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七章 曹公公(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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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公公笑了笑,又恢復了慣常的大內總管的神情:“太子爺說哪裡話,什麼行事方便,不過伺候聖上久了,大家敬重聖上,也把奴才當個人看罷了。奴才哪裡敢查探公案?”

太子見他心生戒備,應對謙和,不由也放緩了語氣,鄭重道:“朝廷公案自有刑部督察院大理寺三司審理,倘若此案果然冤屈,公公還是明面提交復勘複審的好,私下授受,不僅有違國家法度,他日皇上知曉,也是重罪。”

曹公公見他說的誠懇,忙起身回道:“殿下所言甚是!”見太子示意他坐下,他又道:“只是太子爺誤會了,奴才並未有任何洗脫罪名的意思。”

太子端起桌面的茶喝了口,示意他繼續說。

“案子有無其他內情奴才不知道,但是奴才父親卻是不折不扣的罪人。”曹公公苦笑了聲:“我是父親最小的兒子,我自小生活、讀書都在府裡,待到與玩伴偷摸出去玩的年紀才知道我身上一件衣服便是普通百姓二年不吃不喝才能買得起的價格。我父親光在成都府就是六十多處宅子,每個宅子都有兩三位姨娘,雖然當時我覺得平常,但稍微明白事理也知道這絕非一個六品官員的官薪可以負擔。”

太子也被他簡單描述的窮奢小小的震驚一下。

“案發前兩年,成都府大旱,緊接著便是蝗災,肥沃的天府之地也經常是千里無村莊、百里無人煙,第三年便是百年不遇的暴雨,我記得那時在府門口每天都排著隊來我家賣身,什麼賣身銀子都不要,只要一碗稀得當鏡子的粥就行。出了城門口便能見著百姓煮著鍋,鍋裡什麼都有,有野菜有泥土還有小孩。”

曹公公像是陷入了回憶,神情痛苦:“父親被抓的時候,滿城衣衫襤褸的百姓對我們丟石頭,吐口水,一個個皮包骨頭的人跟在我們囚車後面,聲嘶力竭的說著最惡毒的詛咒。”

“那時我七歲,我上面有九個哥哥,八個姐姐,下面還有一個妹妹。砍頭的劊子手就像砍白菜一樣,一個個頭掉下來,圍觀的百姓連喝彩叫好都來不及。”

曹公公不由想起當時的情景,先是父親和相關官員的行刑,接著便輪到他們這些家眷。

輪到他時,天上雨越下越大,百姓終於失去了圍觀的熱情,慢慢散完了,偌大的刑場只剩下他和妹妹孤零零的跪在一片血泊中間,左右回顧,都是自己親人的人頭在雨水中滾動。

上座的年輕的監刑官在年幼時的他看上去如天神一般偉岸、俊朗、不可直視,站起身道:“上天有好生之德,曹犯雖然罪該萬死,但幼子可恕,此刻天有所示,民怨亦有所平息,不如暫赦這兩名人犯,回頭孤再向父皇具本啟奏。”

一幹官員早已被眼前血腥的行刑刺激的幾欲嘔吐,奈何當朝太子有心殺雞儆猴,他們只好正襟危坐的觀刑,此時見太子如此說,當然個個附議,稱頌太子宅心仁厚。

曹公公笑中透著苦澀:“奴才兄妹倆就是這樣被聖上撿回一條命的。妹妹她年幼,受到驚嚇,一路高燒驚厥,意識不清當時聖上作為東宮太子,奉命審理此案,之後又趕往蘇州一帶巡查災情,行程緊急,妹妹性命堪憂,恰好在路上遇到從蘇州老家到京城舅舅家的唐姑娘,便將妹妹交給她。”

“唐姑娘?你說的是?”

曹公公點點頭:“正是後來的薛夫人。”

太子越聽越奇:“那令妹後來呢?”

“奴才家中兄弟姊妹眾多,男子取名皆帶一個木字,女子取名皆帶一個草字,我妹妹叫曹芳。後來聽妹妹說,薛夫人說她姓太沉重,名太潦草,所以改名為姓,薛府裡都稱她一聲方姨娘。”

“方姨娘?”太子當然知道,薛將軍膝下多年無子,薛夫人便將身邊伺候多年的一個丫頭抬了妾,並且誕下薛府唯一的男丁,也是薛可小時候又嫌棄又護著的弟弟。

“難怪那天你對她維護有加,原來是故人情分。”

曹公公彎腰回道:“不敢攀情分。但是妹妹曾經告訴我,薛大姑娘右耳邊有顆紅痣,這樣的人最是心軟,所以奴才那天倒是一眼就認出來了。”

“多謝。”太子呼出一口氣,鄭重的說了句,接著又問道:“那方姨娘那天也在薛府?”

