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許剛才的響聲是元新歌栽倒在地上的聲音, 算不上巨響，只是環境太安靜，突然之間的不尋常觸碰了他敏感的神經, 讓他還以為是有人用□□解決掉了圍欄裡見到生人就會叫個不停的奶牛。

002注視著因為他的靠近而明顯焦躁起來、從而不斷發出叫聲的高大動物，實在想不出在明明已經可以靠科技手段合成足夠營養物質的此時，究竟為什麼還有這種原始農場在飼養毫無用處且成本極高的牛奶來源。

奶牛抗病力也很弱，環境日益惡化, 如果它不是有錢人養在裝有空氣淨化裝置的花園中的可愛寵物，即使被農夫用草料精心照顧，最終也只會是這副病怏怏的樣子。

除了他以外, 這個農場裡現存的所有生物都病怏怏的，元新歌總與動物坐在一起，說不好是否有相互傳染的可能性。

——這當然是不可能的, 因為元新歌身上的每一處異常都證明他患的疾病是肺癌。他命不久矣，每天花費大量時間待在動物圍欄中，大概也只是想在死前最後感受一下這些甚至能比他活得更久的動物的頑強生命力。

在沒有過多思考是否要施以援手的情況下, 002已經帶元新歌回到了對方的房間。

元新歌的癲癇症狀大機率是肺癌的併發症, 這個簡陋的農場中沒有任何算得上醫療裝置的有用儀器, 所以002幫不上什麼忙。他能做的事情很少，無非是解開衣領、輔助側臥、清除口鼻腔分泌物，然後放任元新歌進行自我鬥爭。

和那些動物一樣，元新歌也很堅強，他再次醒了過來, 即使身體的感覺讓他恨不得現在就死掉, 但他還是恢復了意識, 並且意識到是面前的男人幫了自己。

元新歌緩了好一會兒, 一直到天色漸漸轉黑才完全鎮定下來。

“多謝。”但大概是因為身體某處還痛得厲害, 元新歌的尾音依然有些發顫，“不好意思為你添了麻煩，下次打擾到你，不用管我也行。我有肺癌，這種情況經常發生。”

002之所以會等在這裡，是因為他從今天這場意外中意識到，他最好事先向元新歌說明某些事情。但或許是考慮到元新歌此時的狀態實在過於狼狽，最基本的禮儀不允許他貿然向對方提起太過複雜的恩怨糾葛，於是他停頓一瞬，說道：“地球的空氣質量正急速下降，如果你想活命，你就不該留在這裡。”

元新歌沉默下來，他垂著眸，捲曲的睫毛遮住眼底的神色，平靜到叫人幾乎會誤以為他又一次陷入了昏迷的程度。但他的呼吸頻率沒變，002對人體機能非常瞭解，也能準確判斷出元新歌仍然清醒的事實。

就在男人以為對方馬上要訴說些與貧窮、卑微、無用的求生欲有關的剖白之時，元新歌緩慢地吐出一句回應。

“……你說得對。”青年眉眼彎出一個不費力的弧度，因此笑意顯得很淡。

這句話並非是種嘲諷，而是已經接受現實後的坦然，元新歌不想辜負男人的好意提醒，也不想自揭傷疤複述一遍無趣的人生，他不想為自己或為對方再增添任何負面情緒，畢竟現在還能活著就是好事，沒必要再過多煩憂。

002微微一愣，發覺自己似乎說了句純粹的廢話。

為了確保有能力購買船票的所謂優質人類在最後一班飛船離開前全部登船，在地球被徹底拋棄前的最後一段時間中，城市中所有能傳播訊息的媒介都不斷播報著撤離地球的必要性與末班車的安排，如果元新歌有能力離開，他現在早就不該還在這自生自滅了。

“我活不久，但不是因為不想活，實際上是不怕死。”或許是從男人的表情上發覺了對方的內心所想，元新歌解釋道，他依然在笑，“我曾經告訴我媽，一定要記住我不會真的死去，所以即使我哪天沒了呼吸，她也沒必要為我傷心。”

002瞭然，他隨口接道：“你儲存了沒被癌細胞影響的部分細胞嗎？雖然這項技術還沒能做到百分百無風險，但完美復刻身體資料的可能性很大，的確是個不錯的選擇。”

“啊……沒有。”元新歌恢復了些力氣，便撐著身體坐起來，他在選好了能緩解痛苦的姿勢後，頗有些無奈地撓了撓臉頰，深吸一口氣說道，“這是一場夢，夢裡的我對她說，我不會真的死去，而只是藉助這個機會前往其他世界了。”

又一次啞口無言，002逐漸意識到，自己與元新歌真的不是同一類人。

既然感到溝通不暢，那他就不打算繼續溝通下去，於是他直白地說道：“我等你醒來，其實是想要向你坦白一個情況。”

元新歌眨了下眼，面上是不太明顯的疑惑，沒有接話，是在認真傾聽。

“現在的地球並不安全，在你不知道的時候，外界出現了以劫掠資源為目的的武裝力量，”002有了新主意，於是他說了謊。他不打算提及自己的身份，總歸起到讓元新歌提高警惕的作用就好，也沒必要將武裝力量出現的原因如實相告，“如果可以，你儘量不要去圍欄裡坐著了。”

