的百姓,讓負責押送西廠廠衛和刑部的官吏如臨大敵。

甚至有許多江湖俠義之事,都冒著被大理寺和六扇門擒拿的風險潛入了京城。

俠以武犯禁,並不意味他們分不清楚是非黑白,善惡曲直。於延益在他們眼中並不是朝廷走狗、貪官汙吏,而是挺身而出救民水火的大英雄。

有時候,這些江湖人士,反而更純粹一些。

在這些入京的高手之中,甚至有武當七俠之二的俞蓮舟和莫聲谷。

但大理寺和六扇門之前對於京畿的清理,再加上此刻東西兩廠的聯手防衛,讓江湖中人找不到任何時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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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宮宮城口,通政司使王華領著剛剛被便貶為山陰縣令的劉既白一遍又一遍地大聲誦讀著他的奏疏。

當今天子登基六月,於天下有罪其五。

其罪一,夜入皇城,政變奪位!此為不忠。史官不記,修書掩蓋,國人不知耶?

其罪二,以子弒父,此為不孝。飛霜殿事,可堵天下悠悠眾口乎?!百年之後,青史必記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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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罪三,罔顧律法,冤殺功臣!此為不仁,翻遍史書,有此例乎?莫非宋高宗、隋煬之流。

其罪四,堵塞言路,屠殺士子。崇文書院,諸儒學子,何其辜也!?此為不義!

其罪五,寵信奸佞,不念手足,弒殺兄弟,此為不悌!

凡此,不忠、不孝、不仁、不義、不悌之輩,何以為天下君父?!何以服天下人心?!

他們的身後,聚集了越來越多的人,之前被驅散的學子,找到了一個領頭之人,心中愈發有勇氣,齊聲誦讀,聲震宮城。

這聲音一直傳到了躲在皇城之內陪著皇后周明玉的朱瞻坤的耳中。

聽著王華的奏疏,即便是在周明玉面前,朱瞻坤也沒法收斂自己的怒火,一連摔了四個茶盞。

“亂臣賊子!亂臣賊子!通通該殺!”

這一幕,足以在青史之上給他留下一個難以洗刷的汙點。

當然之前冤殺於延益就是一個汙點,但朱瞻坤尚覺得可以洗刷。

前漢武帝殺太子劉據,依舊是雄主。

前唐太宗弒兄奪位一樣是千古聖君。

話雖如此,但是心中的怒火依舊是止不住的。

可生氣歸生氣,朱瞻坤依舊不能對王華和劉既白做什麼。

王華不必多言,永安十三年狀元,被一眾大學士和先帝稱為宰輔之才,在士林之中也有偌大名聲。

而劉既白雖然是個紈絝子弟,但架不住他有一個好爹。

劉賓雖然不過是個禮部侍郎,可他曾經是太子的追隨者,從龍之臣。

前腳剛剛貶了劉既白的官,要是再殺劉既白,讓劉賓絕後,那讓一直支援太子的眾臣怎麼想?!

“來人!給我把門口那些大膽狂徒驅散!”

即便是心中不願,朱瞻坤也只能捏著鼻子認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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囚車行駛,已經到達了菜市口。

不方便親自出面的人,也送來了精美的酒菜,前來為於延益和崇文書院的一眾學子送行。

閣樓之上,長孫輔機和李宏毅相對而坐。

“長孫兄,現在惡名我已經全部承擔,這內閣次輔之位,你可以願意來坐坐!”

李宏毅現在是麻木了,他知道,因為這件事他的名聲已經全毀了,還不如一心為朱瞻坤辦事,撈個實惠。

長孫輔機如彌勒佛的臉上依舊帶著笑容,看不出情緒。

他原本就是維持中立的,但現在不管朱瞻坤用了什麼手段,他算是贏了,於延益一死,錢牧謙獨木難支。

內閣已經漸漸被朱瞻坤所掌控,終究還是皇帝贏了。

而且現在冤殺功臣忠良的惡名已經套在了李宏毅和朱瞻坤的頭上,他即便此刻出任次輔,料也沒什麼大礙了。

“多謝天子看重,李兄舉薦,我願效犬馬之勞。”

在一片喧譁之聲中,兩人達成了協議。

隨後,兩人目送著經過此地的車隊,目光看著跟在囚車隊伍旁的楊清源。

再沒有往日的意氣風發。

天縱之才,落到如此境地啊!真是讓人唏噓、感嘆。想他當年是何等的出彩,得於、錢兩位大學士看重,又被先帝信賴,風頭一時無兩。

但此刻依舊只能眼睜睜地看著於延益趕赴刑場。

所以政治,是容不得大的錯誤的,有可能一次的站隊失誤,就會葬送政治生涯。

而長孫輔機,就是最謹慎的那一個。

正午,西市,菜市口刑場。

這是一個在江湖話本,民間戲文之中出現頻率極高的地方。

監斬官刑部尚書曹守正,已經在此等待囚犯的到來。

看著曾經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於延益被押上行刑臺,曹守正也百感交集。

但午時已到,容不得他多感慨,隨著斬令下達,繫著紅腰帶的劊子手揮動著刀。

除於延益之外的其他人,皆是鮮血飛濺,人頭落地。

唯獨負責於延益的劊子手,遲遲不能下刀。

“呯!”

行刑的大刀落在了地面之上。

“於大人,我是晉陽人啊!”

人非草木,劊子手看著這個護住自己家鄉的英雄,如何能下刀?!

曹守正看著這一幕當即大怒,“還不快斬!?”

於延益搖了搖頭,將死之人,何必又連累他人!

勐然起身,在眾人來不及阻攔的情況下,一頭撞在了行刑臺上,康慨赴死。

“於大人!

”在場的百姓,無不潸然淚下。

原本晴朗的天空也被烏雲遮蔽,毫無徵兆地下起瓢潑大雨。

於延益死之日,晴空陰霾,天下冤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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