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五更合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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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瞬間的李導像是一尊被放在桌子邊緣的玻璃瓶。

內裡盛著什麼小心翼翼的湧動都一覽無餘,輕而又輕的一下觸碰就會摔碎他。

景予甚至連呼吸重了都不敢。

……

水,也不是必須要喝。

景予無事發生一般在床邊坐下來,看似氣定神閒地開啟粥的包裝盒。

李泯見他不走,又把自己裹得緊緊的,安心地閉上了眼睛。

景予懷疑李導仍然不清醒,非常不清醒。

不然怎麼可能會做出這種小鳥依人的事——!

他呆呆地看著粥散掉白氣,好半天過去,一口也沒吃。

等到覺得李導應該差不多睡著了的時候,景予又躡手躡腳地站了起來,打算去把飲料買了。最好是咖啡,把他混亂的腦子整得清醒點。

然而這起身剛起到一半,袖子就被人敏銳地抓住,

李導半睜著眼,用那種無法抵禦的表情望著他。

景予:“……”

又一次坐了下來。

他抱頭沉思。

為什麼他感覺自己好像一個試圖逃跑不負責任的渣男?

李導發燒之後……為什麼這麼黏人?

景予被自己這個評價嚇了一跳。

這個詞是能在李導身上出現的嗎?

他繼續轉過頭,出神地攪拌白粥。半晌過去,景予終於回神的時候,猛然發覺,李導好像沒有睡著。

李泯臉上只有一層薄薄的紅色,但靠近了就能感受到滾燙的熱意,像有火要從他體內燒出來。

明明呼吸也是平穩的,眼睛也是緊閉的,可是就是能發現,李泯好像在注意著他。

景予打量了半天,發現了。

李導很緊張。

他的身體完全沒有常人入睡時的舒展,線條緊繃著,躺得筆直,像拉滿的弦。

又好像在抗拒外物接近。

一般人,大概,應該,睡覺的時候不會一動不動吧……?

景予想了想經常一早起來躺在地上的自己,覺得李導肯定還是沒有睡著。

他不繼續攪和那碗粥了,在李泯床邊趴下來,下巴墊在手背上。

從這個角度看李導,會發現他下頜角度很鋒利,鼻樑和眉骨真的非常高,眉毛又濃又長,雖然形狀整齊,但大概沒有修理過。

景予發現他的睫毛開始微微發顫。

如果李泯睜著眼的話,景予大概能看見他眼睛躲閃似的轉向了另一邊,又緩緩轉回來。

人體是有氣息和熱量的。

即便閉著眼睛,也能感覺到別人的靠近。

李泯正在思索為什麼。

為什麼平時睜眼的時候,可以坦然地和景予對視。

可當他閉上眼,躺在床上時,卻對景予的打量感到一絲像是難堪又像是畏縮的心情。

這決不是反感。

更詳細地說,像是害怕景予在他靜態的身體上,發現瑕疵和缺陷,又怕是自己哪一個不夠合理的細節,讓景予覺得他不正常。

他是不堪的。

李泯在高溫中,迷迷糊糊地想。

除了奶奶,他很少被人這樣打量過。

爺爺不會在他睡著時打量他,父母也不會。後來也沒有人常常直視他,和他共事多年後,楊編劇才敢玩笑似的開口:“和您對視像是掉進冰洞裡似的。”

他開始學著笑。

口周肌肉上提,調整眼睛焦距,讓視野變模糊,眼神沒有那樣鋒利,就會顯得和善。

大多數時候他不這麼做,因為他發現一張冷臉會讓周圍的人提高效率。

偶爾發現對方的確非常畏懼自己,李泯也不常試圖改變表情。威壓可以激發人類潛力。

只有在慶功時,他會笑一笑,對通力合作許久的夥伴們表示讚賞和鼓勵。

這個表情能應用的地方並不多,他沒有太多練習的機會。

可是和景予認識後,用處多了起來。

他想要更快地掌握更多情緒表達。

想要和景予像正常人一樣交流。

想要可以理解景予的情緒變化,理解自己所面對的困惑。

想要順利地、直白地表達自己的心情,不被景予誤會。

更不想誤會景予。

李泯

在遵循規則而發生的事情上,有著超乎常人的天賦。比如鏡頭表達,視聽語言,故事結構——關於電影的形式,他掌握得非常快。

而一旦失去規則鐵律,變得飄忽不定,他就進入了無法理解的困境裡。

這種困境,就是他和正常人之間的差別。

李泯想要躲閃,卻又無法動彈。

身體很沉重。

昏昧之間,他聽到景予說:“李導,您爺爺到底是怎麼對你的啊?您覺得他對你的態度正常嗎”

