戶村裕在新宿兜兜轉轉呆了好幾天了，剛開始的幾天他根本不敢出門，也不敢同別人交流。

除了去附近公共浴室洗澡，戶村裕的大部分時間都沉溺在網絡遊戲之中，希望藉助虛擬和暴力暫時逃避這個讓他生厭的世界。

網絡遊戲中的戰友雖然粗俗，但對他人的關愛和仇恨卻能廉價贈送，對於孤單一人的戶村裕來說確實個值得珍惜的地方。

可是這並不能持久。

他也不會忘卻自己為何如此。

在遊戲倒計時或者結束後的短暫時間內，戶村裕有時候會回想起自己親手將小林正扔下天台的那個場景。

裂開的嘴臉。

悽慘絕望的眼神。

就像是鋼針一樣，一下又一下地刺在自己的心頭。沒有人知道，漫長枯燥的長夜裡，他會想自己當初的做法是否有誤。

他真的有資格剝奪他人的生命嗎？

換句話說，自己為了兩個渣滓，毀掉自己的人生，難道是值得的嗎？

漸漸地，迷茫的問題都有了答案。

然而時光卻不會重頭再來。

叩！叩！叩！

戶村裕心頭一緊，他開啟房門，卻發現是網咖的負責人，對方朝著自己微微鞠躬，說道是因為客人長時間沒有出門，所以想要檢視是否有什麼需要。

低情商的意思是。

想要看看戶村裕死了沒有。

如果沒有死，則是隱晦地提醒他到其他公共場所死去，不要死在這裡，給自己添麻煩。

在社會氛圍較為壓抑的霓虹，自殺並不是一個特別少見的事情。

階層的固化，以及冷漠的人情關係，加上根深蒂固的等級觀念，霓虹的普通學校與其說實在培養促進前進人才，不如說是在塑造合格的快樂工人。

可能是傳統文化的浸染，大多數人都不願意看到人群中彼此相異的存在，人們往往會不自覺地打壓那些步調不一致的人。

如此以來，在職場上既要通力協作，又要相互競爭，這簡直就是一個幾乎矛盾的要求。

而且絕大多數的霓虹人會在成年後，離開原生家庭，他們的夫妻關係與其說是相濡以沫，不如說是扮演各自的角色。

即便丈夫下班喝再多的酒，妻子也不會生氣，只要能帶好小孩就算是天大的功勞了。

這樣一來，即便能夠以不太努力的態度生活在這個國家，但是無時無刻的負面情緒卻在同時擠壓著個體的精神。

一旦哪裡做錯了。

給別人添麻煩的話。

自殺只是最簡單、有效的處理辦法了罷了。

走出網咖，街市的霓虹燈亮了起來，忽然看見前方有個小巷相當熱鬧，大約是在過什麼節日，後來想了想，才意識到明天就是國民休息日了。

國民休息日。

也叫綠色之日。

由來就不在這裡講述了。

是鼓勵國民親近自然，親近綠色生活的日子，同時，也是讓大家在這個春意盎然的時候，不忘感謝大自然所帶給人類的恩惠。

不過這次的國民休息日在週末，即使民眾心底再不樂意，國民休息制度也是沒有補休制度的。

一路晃晃悠悠，戶村裕竟然不知不覺走到了公園附近。

黑暗中的公園是靜寂的。

要是忽略在長椅上安眠的流浪漢，配合上花壇裡的蓮青色的風信子倒也能夠算是夢幻。

從天邊過渡下來的墨黑色，加上星星點點的蒼綠，湖水正中央的涼亭此時看起來就像是古堡一樣。

幸好還有路燈，要不然這片環境對於任何人類都顯得過分深沉了。可是，惡意並不會隨著光線的出現而消失，甚至於此相反，黑暗的一點光芒卻是更加顯眼起來。

“啊那個，這個是我的手機。”女孩看著前方一隊好像是吃醉了的男人，小心翼翼地說道。

拿著粉紅色手機的男人好像沒有聽到一樣，嫣紅色臉龐泛起了惡意的笑容，他指了指自己鼻子：“你的？...我覺得是我的。”

“他們覺得是他們的。”

“你們說呢？”

男人小丑一般的搞笑發言引起了其他人的笑聲，他們不知所謂地拍手、揮拳，戲謔的笑聲讓人隱約有些不安。

女孩愈發覺得緊張了，眼眶中不自覺噙滿了淚水：“請不要這樣說...那個手機的確是我的。”

男人不耐煩了：“你有什麼證據，我看你是歌舞伎町過來的，想讓我們去你的店裡就直說。”

“嗝~”

“我們兜裡面有的是錢。”

