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膳是汐姮親自下廚做的。
實在座的幾位都早已辟穀, 尤是謝涔之,身為真神之身,更無須沾染半分人間俗物, 但因為是她下廚, 他們反而受寵若驚極了,完全沒有拒絕的道理。
她做了滿滿一桌子菜, 侍女幫她陸續端了上來,原本用來議事的主殿, 登時被香氣環繞。
殷晗有些如坐針氈,渾身上下都不自在,怪不好意思的。
齊闞宋西臨也未嘗過汐姮的手藝, 更別提與君上一起用膳, 刻都默默保持沉默。
汐姮斂裙坐在了謝涔之身邊,笑吟吟道:“吃呀。”
三個人都不動。
不知道的,還以為這是一桌子毒藥。
她美目一轉, 親自拿起筷子,夾了一塊肉到謝涔之嘴邊。
汐姮:“啊——”
謝涔之:“……”
男人的神色有些無奈, 抬手抓住她的手腕,低頭就著她的手,把那塊肉吃下。
“好吃嗎?”少女眼睛亮晶晶地問他。
“嗯。”謝涔之笑了, 抬頭摸了摸她的發,眸底情緒翻湧, 忽然便覺得有些難受。
她不是第一次為他下廚, 但他卻是第一次坐下來陪她慢慢吃。
以往都是她做好了送來,有時他忙到晚才回來,她為他備好的糕點早就涼透了,她便會自己全都倒了, 也不讓他吃涼下來的食物。
她大抵是失望過多次吧。
但是她都沒說過。
謝涔之實還是覺得不真實,就算她失憶了,忘記了汐姮的一切,她真的還會在主動剖心尋之後原諒他嗎?那個時候,她連活下去的意志都沒有了,可是一覺醒來,卻願意接納他?
他覺得不真實,又強迫自己不去深想為什。
就現在這樣,也好。
她就在他身邊,他會對她好,就這樣下去,什都不要想。
汐姮率先動筷,另外三人便也開始慢慢地夾菜,不得不說,汐姮的廚藝真的好,他們以前也只是有所耳聞,沒有真的嘗過她的手藝。
齊闞感慨道:“師妹這手藝,比藏雲宗的廚子不知強了多少,我還是第一次嚐到這般美味。”
汐姮笑,“齊師兄這喜歡,下次我便還做。”
“不必不必。”殷晗忙不迭擺手,一副受寵若驚的樣子,不自在地咳了一聲,“師妹你……身子虛弱,怎可天天下廚,這事情交給下人來就行了。”
齊闞樂呵呵地夾了快肉,察覺到謝涔之冷淡的目光,也跟著趣道:“師妹如今也不僅是師妹,還是宗主夫人,屬下怎敢讓夫人接二連三地屈尊降貴……就算我不心疼,君上也捨不得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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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西臨也跟著起鬨:“就是就是,屬下怎敢把夫人當廚娘使喚。”
“……”汐姮被他們趣得有些尷尬,轉而把頭埋進謝涔之懷裡。
謝涔之抬手摟住懷裡的人,目光冷淡地掃過去,還在邊吃邊笑的幾人登時噤聲,老老實實埋頭扒拉碗裡的飯。
等到吃完飯,汐姮還沒動,這三人彷彿早已蓄勢待發,爭著要洗碗。
汐姮無語地看著他們。洗個碗怎還能爭起來,他們吃錯藥了?
邊上的侍女躊躇了許久,還是說:“這些事……交給奴婢便好。”
等到碗筷收拾下去,汐姮吃飽了也開始犯困,謝涔之叫人帶她回去休息,汐姮便乖乖地跟著侍女走了。
她跟著侍女沿著山路往回走,走了一半,忽然聽到有人在議論著什。
“藏雲宗的人來了,神君是不是馬上就要離開了?”
“應該是……”有人憂心忡忡道:“不周山離北域這近,若是神君走了,萬一神族攻過來,我們可怎辦啊。”
汐姮忽然停下了。
她站在原地不動,身邊的侍女隱約發覺了不對,想過去叱責那幾個弟子,被汐姮拉住了。
汐姮安靜地聽著。
“要我說,就應該像華邑長老提議的那樣,把這神族公主一直押在不周山,只要我們手裡有這個籌碼,那些神族怎還敢進犯人界!只可惜神君被那公主迷昏了頭,駁回長老的提議不說,還不許人議論,眼下藏雲宗的人來了,莫不是還要把那公主接到藏雲宗不成?”
“你少說點吧。”有人壓低了聲音,“那神族公主說不是真的失憶了。你難道忘了?前幾日闖進來的那只鳳凰,不就是被神君親自斬落了,她要是沒失憶,早就想著法子去救那只鳳凰了,還會整日神君大人在一起?”
“唉。說來,那只火鳳著實太強了些,好幾個長老都險些被殺了,日後要是再來一隻鳳凰,沒了神君可怎辦啊……”
“……”
他們的聲音逐漸遠去。
火鳳凰。
赤言。
汐姮指尖發冷,心底陡然怒,恨不得一劍捅謝涔之。
他明明答應了她!只要她留下,他就不傷害神族!
這個騙子!
還好她不是真的失憶,也不是真的失去了修為,否則她還有什反抗的能力?只怕是永遠被他瞞在鼓裡,等到她的族人都絕了,她也毫無察覺!