“奴才在御書房門口跪了一夜,終於得皇上恩准在廠衛到之前一炷香的時候給她送了話。”

“哦?”太子不由驚喜起來:“方姨娘還活著?太好了!”

曹公公想起當時的情景。印象中軟軟的小小的抱著她哭得聲音嘶啞的妹妹已經是一個沉穩的中年婦人,常年養尊處優跟隨著薛夫人,氣度竟是比一般的府衙娘子更強,眼尾淡淡的魚眼紋讓她看上去既溫婉又有一絲不可勸說:“哥哥,我不懂朝堂,也不懂戰場。小時候變故,幸而在薛府紮根,我只知道夫人是好人,我能做的就是侍奉將軍,跟隨夫人,養大孩子,如今將軍、夫人和兒子都面臨殺身之禍,哥哥讓我一個人苟活於世,又有什麼意思?”

“哥哥,你好不容易近身侍奉陛下,從此以後勿以妹妹為念,生辰忌日也不必焚香燒紙,免得他人口舌。將軍威武,夫人慈善,便是在陰間也會護著妹妹的。”

“只是我的哥兒才五歲,哥哥,真的沒有辦法了麼?陛下當年不是對我們也起了憐憫之心麼?不能留他一條命麼?”方姨娘的眼淚說到稚子時終於從腮邊滾滾而下。

看著他的搖頭,方姨娘眼中的絕望終於越來越濃,擦了擦眼淚道:“哥哥,廠衛怕是在路上了,你快回去吧。趁還有點時間,我去抱抱孩子。”

這四年來,妹妹轉身離去的背影在午夜多少次回現,每一次都是他剛要拉住她的衣袖時夢便醒了。他坐在床上,擁著最好的織錦繡被,想,這繁華人間,終於只剩他孤零零一個人了。

人的一生,任憑多少跌宕起伏,說起來,也不過寥寥數語就結束了。

太子和曹公公陷入了短暫的沉默。當下曹公公拭拭眼角,率先說話打破僵局:“奴才該死,說的有些忘情了!年紀大了,讓太子爺笑話了。”

太子語帶真誠:“方姨娘忠貞堅韌,孤佩服的很!他日……”太子想了想又住了話頭。

曹公公也乖覺的不再問下去。

“對了,你剛剛說你敬重的人最愛臨摹衛夫人的簪花小楷,說的可是薛夫人?孤倒是不清楚。”太子下意識的轉了個話題。

曹公公眼中散出一種悠遠而溫柔的神情,溫和的搖搖頭。

不,不是薛夫人。

太子爺,那是您的母親。

那是皇上的原配正妻,當朝國母。

那是這世間最神聖最美好最堅強的女子。

曹松從刑場撿回一條命之後也沒有辦法留在本地,一是當地百姓恨之入骨,二是太子說暫赦,還只是個待定狀態。他便懇求跟隨當年的太子。

太子已經是順手救下的人,也不在乎多施點恩情,便同意他們兄妹跟著,將曹芳送給後來的薛夫人也是路上偶遇,無奈之舉。

太子身邊的人眼見多了個小囚犯跟班,也都拿他開玩笑,他父親被稱為“巨蠹”,大家半玩笑半嘲諷的叫他“小毒蟲”。他隱約知道父親罪孽深重,又是從鬼門關滾過一遭的人,無師自通就學會了唾面自乾。

到了京城,天下之大,哪有他的容身之處?他毫不猶豫就要求淨身入了東宮。

東宮裡的人倒是大多數不知道他底細,只是他一開口便是成都方言,大大小小的下人奴婢都拿他的口音開玩笑,他便不說話,慢慢的,大家對他的稱呼也從“小南蠻”變成了“小啞巴”。

宮人太監有那得寵的,便是朝廷官員也要奉承;當然還有那不得寵的,低三下四,被人呼來喝去。他便是最底層的那種,幹著東宮裡最卑賤的活,別說見到太子、主子,便是管家、嬤嬤都沒有見過,二門上一個六等婆子便能因為他多吃一口飯將他罵的狗血淋頭。

