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爺子最近身體還好嗎?”
李老爺子拄著柺杖,蒼老而嚴厲的臉上微微鬆動開一絲笑意,“還是年紀大了,等到明年過了八十,就再也不管商場上的事了,全都交給後輩們。”
問這話的人有些震驚,沒想到他隨口一句寒暄能炸出這麼大一條訊息來。
周圍的人也都愣住了,片刻後有人反應過來,“您老當益壯,還是李家的定海神針,怎麼……”
這倒不止是恭維的話。
實在是他們想不出來沒有李老爺子坐鎮的李家會是什麼樣子。
靠李宗文嗎?可是李宗文中庸,連守成都有些困難。
靠李家那幾個孫輩嗎?孫輩有誰?那個不務正業的李浪?
想想都覺得李家要完蛋了。
他們之中不少是依附李家生存的,李家掌權人的變動,對他們的影響猶如滔天巨浪與之小舟。
有些著急,但又不敢直問,怕觸犯了李老爺子。
當中的老人沒有再發一言。
沒走多遠,李泯跟上來了。
周圍的不少人是剛到,還沒有見過李泯。
見到他出現,無不是愕然。
李泯……?
他不是,已經有近十年的時間沒在李老爺子身邊出現過了嗎?
而這個近十年沒在他們的討論裡出現過的人,今天沉默不言地站在了李老爺子身後,像一道他的影子。
有些腦子轉得快的,甚至感覺到了悚然。
明明在他們的認知裡,李泯是比李浪更離經叛道,更被老爺子嫌棄的角色。
可是他出現在了這個場合,站在了這個位置,而且是在老爺子說出了那樣的一段話之後。
這其中包含的意思,就引人深思起來。
老爺子抬頭看見了李泯。
他餘光一掃,淡淡地收了回去,“敘舊完了?”
李泯低聲應答。
表情不是太自然。
不過他一向沒有什麼讓人看起來高興的表情,李老爺子沒當回事,只道:“還疼嗎?”
李泯搖了下頭。
“嗯。”李老爺子冷淡道,“要聽話。”
……
李泯本該順從意識地答應的。
可就在那一瞬間。
另一道聲音也貫穿在他的耳道裡。
——“你聽我說。”
“你應該生氣的。”
“別人讓你難受了,不耐煩了,打擾你了,你都應該生氣的。”
“……要聽我說。”
於是他這一聲應答便沒有脫口而出。
別人讓他難受了嗎?
李泯想了想,好像也沒有特別難受。
一點點痛。
可以忍。
可是他手臂的肌肉是緊的,不是創傷後的應激反應,而像是隨時準備著防禦一樣的緊繃,似乎他正面臨著極大的危險。
他的大腦是木的,思考變得很艱難,從未有過的艱難,有什麼事阻礙了他思維的運轉。
行動的規劃性降低了,在尋找目的地的時候,出現了短暫的茫然,忘卻自己身在何處。
胸腔裡悶。
最後這種感覺是不開心,他已經掌握了。
可他不知道不開心這種情緒出現時還會伴隨著前面幾種……他之前沒有經歷過的併發症。
以前爺爺也懲罰過他,他沒有不開心。
這次是為什麼呢?
是因為,見到了討厭的謝知安嗎?
他為什麼討厭謝知安?
……
因為謝知安對景予不好。
他還是………
景予的愛人。
景予愛他嗎?
可他對景予是那樣輕蔑的態度。
景予會不開心嗎?
………
這樣週而復始地想下來,李泯感覺到自己的呼吸都變得滯澀黏重了。
他走的時候沒有給景予留下訊息,景予會不會害怕。
會不會擔心?
想到景予正在擔心他的這個可能——
李泯的胸腔又沉悶渾濁了一點。
爺爺的訊息來得突然,沒什麼情緒,感覺不到憤怒,只要他當天之內回遠雲莊園。
爺爺沒有限制過他的人身自由,因為知道他不會走。
那天是唯一一次例外。
他走了。
所以懲戒也是早就預想到的,李泯沒什麼抗拒的。
就是下意識地不想讓景予知道。
所以他沒有說。
李泯看著自己肌肉線條緊繃的小臂,陷入怔忪。
現在,他們應該正在進行後期的製作吧。
粗剪的方案他早就給了團隊,即便是不用自己監督,他們也能快速地製作出來。
這兩年,他在漸漸地把製作電影的經驗交接給技藝嫻熟的工作人員。
他畢竟是遲早要離開的。
不可能讓一個團隊沒了他就執行不下去。曾經為了電影聚集在他身邊的這些人,在離開他之後,仍然是要靠電影吃飯的。
可是要在這個時候嗎?