說著他又像驚覺自己失言似的,迅速閉嘴,哼哼唧唧地開始嘟囔別的話題。

李泯感到訝然。

他想了想,不確定自己的答案是不是景予所想要的,靜了片刻,微微睜開眼,小聲道:“他是……很嚴格的人。”

“一直在提升我的效率和判斷力。”

“他讓我冷靜,沉住氣,不能被外物影響,不要被任何人干擾。”

“……還有忍耐。”

“正不正常?”李泯想了想,如實回答,“我不知道。”

李導果然沒睡著。

景予聽著,氣得心頭燃起熊熊怒火。

因為需要忍耐,所以他的一切都可以讓給李家其他人。

因為不能被外物影響,所以乾脆讓他感知不到情緒。

因為不想讓他被人干擾……

索性切斷他和外界的聯絡,讓他沒有任何能夠傾訴的朋友。

這死老頭子還真是精通釜底抽薪啊!

看見景予的表情不對,李泯有些無措。

景予想知道的,不是這個嗎?

那會是什麼?

他仔細想了想,補充過往需要細節,大概是想要聽一些細節上的故事吧。

李泯認真回憶起來,慢慢地說:“小時候爸媽不喜歡看見我,別的孩子也不願意看見我。”

“他們說我……可怕,冰冷,沒有同情。”

“有人在我面前摔下高樓,流了很多血,我也沒有眨下眼睛。他們說我是魔鬼,是厄運。最討厭看見我了。”

“爺爺把我從那裡帶到他身邊,說你沒有朋友很好,你不需要朋友。你不

要相信任何人,也不需要讓任何人相信你,只要權力在你手裡,不管他們怎麼看待你都沒關係。”

“我要自律,要遵守爺爺制定的規則,如果違反規則,他會把我送回那裡去。”

“從學校放學之後,要做爺爺留下的功課,不同的老師會給我上不同的課程。集體活動必須退出,我應該是一個人做完所有事情。”

“有時候奶奶會來接我到她那裡去。”

“在奶奶家的時候可以不做功課,不過回遠雲莊園會加倍。”

“直到奶奶去世前,請求了爺爺……爺爺才解除了遊戲規則。”

“期限是十年。”

李泯對上景予怔怔的目光,說,“還有最後一年。”

……那您的父母呢?

為什麼從不制止,到後面也沒有他們參與的痕跡?

整個家裡,就沒有任何人對這種教育方式提出一點點異議?

死老頭子他憑什麼要讓別人為他的變態掌控欲買單?

說得好聽是在培養後輩,其實就是在鍛造趁手的工具,只要鋒利好使就夠了,工具的感受完全不在他的考慮範圍之內。

冷酷又極其自私。

景予倏然埋下頭,把臉藏在胳膊裡,悶聲悶氣地道:“其實不用對我說那麼多……”

他覺得自己好像得了便宜還賣乖似的,讓李導把自己的過往都交代出來了,才說不用把傷心事交代得那麼仔細。

景予第一句話問出口之後就後悔了。面對李導,他怎麼總是忍不住越界。

也或許是……

李泯根本沒有給他設定界限。

景予心頭一跳。

李泯安靜地看著他,好半天才緩慢地將右手從被子裡移動出來,輕輕地,學著景予的樣子,摸了摸他的頭髮。

景予好像很傷心,他可以初步理解到。

不知道怎麼安慰。

不過景予對他做這個動作時,他感到胸腔裡不舒服的那些東西都崩塌殆盡,情緒安定下來。

那麼景予或許也需要。

他輕輕摸了摸,又拍了拍。

景予愕然抬起臉來。

李泯輕

輕抵著他嘴角凹陷的酒窩,向上拉了拉,又捏了捏。

“……我想對你說。”

“你想知道,所以我想對你說。”

“我沒有什麼,會是不能告訴你的。”

“如果你……想聽。”

如果景予對他那些單薄的無趣的過往有一點興趣。

如果他想要聽一聽關於自己的故事,不會不耐煩。

李泯什麼都可以講。

面對自己,景予可以無限前進。

……

可以無限前進的景予緩了好半天才接收住李導的全部內容。

他想要飛速用手背貼住臉頰物理降溫,卻忘了李泯的手還捏著他的臉,一下子把李泯的手壓住了。

景予騰地站起來。

李泯的手順勢掉下去。

“李導,多休息。”景予把他的手塞回去,鄭重地拍了拍被子。

“我……”他想出去繞馬路跑五公里,但又記著李泯的“不要走”。

思索半天終於得出兩全之策。

“……我就坐在床邊幹活兒。”

工作一樣能使頭腦清醒,心也拔涼拔涼。

李泯看著他,慢慢點頭。

然而實際上,因為沒有電腦,景予能做的工作並沒有多少。他頂著李泯的目光,強迫自己集中注意力,把該回的不該回的訊息全都回了,有的半個月前已經收到過他回覆的人也在同一時間又收到了景予的“咱們再詳談詳談”。

有什麼好談的!