日子像是有一線生機,卻又暗無天日。

他是進香組的小太監。名字倒是好聽,實際上就是將糞車拉到各院蒐集糞便。

剛開始他覺得臭,要拿塊布塞住鼻子。過了一個月,他便聞不見臭味了,但是旁人走路都開始避著他了。所以他行走在各院的時間也是有嚴格規定的,就是防著不小心他出現,氣味衝撞了貴人。

剩下的時間,他便只能呆在花肥房裡。因為一小部分的糞便是要發酵成花肥的,這裡的氣味一般人更加難以接受,他倒是習慣了。

再難忍受,到底是在殘羹冷炙、冷嘲熱諷中活下來了。

那一天他送花肥去花木組,天剛矇矇亮,幾個丫環趕在陽光之前去剪那沾著露水的桃花,這是要在各院主子梳妝之前就送到梳妝檯上的,半點馬虎不得。

他遠遠看著幾個十多歲的丫頭拿著花剪挑來挑去,一邊說說笑笑,忍不住多看了幾眼,

“春大姐姐,這只好看麼?”一個小姑娘脆生生的問著。

“我覺得還行,你從這個枝椏處剪,這樣花骨朵多點。”叫春兒的姑娘正在拿著剪子比劃。

他下意識的喊道:“不要!”

眾人都朝這邊看過來。他不由羞紅了臉,又走不開逃不脫,只好慢吞吞的從一顆桃樹後走出來。

“奴才叫小松子,是進香組,來送花肥的。”他畏畏縮縮努力用官話說著,帶著一股濃濃的鄉音。

一聽是進香組的,有幾個小丫頭立刻下意識的捂住了鼻子,但是聽他口音奇怪,到底是年輕的女孩子,又好奇的嘰嘰喳喳問道:“你是哪裡人?幹嘛躲在哪兒?”

他低著頭,手搓著衣角,不敢回答。

那個叫春兒的忍不住問道:“你剛剛為什麼說不要這麼剪?你倒是說說要怎麼剪?”

提到這個,他倒是抬起頭,雖然又很快的低下去,小聲說了句:“姐姐們避開點,我剪給姐姐們看。”

小丫頭們聽言都紛紛讓開一條道,他走過來。

一個大膽的小丫頭將手中的剪刀扔在他腳前又跑回去,他撿起來,從那個枝椏處的另一個枝節下剪,端詳了一下,又從一旁剪了兩支,稍稍擺弄一下,放在地上,又默默的走回去。

那個遞剪子的小丫頭拿著帕子拈起他剪下的花枝,送到春兒的面前。

春兒和旁邊幾個丫頭對視一眼,又不約而同點點頭:“小松子!你這樣剪也很好看!你學過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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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心中苦笑了一聲。如果說這世上有什麼是後天怎麼努力也學不會的,那就是對美的鑑賞能力。只有天天吃魚翅的人才分得清頂級魚翅與特級魚翅的區別,而這項無用的技能,恰好他就有。

他自小在一種窮奢極欲的錦衣玉食中長大,品香鬥茶都是等閒,琴棋書畫雖然自己會的不多,卻耳濡目染,鑑賞能力極高,這插花一事自然是手到擒來的無師自通。

他看上去隨隨便便的斜斜一剪,卻使得整枝桃花有了意境,看上去古樸遒勁,又透著勃勃生機,令人觀之忘俗,心生歡喜。

他訥訥半天不敢應對。小丫頭們拿起那支花,三三兩兩地捂著嘴笑著走了。

過了幾日,他在幹活時被組裡的頭目叫過去,這人平常是組裡專門指派人幹活的,大家都叫他“香老大”,四十多歲,聲音又尖又大,生怕別人不知道他是進香組似的,常年身上一股濃的化不開的薰香味道。

曹松每次和他說話比拉糞車時還要憋氣。

“小松子,你這是祖上哪裡積德了?竟然被望春姑娘相中了。讓咱家看看,你有什麼過人之處啊?”香老大語氣中不加掩飾的尖酸,讓他摸不著頭腦。

一旁的婆子看他一個半大孩子手足無措,到底心軟,笑推了推他道:“松子!你走大運了!望春姑娘說是要調你去花木組,你快給香老大磕個頭,收拾收拾衣服,過會我帶你過去。”

他這才明白過來,心裡一邊想著和前兩天的事情有什麼淵源,一邊早已熟練的跪下砰砰砰磕了三個頭。

顧不上香老大的刻薄話,他衝著旁邊的婆子笑了笑:“有勞龐媽媽了!小的什麼都不懂,請龐媽媽指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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