偏偏……要在這個時候嗎?
李泯質問自己。
他明明隨時都做好了抽身的準備。
這一部,有可能是他最後一部電影。在寫出劇本之前,他就有這個清醒的認知。
雖然奶奶給他爭取了十年的時間,但是這十年有限的自由是有可能中斷的。
他怎麼就真的以為自己真正擁有了十年。
李泯肺部的悶痛逐漸往下,轉移到了胃部。
肺腑都充斥著辛辣的感覺。
他想著景予。
滿腦子都是景予。
他不知道怎麼辦。
想讓自己清醒一些,想想別的事情……又不想讓景予離開腦海。
腦海以外的地方都太遠了。
……
可是這樣可以嗎?
他好想見到景予。
好想問問景予,讓景予告訴自己,他這樣是可以的嗎。
“李泯。”
李老爺子的聲音在他身前響起來,沉沉道,“跟你伯伯們打招呼。”
李泯頓頓地抬起了頭。
一個接一個的人跟他寒暄,熱情地打招呼,他明明在李家是最沒有存在感的,現在卻有了在演藝圈裡的感覺。
種種前呼後擁的畫面湧現在眼前。
李泯遽然間想到了自己想要看見什麼。
“……爺爺,”他說,“我還有事要做。”
李老爺子微微的笑容一瞬間消失了。
謝知安回家的路上心情非常的煩躁。
儘管這一路上沒再遇到堵車,堪稱暢通無阻。
他的心情卻比海城的晚高峰還要堵。
他給過景予很多資源,可是景予在他身邊時,一個都沒有抓住。怎麼一離開他,就抓住了這麼好的機會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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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景予突然開竅了?還是突然醒悟了事業的重要性?
還是賭氣,想要證明什麼。
總不可能,景予是在騙他吧。
車子路過海城的商業中心,這裡人來人往,熙攘喧譁。
謝知安一抬頭,驀然看見了一棟大樓外的大屏上,正在反覆播放著一條廣告。
那是一個著名的牛奶品牌,廣告代言人穿著純白色的襯衫,在陽光下的草坪上喝盒裝奶。
又土又氾濫的廣告創意,平時在電視上看見了都會換臺的那種程度。
可是因為代言人的臉過分的乾淨雋秀,目光清澈又溫暖,喝著盒裝奶的神態又好像真的很開心、很幸福,便讓人不由自主地停了下來,把視線停留在他身上。
甚至……謝知安覺得,他好像比林承,更適合白色。
“這不是那個李泯導演的新男主嗎?叫什麼來著,怎麼看起來好像還挺討喜的,他喝牛奶感覺好可愛……”
“我也覺得,好像沒有網上說的那麼誇張。”
“至少看起來還是很帥的……”
“不知道電影什麼時候上映。”
“我也不知道。”
“想去看看。”
“對。”
路人無聊的談話不太清晰地飄進他耳中。
謝知安突然道:“停車。”
王特助一下心驚膽戰,趕緊踩了剎車,在路邊停下。
謝知安把車窗全部按下去,對經過的路人道:“看見那個人了嗎?”
路人:“……?”
謝知安頓了頓,險些把“他是我的人”說出口。好在,被理智攔住了。
他轉而開口道:“他叫景予。”
“他不喜歡喝牛奶,他喜歡喝茶。”
“他——”
沒等他下一句說完,結伴逛街的兩個女孩子就翻了個白眼,轉身走了。
邊走還邊吐槽:“遇見神經病了?”
“看起來長得挺帥可惜腦子有個大病。”
“看他坐的車還挺好的,怎麼就是腦子有點問題。”
王特助:“……”
完了,老闆好像出事故了。他該怎麼辦?
謝知安的話還沒說完就被打斷,愕然地望著她們遠去。
明明他說的都是真的,他是最瞭解景予的人。
他又轉頭對王特助,惶惑不解又臉色沉沉地道:“我說得不對嗎?”
王特助:“……對,是對的,我也記得景先生不愛喝牛奶。”
謝知安的記憶得到了肯定,但他的迷惑仍然沒有解開分毫。
王特助也這麼認為。
他的認知應該沒有出錯。
可是為什麼景予的人生軌跡,和他想象中的不一樣了呢?
