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城隍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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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是黃昏之時,陰雲蓋住了落日,天色暗沉沉,也不見多少暮光透出。湖水映照了濛濛的灰雲,秋風吹得林葉簌簌,湖面捲動微波粼粼。

穿著白衣細布襴衫,頭戴方巾的年輕書生從林中走出,腳步徐徐,小心地踩著黑灰色的湖石蹲下身。一手持水囊,一手將袖擺撩起,彎腰取水。

清澈的湖水裡映著書生笨拙的取水動作。白衣的書生,黑色的湖石,灰濛濛的天色。好似一副暗色深淺的水墨畫。

書生取好了水,便要起身。想是蹲得久了,乍一起來,頭暈眼黑。便抬手按了按眉心。

這一下擋住了視線,也沒瞧見湖畔倒影中,另一個白衣的人影飛衝過來,藉著那股衝勁,猛然將取水的書生推入了湖水裡。

“噗通”一聲。

岸上的人看也不敢看一眼,倉惶而去。

說來也怪,那書生掉進了湖裡,就本能地撲打雙臂,往水面上掙。可才冒了點頭似要呼救,卻好似被什麼往水下扯住,又淹了回去。

同一時刻,湖面上空一團濃霧壓低。驀然從中飛出一點靈光,墜入湖裡。

片刻後,看著那被喚作左玟的書生又從湖裡冒出頭。

濃霧中方有一清越男聲嘆道,“此番借殺劫全了十六年前的謀劃,惟願你能歷完劫數順利歸位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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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篤篤篤——”

“玟兒,卯正一刻了。”

聽得門外李氏的聲音,床上的少年瞬間從睡夢中驚醒。

紗帳下,卻見他面若敷粉,唇若塗朱。秀長的眉下,一雙桃花眼微垂。因是剛剛睡醒,朦朧惺忪,眼周略帶紅暈,似醉非醉。

衝外頭喊一聲,“知道了阿孃,這就起。”

少年聲音清亮,帶著些許晨起的啞,雌雄莫辯。

回應了李氏,左玟先摸了摸自己的頭頂。

質地柔軟的髮帶緊緊纏在髮髻上,很是牢固。

又去摸胸前,觸感平平,如尋常男子一般,沒有女子的柔軟。

方才呼出一口氣,“沒掉就好。”

撩開葛紗帳,左玟探出頭看了一圈,確定屋裡沒人。才做賊一般回到帳子裡,抬手解下了頭上綁的平平無奇的青色發帶,放到邊上。

幾乎是髮帶脫手的同時,少年臉龐曲線瞬間變得柔和,喉結消失,平坦的前胸鼓脹起來。纖細瘦削的少年人身轉眼間就成了女子體態。

再配上披散下來的烏黑長髮,已完全成了個婀娜多姿的少女。

左玟自己揉了揉胸前的柔軟觸感,表情十分之感慨。

“真是女扮男裝的標準形態啊——”

一條髮帶就能讓女子變成男子。哪怕只是讓胸變平,不能真的多一個男性的器官,也相當神異了。

記憶裡影視劇的女扮男裝,每每只有散開發帶旁人才能看出女子身份,其他時候就像瞎了一樣讓人吐槽的操作,如今竟然在她身上實現了。

想象了一下自己被解開發帶,黑髮散開轉著圈圈現真身的樣子,左玟情不自禁打了個寒顫。決定一會兒把頭髮再綁緊一些。

快速盤好髮髻,又成了少年瘦削直板的體態。左玟起身套上一件藍色的秀才襴衫,再帶好軟帽。

推開房門,迎面碰見的正是之前喚她的孃親李氏。

那李氏看上去年歲不過三十餘許,個子較左玟矮一頭。眼角已生了細紋,但五官姣好,膚色白皙。見得左玟出來,先上下掃視她的裝束,著重關注了胸前發頂。

方有些小心翼翼看著她的面部表情,試探般詢問,“可都綁好了?”

左玟知道她的心結。拉過李氏的手,笑吟吟作答,“阿孃放心。孩兒都裝扮妥當了。”

李氏看著左玟的笑顏,眼中竟有些溼潤。抓著她的手,絮絮念道,

“我的玟兒是真的會笑了,道長說的沒錯,過了十六就好了。日後定會越來越好。”

左玟見她眼裡的晶瑩,不覺心間微澀。

她是兩日前此身性命危急之時醒來的。接受了此身十六年的記憶後,與其說穿越,不如說是意識覺醒更為恰當。

原來的左玟十六年表面與常人無異,唸書考試交談皆可。只是缺乏情緒,所有的人都是淡漠相處,跟紙片人一般。

直到如今的左玟甦醒,才有了感情。對李氏這個母親更是發自內心的親近濡慕。

知道李氏還需要一段時間來相信她情感缺失的孩兒是真的好了,左玟也不多說。閒聊一般問道,

“阿孃今日不去綢緞鋪嗎?”