人類和動物一直待在一起發呆，本身就是一件足夠引人注目的事情，即使敵對勢力只是單純經過這裡，大概也要因為這異常的一幕進門檢查一番。如果那些動物和元新歌都必須活著，002希望他們能採取更隱蔽的方式培養感情，而不是在圍欄裡一坐就是一整天。

“好。”元新歌顯得有些受寵若驚，他沒想到一直沒什麼交流的男人會在此時為他提供如此友善的建議，他以為這或許是培養友情的良好開端，於是試探著說道，“我叫元新歌，如果你有什麼需要幫忙的地方，雖然不能保證我一定能發揮什麼作用……”

“謝謝。”嚴格意義上來講，002算不上打斷了元新歌的發言，因為後者自己都感到略微沒有底氣，因此說的越來越慢，這樣接上一句反而緩解了尷尬。但002沒報出自己的姓名，只是推了推眼鏡，然後客氣地說道，“時間不早了，你儘快休息。”

元新歌依然徹夜未眠，並非因為他被男人含蓄地拒絕，在小心地嘗試向對方釋放善意以後，卻甚至還不知道對方的名字是什麼，只是因為他的身體實在太痛了。

在這種情況下，即使男人不願與他交朋友，他也依舊從那句叮囑中感受到了已經太久沒體會過的、人與人之間的溫情，這份溫情支撐他熬過了這一夜，也使他在意識到有侵入者正逐漸逼近時選擇掩護男人先行離開。

儘管002不想搬著門窗板凳一起逃亡，現實也容不得他做太多選擇。從元新歌的隱晦提醒中意識到災難已經來臨，002意識到他必須帶著計算成果以最快速度撤離農場，好在他早有準備，所有最為關鍵的數字都被整合起來記在被單上，此時拿起就能立刻離開。

他不願贅述懷中抱著一塊破布從窗子離開的狼狽場景，只說他從遠離農場後在乾枯森林的邊緣躲藏著度過了人生中生活條件最差的幾天。推演與計算已經到達尾聲，就在一顆早落光了葉的巨樹下，002終於完成了所有工作。

理論已經成立，只要聯絡到穿管局的領導便能乘上離開地球的飛船，到達總部展開實踐，然後徹底化解組織內鬥造成的危機。勝利就在前方，002卻沒有能用來撥號的移動終端，他權衡很久，還是決定冒險返回農場，借元新歌手中的老舊裝置一用。

事實上，他不是自私自利的極端個人主義者，儘管元新歌是因為自己本就命不久矣才會提出要留在農場中拖延時間，他也不可能忘記對方的奉獻的確給自己爭取到了最為關鍵的幾天時間。

002回到農場，卻發現曾經便相當破舊的房屋已經化為一片焦土。

或許是在抄錄了所有資料後打算銷燬證據，入侵者燒燬了農場，建築看不出原本的模樣，病怏怏的動物終於結束了悲慘的一生，病怏怏的元新歌大概也難逃厄運。

男人必須在最短的時間內找到移動終端撥號，這裡已經不再安全，越早聯絡到己方勢力前來接應，他活下來的可能性便越大。於是他暫時顧不得檢查其他位置，徑直找到了大概是元新歌房間中床鋪附近的廢墟，不斷搬開已經炭化的木板進行搜尋。

他命不該絕，真的找到了元新歌的移動終端，型號老舊，外形殘破，在用力拍了兩下後才能順利開機——但它至少真的執行了起來。

也就是在號碼撥出的一瞬，002意識到就在他挖掘出移動終端位置的附近，有人正發出痛苦而壓抑的咳嗽聲。

或許發出這聲音的那人自己都已經不知道自己此時是死是活了，即使科技的進步潛移默化地使人類的身體素質不斷提升，但肺癌患者能在被埋進火場後依舊還能咳嗽出聲，無論如何也依然算是個奇蹟。

看起來命不該絕的不僅是002，還有元新歌。

終端的話筒中傳來陌生的聲音，002猛然回神，飛快說明了自己的身份。

對方在聽完了002的話之後，遺憾地告訴他穿管局的內鬥已經在不久前結束了，此時接通電話的正是敵對勢力的那位首領。

“但，我知道你只是因不明情況時太早站隊而被迫承受了這一系列禍事，這是派系鬥爭，與穿管局的存在本身沒有什麼關係。所以我可以向你保證，如果你依然願意入職，我會派一艘飛船回到地球接你，之後給你原先曾許諾過的相同待遇，供你進行科研工作。”

這聽起來是一件百利而無一害的事情。

男人還沒正式加入穿管局，受到內鬥影響本就是無妄之災，他對任何一位領導都沒有特殊的喜惡，只要能繼續搞科研，他不在乎誰是自己的頂頭上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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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他沒能在第一時間答應，而是死死地盯住了腳下的廢墟。

“怎麼樣？你的答案是？”話筒對面的那人不緊不慢地說道。

長久的沉默後，002終於回覆道：“我要帶我的助理一起離開，如果你能為他提供治療肺癌與燒傷的醫療保障，就派人來之前燒燬的農場接我。”

結束通話聯絡，男人將終端揣進口袋之中，繼續徒手翻起了這片廢墟。

——或許這樣，他和元新歌就互不相欠了。002如此想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