///
李導已經失蹤好幾天了。
但工作室的人好像習以為常的樣子,他們說李導之前也時不時會消失一段時間的,可能是去找靈感或者拜訪什麼大師取經了吧。
可是景予覺得不太對。
尤其是,在聯想到那天晚上李導是從遠雲莊園逃出來的之後。
有種冥冥之中的感覺告訴景予,這可能和李導家裡有關。
這次會不會是真的被關起來了?畢竟上次還能聯絡得上,這次卻是一點訊息都沒有了。
“小景,節目要開始了。”
有人敲門進來提醒他,景予從紛亂的思緒中抽身出來,聽見造型師不太耐煩地道:“催催催!到眉毛了。”
工作人員:“……真的沒時間了,哥,還有十多分鍾就開始。”
“咋那麼能叨叨呢你,我做造型一向精益求精——”
說著,造型師突然頓了頓,退後了半步盯著景予。
又放下手,說,“算了,就這樣吧。”
“不是剛到眉毛嗎哥?”
“你看看他需要化嗎?”
“……”工作人員無語,“也是。走吧走吧。”
景予站起來道謝。
這是他這些天接到的第……數不清多少份工作,上一個真人秀。
節目有三個常駐mc,本期還邀請了幾位近期有電影要上映的新人演員,景予是其中一個。他不是粉絲最多的,但一定是最受關注的。
——誰都想知道,這個新晉“泯男郎”是個什麼樣的人。
連同為嘉賓的幾個人也忍不住對他好奇,在做造型的時候,悄悄打量過他好幾次。在他抬起頭來的時候,又迅速別開視線。
倒是沒一個人主動來跟他搭話。
節目錄製有自己的節奏,節目組沒給他們太多互相認識的時間,就開始cue流程。
簡單的開場互動之後,mc把話頭遞給了嘉賓。
“今天到場的都是我們節目的生面孔,可能大家現在還不是很熟悉,覺得這幾個人誰啊完全不認識——但是沒關係啊,等到過年的時候,你們天天都會看到他們的臉,看到吐。”
mc一本正經地調侃了一下,說,“讓我們的春節刷屏臉們來介紹一下自己,提前給觀眾打個預防針吧!”
新人演員一般來說颱風還不穩。
往往不知道什麼時候該插話,什麼時候該閉嘴。有時候也分不清玩梗的界限,不知道什麼是可以接受的好笑,什麼是讓人反感的不禮貌。
所以容易出現兩種情況,要麼特別積極地搶鏡頭,頻繁找存在感;要麼乾脆閉著嘴一聲不吭做邊緣人。
在節奏上,也需要mc的引導。
所以帶新人不是件容易的事,很多時候都需要他們打圓場。
女mc饒芹就覺得很心累。
這幾個新人裡,恰好包含了上述所有種類。
一個一張嘴跟村口大喇叭似的,把在哪上過初中小學幼兒園都交代出來了,就差沒告訴觀眾節目組給了他多少通告費。
一個又像鋸了嘴的葫蘆,問半天才期期艾艾說出一句“我叫xxx”來,然後沒聲了。
“……”
饒芹真恨不得把他倆揉成一塊勻一勻,再分成兩半來。
“下一個,這位是……”饒芹照例cue流程,想著前面幾位已經用過哪些笑話來救場,這個應該怎麼辦——
“大家好,我叫景予,拗口吧?雖然拗口,但也因此,節目組裡大家對我印象都特別深刻,每次見面都能叫出我的名字。”
景予伸出手指了指,換了種熱情中透著敷衍的語氣,“哎帥哥,那個帥哥,過來化妝了!”
饒芹愣了一愣,才聽見周圍的鬨堂大笑聲。
好半天她才反應過來。
這個弟弟……好像挺放得開的啊?
看上去,似乎沒有什麼作為大導男主的傲氣。
饒芹若有所思。
節目組佈置的第一個任務,是在固定的範圍內尋找帶有節目組標識的道具,根據標識資訊找到相同關鍵詞的路人,幫助他們完成手上的事情後拍一張合照。
錄製當天正好遇上海城下雨,給嘉賓們的任務增加了不少困難。
景予和一個女嘉賓分到了一組,坐著通勤車去中心廣場尋找關鍵道具。
節目組的人在那邊等著交任務卡,當通勤車停了下來,車門開啟之後,車下的人都愣了。
跟在女嘉賓身後出來的,是一個穿著小黃鴨雨衣亮黃色雨靴的男生。
他淡定地下了車,左右看了看,不慌不忙地撐開了一把傘頂蹲著只小黃鴨的雨傘。
其他人:“…………”
什麼幼稚鬼啊!