對面直接無語。

把訊息列表都扒拉完了,屬於景予的工作是沒剩什麼了,百般煎熬之際,他想起“電影宇宙”可能還有活兒。

景予立馬開啟了小號後臺。

他已經好久沒看過這個號了,堆積了不少訊息,還有品牌爸爸的合作邀請,詳細地列出了推廣影片要做到的129條要求。

景予眼也不眨地按了叉。

哼,我現在不恰這個飯了!

最近沒什麼熱度高的影視作品,也不知道這麼多艾特是艾特了個啥。

景予點開一看,一眼就看見了被轉發n次的這條——

【宇宙,給最近

黑料很多的那個景予做個演技cut給爺逗逗樂吧!】

景予:???

我?黑料很多???

你在想peach!

他憤怒地退出這個頁面,瞬息後,這個頁面又被他點開了。

景予若有所思地看著這條一萬多轉的微博。

突然,他有了一個大膽的想法。

剪演技cut?

他微笑了起來。

——朋友,聽說過反向安利嗎?

///

王哲來醫院的路上心驚膽戰。

雖然景予再三保證了自己沒事,但王哲還是覺得這個時間段出現在醫院的景予完全不像是沒事的樣子。

他衝上了住院部的電梯,找到了對應的門牌號後,趕緊急促地敲門。

“景予!景予還活著嗎?沒事吧!!”

門被拉開後,他一個趔趄栽了進去,腳底一滑,直接到了病床才停下來。

他正心急如焚地要掀開被子看景予肢體還完不完整,就被人用力往後拖去。

“王哥,王哥,小聲點!”

景予跟他噓了好幾聲,壓低聲音說:“生病的不是我,這也不是什麼骨科外科燒傷科,慢慢說慢慢說……”

王哲這才勉強冷靜下來,抹了一把頭上的虛汗,“你嚇死我了,聽說你一錄製完就出現在醫院,我還以為你跟人鬥毆了。”

“?”景予費解道,“倒也沒有那麼頑皮。”

王哲從包裡掏出電腦來,遞給他,“結果你就是真的讓我只送個電腦?”

景予不好意思地點點頭:“對。”

王哲瞟了眼他身後蓋得嚴嚴實實的被子,有點好奇,“你不方便下樓交接就算了,其實自己回家拿一趟也不費多少事。”

“不太方便走。”景予開了機,豎起食指對他笑道,“謝謝王哥,再見王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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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哲是徹底當了一回工具人。

他抓了抓頭皮,沒想通景予有什麼不太方便走的。

臨走之前,他就那麼順便地、不小心地、無意地往床頭看了那麼一眼。

這一眼他傻住了。

這、這、這……

直到忙不迭

地衝出病房門,跑到車庫裡,他握住方向盤,才從傻眼中回過神來。

沒看錯的話,那是李導吧?

王哲再次猛地搓了搓頭。

上次在飛機上他就覺得不對勁。

李導這麼從沒給過別人好臉色的一個人,怎麼就容許景予跟他這樣那樣的……甚至還有點離不開的趨勢了呢?

連生病住個院都要小景予陪床了?

這是發展到什麼程度了已經?

雖然他覺得景予的專業素養確實很高,但是……

李導會從茫茫人海中選中他,會不會……

王哲冷不丁的一清醒!

媽的,他的藝人可真牛逼啊!這都能拿下來!

他也不能拖景予的後腿!

這事現在可千萬不能讓外界知道,在電影上映之前,他再怎麼都得死死守住這個秘密!