旁邊有人起鬨：“是啊，佐田可是媽媽桑店裡面的常客，他是號稱最不願意倒下的巨蜥的男人。”

“你那是什麼鬼稱號呀。”

“明明可以擎天3小時的男人。”

“3小時還是太短了。”

女孩已經被這一系列黃色笑話弄得不知所措，她從來沒有受過這樣的委屈，悲傷眼淚流淌在臉頰之上，心裡覺得只怕是不可能從這些醉漢手裡面拿走自己的東西了。

她還是高估了人類的道德。

酒精麻痺了人腦，足以迫使這些釋放出不屬於平常的罪惡的特性，醜惡的靈魂可以短時間的綻放，在午夜的公園，留下一兩句不為人知的刺激而又興奮的故事。

“喂，我說啊，你會是那些媽媽桑故意派過來的吧，我看你的樣子有點面熟啊！”

男人不懷好意地走過來，看起來像是要把女孩揪到自己的身邊，施以情緒化的暴力。

誰也沒有想到。

對方會突然出手。

大概是平時和那些滿口道德的君子相處得多了，女孩一時間傻了，根本不知道如此處理此時，呆呆地幾乎快要被人拉入懷中。

“住手。”

大概這個時候，實在看不過去的戶村裕站出來制止了他們。

寶貝在懷，膽子也大了許多。

聲音很響亮，男人們先是嚇了一跳，恍惚間發現不過是一個半大的孩子，又重新哈哈大笑起來。

那女孩這時才反應過來，連忙大聲呼喊求救，大概覺得面子上過不去，為首的男人反而把她抓得更緊了。

“我已經報警了。”

“如何你再不逃跑的話，會被當做流氓抓起來的哦。”戶村裕冷冷地看著他們，兩隻手不知道什麼時候開始握緊了。

“哈哈哈，”男人根本不信，他叫囂道：“你的年紀還沒到國中吧，你爸爸媽媽還沒給你買手機吧。”

出來的時候並沒有帶手機，要不然現在掏出來，事情倒也簡單了。

“那是我的事情。”

“你就不怕監控嗎，被公司的人知道了，恐怕也會覺得很丟臉的吧。”

那男人已經不在理會他了，反而一臉淫笑地抓著女孩的胳膊，嘴巴朝著她白淨的俏臉送去。

“不要反抗。”

“叔叔一會兒給你錢哦。”

戶村裕見到這種情況，只能嘆息著搖著腦袋，把剛剛在膠囊網咖裡面想明白的一切又給推倒了。

“這個世界總是有一些蠢蛋，不讓他好好感受痛苦，恐怕是不知道抱歉字怎麼寫。”

說著，拿起那根螺栓。

放在在手心裡拋了拋，然後精準地插入自己右手，霎時間整個手臂的線條頓時變得硬朗起來。

恍——

輕輕一舞，虎虎生風。

隨著前進身體的不斷帶動，木偶手臂的關節發出細微的摩擦的聲音，如同響尾蛇掠過草地。

“你這個傢伙還是不要出來丟人現眼的好。”戶村裕上前抓住了犯賤的男人，輕輕一丟就把他扔開了有四五米遠。

垃圾桶被戰鬥波及到了。

叮鈴咣噹的東西灑成一片。

那個臉紅的男人摔倒在地，酒也清醒了許多，但是被中學生打敗的現實仍然讓其惱怒，於是呼喊著其他狐朋狗友，想要一同上前教訓教訓對方。

一時間，男人們組成了包圍圈朝著少年和女孩一同逼近，為首之人哈哈大笑，嘴裡唸叨著。

“你個不長眼的畜生。”

“讓我替你父母好好教訓你。”

聽到這裡，戶村裕眼神一便，冰冷刺骨的寒意完全透過眼睛傳達出來，可惜在一群醉漢面前，他們幾乎感受不到外界傳遞過來危機。

“什麼東西。”