隨後景予把傘給了女嘉賓,說:“這個給你。”
女嘉賓:“……謝、謝謝。”
兩隻小黃鴨涉水而行。
工作人員:“……”
根據線索指示,景予和女嘉賓順利透過了幾次遊戲,走到了藏著最終指示卡片的地方。
女嘉賓忍不住多看了他幾眼,景予怎麼好像一個冠軍收割機一樣,記憶力和表現力都超強,不管什麼遊戲都能很快從規則中找到勝利的機會,一路幾乎沒遇上什麼阻礙。
她也參加過一些綜藝,玩遊戲從沒這麼順利過,進度快到她簡直懷疑人生。
正好在取指示卡片的地方,他們碰上了另外幾個嘉賓裡話最多的那個。
那人已經渾身都溼透了,狼狽地打著哆嗦,從另一個入口衝了進來。
他本以為自己是第一個,一抬頭卻看見了景予和女嘉賓,頓時愣了愣。
周允抹了抹臉,不平道:“為什麼他們有傘?不會吧,我是不是抽到地獄模式了?天啊,今天運氣可真差,真不適合玩遊戲……”
導演組插嘴:“那是他自帶的。”
景予點了點頭:“我習慣隨身帶雨具。”
周允不想說話了。
他們三人站在抽卡箱前,主持抽卡的人突然愣了一下,問周允:“你的夥伴呢?”
周允看了眼身後,“他太慢了,說怕影響我,我就先來拿任務卡再回去找他。”
主持人搖了搖頭:“不行——這個任務的過關條件就是必須兩人合作,共同進退,只有合作的力量才能幫助你們通關。”
“所以,周允,請去找到你的夥伴再回來抽卡。”
周允瞪大了眼睛。
主持人轉而對景予和女嘉賓道:“現在,請作為第一對到達目標地點的夥伴,抽取第一張任務卡。”
周允著急了起來,猶豫了一下,轉身跑了回去。
好在他沒跑出多遠,他的搭檔就趕到了。
周允急切地招手:“快點過來啊!這裡!已經有人搶先了,我們不是第一組!”
跑得氣喘吁吁的搭檔頓了一下,抹了把臉上的水,說,“沒事,沒事,也就慢一點而已,累死我了。”
周允:“你還想不想拿第一啊!”
透過監控頻看到這一幕的饒芹和周圍的兩個老搭檔對視了一眼,有些果然如此的無奈。
按他們節目組的尿性,這一幕一定會被當成預告片重點來剪的。
這個新人演員才第一次上綜藝,可以就要感受一下網友惡評的力量了……
可是……
饒芹怔了一下。
好像,在這群新人裡,已經有人經歷過了。
鏡頭切到了景予那邊。
他看了眼女嘉賓,提議,“要不我們等他們一下吧。”
女嘉賓也是老好人性格,於是也沒有異議地點了點頭,兩個人在一邊坐了下來。
景予甚至從兜裡掏出了一把瓜子。
他遞給女嘉賓一把,“來,別閒著。”
女嘉賓:“……謝、謝謝。”
接著又從口袋裡掏出一個小塑料袋,上面印著“春蘭超市”的藍字,被他放到了地上,說:“別客氣,嗑呀。”
“不喜歡瓜子?我這還有腰果和鹽花生。”
其他人:“……”
你到底隨身帶了多少東西!
就在女嘉賓嗑得嘴角都要起泡的時候,出去找人的周允終於回來了。
這次兩個人更加狼狽,頭髮都是亂的,手拉著手哼哧哼哧地跑進來,衝到了抽卡箱之前。
周允看見景予兩人坐在一邊嗑瓜子,而抽卡箱還沒開封,心想難道他們也有什麼限制條件?
他心頭一喜,撒開手就在卡片裡一頓翻,翻出了一張提示卡。
周允雙手舉過頭頂,興奮起來——“耶!我是不是第一個!”
主持人:“……小周,景予他們在等你。”
含義是,本來他們可以先抽的,可是他們在等你們回來。而你一來就不管不問地搶先抽了第一張,這實在是顯得有些過於衝動好勝。
周允和他的搭檔都愣了愣。
搭檔先反應過來,誇張地給景予他們做了個跪地叩拜的動作,道:“大恩不言謝!謝謝你們!這多不好意思,來來來大家一起抽!”