李氏一邊拉著她往堂屋走,一邊溫柔作答,“我讓茹兒和晤生先去了。你今日不是要和磬哥兒一起去城隍廟嗎?娘給你熬了雞絲粥,還攤了薄餅,你吃了再走罷。”

茹兒是左玟的二姐左茹,嫁給了同巷秦家的長子晤生。秦家的雜貨鋪也在綢緞鋪隔壁,照看起來很是方便。

還有個大姐姐,名左芸,嫁得遠一些。不常回家。

父親左秀才於十六年前,左玟還在孃胎裡時就意外去世了。

至於李氏所說的磬兒,則是指她舅家的表兄李磬。大她三歲。二人同在李府聘來的先生門下唸書,前不久又一起去武陽府考中了秀才。關係很是親近。

左玟便在李氏的殷勤愛護下用了早食,等到李磬在外面拍門喊人,李氏才放她提了個竹籃子出門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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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門口,還囑咐李磬多多照顧左嵐。

李氏的孃家是德陽縣的富戶,主做絲綢生意。那李磬乃是李家次子,打扮也富貴。

身長七尺餘,相貌堂堂。一身湖藍錦袍,腰間掛著玉佩香囊,拿著把摺扇好附庸風雅。但自幼對左玟很照顧。

聽見李氏的囑咐,李磬好脾氣地一一應下,才帶著左玟一起上了李家的馬車。往城北的城隍廟而去。

方一坐進馬車,左玟拉著李磬的胳膊,喊了聲“磬哥”。

一雙桃花眼切切望過去,迫不及待地問他,“磬哥可幫我買到高香了麼?”

被少年豔麗的桃花眼期許地盯著,李磬頗有些不自在。

他這表弟讀書天賦極佳,容貌也生得極好。然總像是少了些情緒,像個雕塑的木頭人。十分的豔麗容貌也顯得寡淡了。

不想兩日前落了次水,許是生死間有大恐怖,刺激得他好了起來。那眼裡有了光彩,容色盡顯。讓他這個自小一起長大的看著都有些受不住。

若非試探過左玟的字跡習性都和以往一般無二,李磬都要懷疑自家表弟是不是被水鬼佔了身子。

聽見左玟的問話,李磬輕咳一聲答道,

“玟弟第一次託為兄幫忙,哪裡有不成的。正好我娘愛去歸元寺燒香,家裡有現成的。我就幫你要了幾根。”

說著,便將備好的香花瓜果糕點等物取出。其他瓜果鮮花都是尋常物。獨有三根黃色線香,長足一臂,二指粗。看著就很突出。

左玟也略過其他,獨挑出高香來看。笑道,“就是這個,多謝表哥了。”

李磬瞧著她欣喜滿足的模樣,心下好奇,忍不住又問她,

“為兄卻有一事不明。

那城隍廟近年已然荒廢,少有人去。如今大家都愛去歸元寺,你我考院試前去的也是那裡。就算要還願,也該去歸元寺才對。為何你一定要去城隍廟燒高香呢?”

左玟放下了線香,做出感激的神態,半真半假地答道,

“小弟前兩日險些成了水鬼的替死鬼,幸得城隍老爺庇佑,不僅安然無事,還開了心竅,知曉生命難得,珍惜親人的道理。理當去城隍廟還願才是。”

城隍,是冥界的地方官,就相當於陰間的縣令。

左玟前面說的都是實話,但她真實的目的準確說來,不是為了感謝,而是為了今晚的陰間審訊,提前刷一刷城隍老爺的好感度的。

只是這話說出來,怕嚇著了李磬,又怕讓鬼神聽見,故不能說出口。

李磬聽她所言與自己猜測不謀而合,遂點頭應道,“那卻是要好好祭拜一番。”

他看了看左玟,若有所思。後面也不再講話。

縣城的早市已十分繁華。馬車外來往人群絡繹不絕,人聲鼎沸。走了小半個時辰才安靜下來。

這德陽縣與其他地方不同。東南以大江為界,一江兩岸屬於一縣。幸而城隍廟就在本岸,不需要渡江過去。

大約又過了半個時辰,繞過雙峰山,接近江岸處,就到了城隍廟。

城隍廟往後靠著雙峰山,往左不到二里地就是江流。四周景色倒是壯觀怡人,只是道路偏遠,人煙少至。

馬車停在廟宇外,駕車的李四留下看著馬車。左玟、李磬則下了馬車一併走了過去。

此廟的佈局與官衙類似,聽說是前朝皇帝冊封天下城隍時建起來的。只是經過戰亂,新的燕朝建立。燕帝親善佛門,在各地興建禪寺,這城隍廟便荒廢下來了。

到門前,見匾額上書有“城隍廟”的彩漆都脫落了,已露出裡面的原木色。大門半開半闔,院內落葉遍地。無半點香火繁華。

李磬便去推開了大門。

聽到響動,便有一個瘸了腿的中年廟祝,作道士打扮,一瘸一拐地迎了出來。

那廟祝穿著灰色道袍,形容還算乾淨。發黃的麵皮,臉頰消瘦,一臉發愁。

待見了左玟和李磬,尤其是李磬富貴的打扮,眼睛一亮。收斂了愁容,帶著些諂媚。笑著道,

“貧道今晨見東方有紫氣迎門,就猜到有貴人要來。果不其然等來了二位公子。”