一道殘影刷得閃過，為首的幾個胸口遭到重擊，慘叫一聲，居然就這樣跌倒在地。

到底怎麼了。

剩下的人還沒來得及弄清楚狀況，便也被奔跑過來的戶村裕一人一拳，打翻在地，不一會兒地面上就全部都是捂著嘴呻吟痛楚的男人。

醉漢而已，還不如混混耐打。

“好厲害。”女孩捂嘴驚呼。

戶村裕收回拳頭，冷漠地看著底下，輕輕地說了句“廢物”，然後便扭頭示意女孩跟著自己走了。

也正是這個時候，路燈的光芒從半空揮灑下來，打亮了女孩秀美的臉蛋，他忽然發現眼前的這個女孩居然是之前自己蠻喜歡的一個地下偶像組合的成員。

組合似乎是叫LoveLightingGo。

至於她叫什麼名字。

完全不記得了。

江畔的路上開滿了各種各樣的店鋪，有冰淇淋店，有禮品商店，如果是白天到達這裡，還有看到身穿戲服的工作人員正在招攬顧客。

但是在晚上一幢幢緊鎖大門的屋子前面行走，就是一件很可怕的事情了，更逞論江邊生長搖晃著鬼影一般的柳樹枝條。

女孩的名字叫做島田愛子。

因為手機丟在公園這裡，又害怕被經紀人罵，所以一個人偷偷出來找自己東西。

對於英雄救美的戶村裕，她連續不斷感謝，可愛圓潤的臉頰因為不斷得鞠躬都變得紅潤起來。

“斯米馬賽，都是因為我太魯莽的關係，所以才會遇到那群醉漢，如果當時能夠聽從遙的話就好了。”

“川口君，希望你可以到我那裡去，雖然地方不大，但是可以好好招待你，我會將事情如實告訴經紀人村上先生，他是一個很好的人，到時候一定報答你的。”

“十分拜託了。”

川口是戶村的化名。

他是需要錢。

但是他卻對島田愛子的報答並不感興趣，之所以答應一同前行，是因為這裡距離有人的地方還太遠。

等走到了人多的地方，戶村裕假裝上廁所，實際上卻準備在另一個出口離開了。

島田愛子在外面無聊地等待。

“等等！這是什麼。”

只有一人的廁所迴盪著不可思議的吶喊聲，幽靜狹窄的空間彷彿吸引著各色苦悶邪惡的幽靈。

慢慢地靠近鏡子。

戶村裕眼神中充斥驚愕。

倒映顯示空間的平滑至極的鏡子，除了那絲因為氣溫降低而在最底下朦朧出現的水霧，浮現在少年眼前的並非自己熟悉見到的場景。

而是一個似是而非。

面無表情的。

毫無笑容，肌肉僵硬無比的。

機械玩偶。

格拉——格拉——

他伸出另一只手，原來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自己左手竟然也開始變成木偶一樣的關節了。

多麼靈活而又模擬的手啊！

要是這一幕出現在一位匠人師傅的手裡，大概會收到這樣的誇讚，可是這要是出現在一個男孩的身上就是極為恐怖的事情了。

手臂的表面能看出真實的木頭紋理，不是仿造的，但又過分拉長，看起來像是一道道連同腕和臂之間的經脈。

我們常用的傢俱很多都會選擇樺木，因為它材質略重硬，結構細，強度大。

加工性、塗飾、膠合性好。

而戶村裕的手臂上都是山形木紋，觸控表面有著良好的質感。

質地堅硬，結構牢固，應該屬於橡木，但是又有胡桃楸木的光澤，屬於木料界難得一見的好寶貝。

現在的戶村裕可不會管什麼木頭，他只知道自己再不變回去自己就要瘋了。

於是他趕忙脫掉手套，想要從右手將那根螺栓拔出來，好讓自己恢復正常。

可沒想到的是，無論自己怎麼尋找，那根螺栓彷彿溶於水一樣，一丁點都沒有看見。原來有這窟窿眼的地方，則是被木料填平，看不見絲毫修補的痕跡。

壞了！

這下壞了。

沒有了螺栓，他就變不回去了。

煩躁的半木偶生物停下動作，這片不大不小的空間瞬間安靜下來，高高在上的窗戶偶爾傳來汽車或者電瓶車發動的聲音，人潮的遊走使得街道的繁榮步入下一個階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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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繼續朝著鏡子裡面看去。

高舉著兩隻木頭手臂。

臉頰抽動，露出一個不怎麼明顯的笑容，大大的張開嘴巴，拼命吸取面前的一切。

水龍頭嘩嘩地流動，空氣伴隨著水流進入了肚子之中。過了一會兒，才會從肚子刻意留出來的蟲蛀似的木眼裡頭排出來。

下一刻，笑容滿面。

詭異空洞眼睛像玻璃珠一樣轉動。

大概只會這一張表情了。

當人形的外表再也不能表達心情，生物的內心和外在就會被徹底隔絕開來。

悲傷或者喜悅都被套在了一副虛妄而又真實的鎧甲之下，這是註定孤獨，並且隨時走上毀滅的道路。

嘎嘎嘎。

下巴一下一下地顫動。

尖尖的鼻子，像旗幟一樣挺拔。

街道上，島田愛子等了很久都不見川口少年出來，直到經紀人村上先生來找她了，被拜託進內的經紀人還是沒有發現一位名叫川口的少年。

或許，他早就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