景予:“哈哈哈。”
他和女嘉賓也站了起來,讓女嘉賓先去抽。
而在女嘉賓過去之後,他擦了擦滴在地上的雨水,把垃圾扔掉,才跟了上去。
攝像師沒有注意到這個角落。
饒芹卻沒忍住,掏出手機,拍下了監控頻裡的這一幕。
她實在是對這個後輩有些好感。
雖然才相處了這麼短的一段時間,可是她也覺得……好像外界對他的評價,太過分了。
他明明就只是個很好玩很乖的男孩子而已。
女嘉賓和周允對了對卡片,他們的關鍵標識,一個是小電驢,一個資料夾。
這象徵著一個要尋找的任務關鍵人是和小電驢有關的,一個是和檔案有關的。
節目組會找到的和小電驢相關的職業有什麼呢?
周允幾乎不用動腦子就想到了送快遞和送外賣。
他捏著卡片,忍不住看了一眼外面的雨勢。
這樣的天氣,真的要讓他再去淋一次雨,去送外賣或者送快遞嗎?
周允掙扎了片刻,把卡片捏在了掌心,不動聲色地放回了錦囊裡。
等到再一次倒計時開始的時候,他站起身,不小心撞了撞桌子。兩個裝著卡片的錦囊都掉到了地上。
周允慌忙地撿起一個,拉著搭檔道:“來不及了!快走!”
等他們跑出任務地點後,景予和女嘉賓才帶著錦囊走了出去。
有引導流程的副導演給他們拆錦囊,拿著卡片看了一眼,抬頭說——“你們抽到的任務是,幫外賣員完成願望。”
女嘉賓訝然,“我們不是資料夾嗎?這個是小電驢的相關任務吧?”
導演看了眼卡片,確定道:“是小電驢。”
女嘉賓:“???”
“啊?那資料夾呢……是不是剛剛拿錯了?”她有點奇怪,倒也沒有覺得有多大差別,“我們需要換回來嗎?還是就這樣去做任務。”
導演:“根據你們交給我的卡片,你們要完成的任務就是這個。”
她也沒有異議,點了點頭:“好的。”
景予耳尖動了動。
心裡的小人無奈地攤了攤手。
周允這小演技,太嫩了吧!
不過反正他們有雨具,完成這個任務問題不大。
於是他們順著箭頭的指示,找到了任務物件。
——一位年近五十的外賣大姐。
在找到大姐時,她正穿著明黃色工作制服,從大樓裡冒雨跑出來,低頭用毛巾拍著小電驢座椅上的水珠,手上包著兩個創可貼。
拍了個大概,她就握著把手騎了上去,準備去送下一份。
“大姐?大姐,請問您是李桂女士嗎?”景予追上了她,李桂大姐一愣,回頭看向了他們。
她不敢置信地道:“你們真是……拍電視的?”
女嘉賓哭笑不得,“是呀,就是您報名參加的錄製呀。”
李桂大姐抬手隨手抹了抹眼睛,“我還以為是地方臺的黃金眼那種,聽見你們打電話才想起上個月報了名……哎,先等我會兒啊,我去把那棟樓的外賣送了,要超時了。”
景予從她手裡接過毛巾,說:“大姐,我可以幫您送嗎?”
李桂大姐擺了擺手,“不用不用,你們不會這個,出單系統複雜得很……我自己能行。”
景予笑了笑:“這個我熟,您放心。”
“真不用,就是你們經常點外賣,也不一定熟悉怎麼送單……”
“相信我吧。”景予對她笑了笑,又想了一下,把自己身上最值錢的一塊表解下來,又從兜裡掏出一塊新的創可貼出來,一併遞給她。
“押金。”
景予轉身騎上小電驢。
李桂愣愣地看著他,又低頭看了看,手上的創可貼已經被雨水泡得卷邊了。她才後知後覺地感覺到一些痛。
那塊表……
李桂有些懵。
看著鑲了不少鑽,錶盤裡有一座橋,橋上兩個小人,沉沉的,有些份量,應該很貴吧?
她不安起來,不由問女嘉賓:“他,那個小夥子他會騎車吧?”
女嘉賓想了想這一路過關斬將的景予,不確定道:“應該、應該會吧。”
沒過多久,景予就騎著小電驢回來了。
手上的單全都準時送達,沒一個超時。
節目組都傻了。
他怎麼連外賣都會送?還有什麼是他不會的?