左玟聽得此語,面上溫和地笑了笑。心裡則吐槽,那半開的大門和落葉可不像是知道有客要來的模樣。

李磬則狐疑問道,“我聽說家裡人說這裡的廟祝是個老道士,怎麼換了人?”

廟祝笑顏微滯,帶了絲真情實感地嘆息答,“那是我師傅,去年冬天羽化了。”

說了兩句話,廟祝便領著三人跨過儀門,到大殿進香。

不同於大門口的荒涼,這大殿還算乾淨。

城隍老爺高高在上,左右有文武判官。具塑的泥身彩像,威嚴莊重。

左玟恭恭敬敬地燒了那三根高香,供奉了香花瓜果。

又寫了一篇城隍爺表文,大意和之前對李磬說的一樣。

感謝城隍爺對本地鬼怪的約束,使他前日裡得以獲救。供奉十兩銀子做香火。又求了平安印帶回。

李磬也拿了二十兩銀子,捐出來給廟祝修繕廟宇。

那廟祝得了香火錢,喜不勝收。幾乎沒把兩個大方公子供起來。

知道他們坐了許久馬車,又熱情地請他們到後堂靜室稍作休息。

這廟宇雖有些破舊了,但四周環境幽靜,景象也怡人。

靜室裡擺設全是竹木材質,有一副字,書以“清淨無為”。有書櫥,擺的都是道家典籍。

李磬拿了本《悟真經》翻看,也不知他看不看的懂。

左玟則走到窗邊,推開窗牖。

見窗外,近處似是個久不打理的小花園,花木枯敗,雜草叢生。遠處則恰好對著雙峰山,山尖籠著薄霧,隱隱透出些秋色。寧靜安詳,讓人心曠神怡。

她拿香火“賄賂”了城隍老爺,不管是不是自我安慰,對今晚即將迎來的陰間審訊,都覺得心態輕鬆安穩了一些。也有了心情賞景。

先讚賞一句,“雙峰山卻是好景緻。”

回眸看到窗簷外枯敗的花園,又有些惋惜。“這般好的花園,不好好打理,任其荒廢了著實可惜。”

李磬放下經書也走到窗邊,笑道,“不想表弟還是個惜花人。只是這廟宇連人都養不起,哪有閒情養花草呢。”

說話間,廟祝已端著香茶進來。

還是枯黃麵皮,凹瘦的臉頰,如今看起來卻是容光煥發。

見兩個書生都在看窗外,他奉上香茶,便說幾句雙峰山的典故。

李磬端著茶盞到嘴邊,眼神示意左嵐看那廟祝,小聲道,“如今有了香火錢,道爺說不得也有閒情逸致了。”

左玟聞言忍俊不禁,藉著喝茶的動作掩蓋笑意。

茶湯入口,香氣在舌尖、兩頰、咽喉迴旋,滿口生香。

就聽得李磬讚歎,“好茶,好水味。”

廟祝忙介面介紹道,“這茶葉是雙峰山上的野茶,水是從山上引下來的山泉水。我還燒了師傅留的一道靈符,師傅在時,每有好友來訪才用燒那靈符的水泡茶……”

“符水?”

“符水!”

兩個聲音同時響起,不過一個是驚奇,一個聲音帶點扭曲。

驚奇的是李磬,扭曲的是左玟。

李磬聽得是眼一亮,把杯中茶湯一飲而盡。連表弟的異樣都沒注意到,就拉著廟祝問起靈符來。

他二人交談甚歡,左玟卻是端著那清澈微黃的茶湯,表情微僵。

聽廟祝之前所言先師在世時常以此符水招待貴客,想來對身體也沒什麼危害。

可是——

她本來是個堅定的無神論者,奈何世界逼她封建迷信。

滿懷惆悵地走到窗邊,趁那兩個沒注意,隨手將剩下的半杯茶潑出窗外。

一盞清茶,敬她早就不記得長什麼樣的政治老師。

左玟:對不住了老師!以後,她就是封建迷信的好兒女了……

窗外——

微黃的茶湯恰好潑到窗簷下一枯敗的花枝上。

一絲絲凡人看不見的靈氣隨著茶水滲入花枝根部,靈氣流轉之下,枯敗發黑的花枝上竟冒出了點點綠意。

枯木回春,好不神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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