這一瞬間,汐姮吞活剝了謝涔之的心都有,她強迫自己冷靜下來,默唸心訣,強行誘導自己的識海,再度潛入平靜無波的湖面之下。
當夜,謝涔之回到閣樓,卻發現汐姮不在。
他的眼神瞬間冷徹如冰,掌心一推,無渠劍憑空現,去追尋汐姮的氣息。
無渠劍最想殺的人,一直是汐姮。所以只要她還在不周山,要找到她,也不費吹灰之力。
謝涔之沒有覺得她會逃跑,儘管不悅,但他並未想過什結果,直到他發現她在押赤言的地牢裡,腦子裡便是“嗡”的一聲,鋪天蓋地的驚怒讓他差點當場劈了赤言。
但他又立刻恢復冷靜。
那一瞬間的怒意來自謝涔之,快被身為天衍神君的冷靜淡漠給壓了下去。
她本來就是認識赤言的。
恢復記憶之前就認識。
這還不能說明什。
謝涔之親自去地牢,讓聞訊趕來的所有弟子長老全都退下,撲面朔風拂動袍角,帶起一陣冰寒之氣,他垂袖冷淡站著,目光直直望著汐姮。
汐姮也望著他。
她站在牢門外,像是被突如來的陣仗給驚著了。
她好像不明白,自己只是來看一下赤言,為什能讓整座山叫得上名號的人都一窩蜂地湧過來,陣仗之大,彷彿她是要去刺殺謝涔之一樣。
她的表情帶著點懵,還有些無辜。
隔著鐵柵欄,巨大火鳳被無數根玄鐵刺穿身體,懸掛在空中,血珠一滴滴地砸落,血腥氣刺鼻。
那只火鳳還有意識,在輕微的掙扎,發嘶啞的鳴叫。
謝涔之朝她走來,衣袍無風自動,卻伸手,“阿姮。”
她猶豫著把手遞給他,小聲問:“我是來不得?為什你們都……”
才那些人恨不得拔劍捅她。
他抿唇,抬手把她摟入懷中,緊緊箍著她的腰肢,低聲道:“別怕,只是誤會。當初你覺醒時,與這只鳳凰走得太近,他們誤以為你要救人,這才大動干戈。”
“我只是來看看,赤言之前……救過我的。”她咬了咬唇,拉謝涔之的衣角,小聲道:“你應該還記得的,我在斬刑臺上差點掉的時候,是他把我帶走續命……我只是今日聽說……他好像是為了救我,才被你抓住的,不然我不會來的。”
她是這樣的人,不喜歡虧欠旁人,恩怨分明。
至於那個“聽說”,汐姮身邊的侍女也早就告知了謝涔之,她聽到了什,他都瞭如指掌。
這樣的反應,是最常的。
如果她聽到了卻漠不心,反而不像阿姮了。
謝涔之微笑,反手握緊她攥著自己的手,柔聲說:“他殺了多人,中有一部分,是這不周山的弟子,按照規矩,是要處決的。”
“……”
“但我不殺他。”他抬手,微涼的手指理著她鬢邊的發,語氣淡淡的,“他與你系緊密,也曾救了你,憑這一點,我不殺他,但也不會放了他。”
“那……”她問:“涔之算一直著他嗎?”
鐵鏈掙動,發清脆的碰撞聲。
牢裡的鳳凰緩緩抬頭,金色的瞳孔溫柔地凝視著汐姮,身後的翅膀不住地拍動,卻撕裂了更多傷口。
赤言痛苦地喘息著,又笑了。
她沒事,那就好。
他自知這次是在自尋路,他不是天衍的對手,可到底,他還是想過來,親眼看看她。
這小丫頭,是他親眼看著長大的啊。
她還是個要吃奶的小幼龍時,赤言便寸步不離地照顧她。
任她胡鬧,陪她玩耍。
她走丟了,他便去人間尋找幾百年。
他一點也捨不得讓她受委屈,可唯獨,在她失去哥哥最痛苦的時候,她最需要安慰支援的時候,赤言卻第一次對她動手,把她了起來。
赤言看得心裡疼。
她需要有人支撐她,就算說一句“我陪你豁去”也好,可沒有人。現在她一個人被留在這地,就算慕家人帶回訊息說她平安無事,就算所有人都勸他靜觀變,他也不放心。
他是親眼見過的。
親眼見過以前人間的小公主,是怎被欺負的。
他一要來看看。
陪著她淪為階下囚……他也願意。
神族不缺一隻鳳凰。
但是他就想看一看,帝君親自託付給他的小丫頭,還是平安的,沒有被磋磨,也沒有被折辱。
現在他看到啦。
可難過沒有一點點緩解,因為她闖進地牢看他的第一眼,他清晰地她的眼睛裡看到憤怒掙扎。
壓著那些恨,辛苦吧。
赤言怔怔地看著她。
汐姮靠在謝涔之懷裡,聽到他在她耳邊說:“把他永遠地起來。”
“我若放他去,他會繼續與我對,下一次便只有。被在這裡,反而能保命,神族的自愈能力強,就算流再多的血,只要不捏碎內丹,他也不會。”
這是他的讓步。
他不能完全信守承諾,在赤言已經上門挑釁的時候,還公然放他毫髮無損的離開。但是,他會儘量不殺她在乎的人,就算吊著一口氣,也不會讓人了。
汐姮閉上眼睛。
許久,她忽然後退一步,轉身看向赤言。
“抱歉,你殺了那多人,必須付代價,我沒有權利替別人原諒你,這些是你必須承受的。”
“但你救過我,我感激,會一直記得。我們之間也許還有別的聯絡,雖然我已經忘記了,可是我知道,你是因為來找我才被抓的,你一是擔心我吧。”
“我現在好,不用擔心我啦。”
“你好好在這裡呆著,要好好的,如果能活著離開這裡,也不要再殺人了。”
她說完,牽住謝涔之的手,轉身離開。
赤言緊緊盯著她的背影,直到再也看不見。
他回味著那些話,咂摸著,忽然仰頭長鳴,落下淚來。
他的小殿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