景予摘下口罩,擦了擦臉。
傻眼的李桂這才看見這個小夥子的臉,有點吃驚。
真俊啊……
景予下車,對李桂道了聲歉,“對不起大姐,看您手不太舒服,借您的車用了一下。”
李桂反應過來,連忙擺手,“不,不,是我該謝謝你,謝謝你們黃金眼……呃,你們叫啥節目來著?”
導演組哭笑不得:“……我們叫黃金大挑戰。”
李桂大姐恍然大悟:“哦,你們是一家的。”
“……”
結束了一天的工作,節目組給李桂大姐倒了熱水,在通勤車裡坐下來,聽她講自己的心願。
李桂大姐原本在農村務農,八年前,兒子進城打工,之後除了年節的電話,便再無音訊,也沒有再回老家過。今年甚至連電話都打不通了。
今年丈夫出了意外,癱瘓在床,她為了更好的治療條件,一咬牙帶著丈夫進了城,一邊照顧丈夫,一邊送外賣,順帶找兒子。
根據前些年兒子留下的資訊,她只知道兒子在城東區工作,坐辦公室的,很體面。
李桂別的也不想了,只盼著能找到兒子讓他看一眼他爹,什麼醫藥費療養費她也不要兒子分擔,她只想知道兒子現在過得好不好,有家了沒有,有沒有受委屈。
“我在城裡打工都難,大軍他拿高工資的,肯定更不好過。”李桂大姐低頭摳著自己的拇指,訥訥地說。
節目組的人聽得都心酸起來。
女嘉賓眼淚盈眶,摟著李桂大姐的肩膀,說:“大姐,我也不是什麼有名的演員,不知道能不能幫到你,但是你放心,我一定會發動粉絲幫你找李軍的。”
導演喊了卡,說:“我們經過尋找,已經找到了幾個關於李軍的關鍵資訊,只是,對方反抗意願強烈,我們現在還不能確定哪個是李軍。現在我們把資料卡發給你們,能不能找到李桂大姐的兒子,就靠你們了!”
李桂猛地抬起頭。
……
在他們一個個排查李軍身份的同時,王哲也接到了一個陌生的電話。
他以為是哪個合作方的訊息,也沒當回事,隨手接起來:“喂?商業合作請聯絡郵箱,……”
“景予在哪裡?”
王哲愣了。
“什麼?”
他把手機拿遠了點,看了眼號碼。
沒什麼特色的號碼,看上去也不像什麼有錢有勢的人買的號。
這個聲音還有點耳熟。
這人誰?
王哲用力想了想,還沒想出來,那頭的人第二個問句,就讓他徹底清醒了。
“他的號碼,沒人接。”那聲音微啞地說,“我想,找他,可以嗎?”
“……”
王哲失語。
這個聲音是是是——
是李導???!?
最後一個了。
前面幾個都排除了,全都不是李軍。
李桂大姐已經肉眼可見地沮喪下來。
要是最後一個也不是,又是空歡喜一場。
她這幾年已經經歷過無數次空歡喜了。
景予扶著她,走上了一棟大樓的電梯。
在電梯裡,李桂望著鏡面中映出的鏡頭影子,突然腿軟了一下,險些跌坐下去。
好在被人攙住了。
她臉色蒼白地道:“謝謝你們,謝謝,沒找到也……沒辦法,算了。”
“謝謝你們。”
“謝謝你們……”
“還有最後一個呢,”女嘉賓柔聲道,“別怕大姐,說不定他就是的,就算不是也不要緊,節目組的力量有限,很可能沒有找全符合條件的人,你們一定會在海城相見的。”
李桂苦笑道:“我就是怕——”
怕已經是那種再也見不到的情況。
電梯裡的人都沉默下來。
門開了。
前臺問他們:“您好,有預約嗎?”
景予說:“找李總。”
“李總不在這兒。”前臺微笑道,“剛剛下班時間,李總剛走。”
李桂又腿軟了一下。
大家都有些失望,正準備轉頭離開。
李桂突然停住腳步,回頭發顫地問了前臺一聲:“你們李總,是不是很喜歡戴帽子?”
前臺一愣,趕緊否認,“李總不戴帽子。”
其他人以為李軍的特徵就是愛戴帽子,沮喪地扶著李桂離開。
走進電梯裡,關上門,李桂才道:“他就是李軍!”