王哲亢奮不已地衝了出去。

景予對他的心路歷程毫不知情。

他開始剪自己的影片了。

……雖然,自己看自己當年演的戲是有點尬。

景予嚴肅地撐著下巴,看著螢幕裡的自己。兩年前的景予真是好嫩好青澀啊,他又腳趾摳地又有種羞恥的期待,想看看當時的自己究竟是怎麼演的。

《周家村的故事》裡,到了第三十三集,他終於出場了。

穿著背心大褲衩,手裡拿著草帽,在大樹底下翹著二郎腿看人下象棋。

試圖給下棋的大爺指點江山,又被大爺一個眼神瞪了回去。

村主任的兒子訕訕地收回了爪子。

景予沉默。

他切到下一部,《美人令》裡一個女配角的未婚夫。

第十六集,女配角要入宮了,家裡對她諄諄教誨,語重心長教育她皇上看上她是她的福氣,她千萬要忘了以前的事,絕對不要和那個幹啥啥不行的紈絝子弟有牽扯。

就在女配角進宮前夜,未婚夫試圖翻牆進來和她見面,被侍衛發現當成賊痛打了一頓,痛哭流涕地抱住侍衛大腿才沒被打死。

要是他是女主角的未婚夫呢,可能他日後還有黑化逆襲、位極人臣的劇本。

可是他就是一個為了襯托女配悽慘,加強她入宮決心的工具人。

這場戲,就是他戲份最多的一場戲。

景予:=_=

再看到《松城往事》,他最多的一場戲是幫女主修好了男主送給她的定情信鞋。

景予:“……”

確實挺逗樂的。

他有些無語地抱住了頭。

他覆盤得認真,沒注意李泯已經清醒了過來。

李泯吃過藥,睡了一覺,覺得好多了,體表的痛感也已經很不明顯了。

他起身下床,看見景予在電腦前剪影片。

李泯沒有出聲打擾。

直到景予被一個切入方式卡住了。

李泯才輕聲道:“用右邊第四個。”

景予大驚失色地扭過頭,差點想直接把電腦叩上,被人發現在剪自己的影片,他可以連夜搬出這個美麗的星球了。

“您醒了?”景予撓了撓頭,鎮定下來,覺得之前拍電影的時候,自己什麼樣子都讓李導看過了,李導也不會為這種事笑話他。

於是放鬆下來,破罐子破摔地道:“我在剪自己的cut……閒著沒事。”

李泯點了下頭,好像又覺得這樣好像檢查作業的班主任,於是想了想,鼓勵地道:“加油。”

“……好、好的。”

被一個剪輯大佬旁觀自己剪影片是什麼感受?

景予心驚肉跳。

每看見他停頓不知所措,李泯就認為他對下一步不熟悉,極其耐心地進行簡單指導。

景予硬著頭皮剪了下去。

他雖然學的是相關專業,可是這個專業學的內容雜,劇本、攝影造型、視聽語言、非線性編輯乃至表演都得上,可以說是專注培養全方位人才——俗稱雜而不精。

他對剪輯軟體的熟練程度也就是能夠成功地把素材拼接起來,再卡個點的程度。

而李泯是用優越剪輯技巧震撼億萬觀眾的真大佬。

他們從前上課的時候,教授都會拿李泯的例子來分析講解,語氣裡全是欣羨和讚歎。

而這個一直作為學習案例來出現的神一般的人物,此刻正在手

把手地指導他使用一個剪輯軟體的基本功能。

就好像世界冠軍去小學課外興趣班教打乒乓球。

景予深深悔恨大學的時候沒有對剪輯課更更更用心一點。

那樣他現在就能露一手驚豔李導了——雖然他也想不出來怎樣能驚豔李導。

由於兩人都過分投入,不知不覺就把片子剪完了。

雖然還順便學了很多東西,可是總體用下來的時間比平時還要少一半。因為他旁邊有一個移動資料庫,不用再去看教學影片和教材琢磨,每一步都進行得非常絲滑,所以剪下來不僅效果奇佳,效率也翻了好幾倍。

景予摳完了最後一段素材的轉場,呼出一口氣,才發現已經過去很久了。

平時剪完片子,腰酸背痛是難免的。長期坐在電腦前的工作,頸椎、肩周和腱鞘很難沒點毛病。

可是現在他精神奕奕,一點都不累,反而還興致勃勃想學更多——

跟著李導的每一天都在往上走,這真是太讓人幸福了。

把片子導出來的過程中,黑色的螢幕上只有進度條在推動,景予便看見了上面倒映的自己和李泯的臉。

李泯抿了抿唇角。

忽然輕聲問他:“你想學電影嗎?”

這個轉場有點突然,景予懵了懵:“啊?”

李泯垂下眼睛,沒有透過螢幕的反射和他對視,很輕地說:“我可以教你。”

李導,應該知道他是電影學專業輟學的……吧。

所以李導是……

覺得他遺憾沒有順利畢業,沒能從事相關的工作,因此在教他嗎?

……

他想幫他完成夢想。

這個念頭一出來,景予又失語了。

胸口漲漲的,充盈著滿到快要溢位來的情緒。

景予忽而想起一件久遠的事。

他在國外上高中的時候,學校有一堂親密關係課,也被稱□□的教育。

課上講解關於親情、友情、愛情、生理反應以及性行為的應對。學生們在大教室裡,關於親密關係暢所欲言,大談特談。

那是許多人初戀發生的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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