其他人愣了。
李桂決然道:“李軍小時候摔破了頭,有一塊長不出頭髮,以前在家的時候,他就用帽子蓋著。”
“可是前臺說他不戴帽子……”
“牆後面的錦旗旁邊,有一副合照。”李桂說,“中間被圍著的人是光頭。”
因為有一塊長不出頭髮,所以他乾脆剃光了,自然不需要再遮掩。
長相可以改變,眼神可以改變,體型可以改變,甚至習慣也可以改變。
有些特徵卻掩蓋不了。
在前臺急切否認的那一刻,她就明白了——
李軍知道她在找他。
李軍不想認她。
李桂笑了出來。
她用手掌根擦了擦眼淚,說:“大軍過得很好,我——不找了。”
攝像都替她著急了,“大姐,這人都在眼前了,怎麼還不找了呢?只要現在追出去,要麼等一天,那就能和你兒子相認了啊!”
李桂搖了搖頭。
她慢慢道:“大概是我想錯了……碰巧而已,大軍在其他地方等我,他不是大軍。”
李桂堅定道:“他不是大軍。”
“……”
他們只覺得又憋屈,又難受,又心慌。
那個連李桂都認不出來,只能靠細節去猜的李總,到底是不是李軍?
李軍這些年到底經歷了什麼,為什麼不聯絡家裡?
他如果不是李軍,真正的李軍在哪裡?
……
景予也難受得慌。
由於任務釋出人沒有意願,錄製暫時中止。
節目組的人驅車回攝影棚,和駐守在那裡的導演組商量該怎麼接著錄,這個支線還要不要放進節目裡。
景予悶悶地蹲在沒人的角落裡,掰開一罐旺仔牛奶在喝。
親人間的感情是不是都這麼複雜?
明明想要找到他,卻又不肯承認是他。
明明迫不及待見到他,卻又小心翼翼地躲著他。
現實怎麼這麼狗血又這麼讓人難過。
景予頹喪地矇住臉。
他好想見到李導啊。
李導對於這些問題的答案總是出乎意料,說不定可以給出讓他乍然醒悟的答案。
……可是李導有那樣一個爺爺,這個問題會不會是他不想涉及的?
不要問了不要問了,見到李導該問點別的,說些高興的事,比如他最近粉絲有增多呢,罵他的人好像也變少了一些些了,可能是罵累了。
比如他最近合作的人都對他很滿意呢,他交了好多個朋友,每個都親切熱情地叫他小金魚下次再來。
再比如……
可是也要能見到李導才行。
現實是根本見不到,李導已經失蹤好幾天了。
景予想開啟他們的聊天框往前看看,可是手機不在手裡,還在化妝間放著。
他只好繼續悶悶地喝旺仔牛奶,期望收工後手機裡能有訊息。
……雖然多半是沒有。
一罐旺仔牛奶見了底,景予小心地抖抖抖,確定空了才放下罐子。
正要起身時,肩上突然一重。
其實也沒有多重,只是稍稍多了點力量,是一雙手很輕很輕地搭在了他肩上,溫度倒是很高。
景予以為是誰跟自己開玩笑,仰起頭笑道,“又來嚇我,你們真的太無聊——”
出現在視野裡的,是一張告別多日的面孔。
是一張不管正著看、反著看、斜著看、倒立看、托馬斯迴旋後空翻看,都很好看的臉。
那張臉上竟然有緊張。
有無措,一瞬間的空白。
有惶惑,甚至顯得純真。
他看著他。
背景是海城雨後瀰漫著霞氣的天空。
……
景予眨了眨眼。
人影還在。
……什麼,他是有什麼真言buff嗎!為什麼總能遇到這種場景!!那他許願李導今夜脫離李家順便自己暴富十個億有希望嗎??!
李導顯得很緊繃。
還有點累……但看上去對他而言好像也不是太大的事,很快呼吸就平緩了。
沒等到景予從巨大的震驚中回過神來,李泯鬆開了手。
他生澀地半蹲半跪在景予身邊,手臂搭在膝頭。
悶頭沉默半晌。
景予也傻著,蹲著側頭盯著他,沒說話。
“景予……”李泯終於開了口,聲音遲澀泛啞,難熬得像火燒,“我有一個疑問� ��你可以,幫我解答嗎?”
景予依舊傻著,如果替換成漫畫場景,那他的眼睛就已經成了兩個空白的圓圈,五官都成了簡單僵硬的線條。
他小機器人似的點頭點頭,甚至彷彿能聽到音效。
李泯低著頭,極其緩慢,忍著胸腔裡沉重的潮湧,說,“……你,缺錢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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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予:“……?”
“這,這確實是有點缺……”他傻傻地道。
“我給你。”
“………”景予又傻了一下,“您,您已經付過片酬了啊?”
李泯有著微微的不解,還有他自己也不太懂的細小的期待,低聲說,“……不夠。”
“你還……缺。”
景予徹底失語了。
“我,我可以自己工作掙錢呀……”
李泯抬起眼。
小心地,慢慢地看他一眼。
景予才發現他睫毛很長。
有些……
他心中冒出一個按也按不下去的詞——委屈。
李泯又垂下眼,輕輕地說:“謝知安和你是……更好的朋友,嗎。”
景予再傻。
什麼啊,為什麼突然提到謝知安?謝知安配出現在這種語境裡嗎?!
他乾脆利落地道:“不是不是,我和他完全不是朋友,就是僱主和員工的關係!我演戲,他給我工資,就是這樣啦!”
演戲,給工資,完全不是朋友。
精妙地扎中了某顆心。
李泯甚至有些無措起來,無言良久,才悶聲道:“……我知道了。”
景予:“???”
夭壽,李導是不是代入了!
他只覺得頭疼欲裂,混亂地拍著腦瓜子道,“不是的,李導,你聽我說——之前,在拍戲之前,我和謝知安表面上是另一種關係,實際上是這種關係,其實我們根本不是那種關係,所以您和他完全不一樣的——!!!”
李泯好像聽懂了,他沉思了一瞬。
謝知安可以給景予很多東西,景予會接受。
他給景予,景予不會接受。
他和謝知安對於景予,不是同一種關係。
李泯再次鄭重地深思了一下。
覺得,自己大概是明白了。
他埋著頭。
悶聲地說——
“……我也可以。”
……
“……那種關係,我也可以。”
景予再再再一次傻住。
呼吸停滯。
一時忘言。
他看著垂頭,像小心翼翼地收斂著身體蜷縮在幼崽旁邊的大獅子一般的李泯。
他想笑。
想說李導你明白那是什麼關係嗎,那不是什麼好關係啊,正經人不應該這樣的。
又想嚴肅一點,告訴他有些話不可以隨便說的,會有人當真的。
還想哭。
想對他說李導你真是太好啦,你真是個善良的大好人。
想說你是第一個不要求我任何奉獻就給我很多很多的人呢。
想說你是第一個讓我覺得收穫原來可以大於付出的人呢。
他什麼都說不出口。
他別過頭,堵著鼻子說,“您以為,我和他是什麼關係?”
李泯認真地想了一下。
“是………情侶。”
……
李導說的那種關係他也可以嗎?
景予突然笑了一下,又迅速矇住臉。
“正經的情侶不是這樣的,”景予聲音悶悶的,聽不出是因為隔著手心還是嗓子發堵,“我們不做情侶的事,不算情侶。”
這就是李泯不太懂的了。
……
“那什麼樣,是情侶的事呢?”
“因為互相喜歡而情不自禁做出的一些事。”
“比如……?”
“擁抱啊,接吻啊,鼓掌啊……”景予說完才想到李泯可能聽不懂,他也不好意思直白地解釋,直接生硬地掠過這一個,繼續道,“……牽手啊之類的。”
牽手,也是嗎?
李泯沉思地看了看自己的左手。
他好像和景予做過這件事。
可是景予說他們不是那種關係。
那難道是歸類於另外一種?
李泯定定深思半晌。
最終舉一反三地問:“如果是,見對方開心而開心,見對方不開心而難受,反覆回想,無法忘卻——這是什麼?”
景予愣了愣,想了一下,“因為見到對方而高興,這是情侶,因為對方出現可以使自己愉悅,兩人可以彼此愉悅。”
“因為對方的高興而高興……”
他說不好。
“因為這個人的存在本身而高興……”
或許更高一層。
“……算愛人吧。”
……
謝知安不是愛人。
李泯思索許久,眉頭終於微微地解開了。
他知道答案了。
雨後的海城空氣清新起來,夕陽拖拽著雲霧沒入天際。
景予那一瞬,聽見了自己呼吸的聲音。
也看見,李泯嘴唇張合,清晰地,緩慢地說。
“那我……”
“是你的……”
“愛人吧。”
……
景予耳中轟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