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得·萬姆執事的死沒有驚動這個小鎮，就像樹葉落入樹葉堆中，水消失在水裡。

他也沒有一個葬禮，默裡只用了一口棺材將他裝起來，準備在凌晨時分葬到後山上。

十三告訴默裡和其他神職者，訊息必須封鎖起來，只要他們不再追查盜賊公會的下落，他們就都是安全的。

“還有一件事情，萬姆執事的兒子必須由我親自審問，你跟我來一趟。”十三對默裡說道。

然後又對艾德瑞安道：“你可以回去了。”

“我想我在的話更好一些。”

十三想了想，同意了。

他們來到萬姆家中，丹特正坐在桌前，紙上畫了一隻不太規整的小熊，旁邊有一些剝開的糖紙。

當丹特看到來者時，他已經意識到了什麼。一個是默裡牧師，一個是之前天天見到的男孩，這些是他知道的。第三個人，戴著兜帽和面罩，渾身散發著危險的氣息。

這讓他有種緊張感。

那第三個人對他說道：“你父親死了。”

丹特先是愣了三秒，嘴唇的動作有些僵硬，隨後他大聲道：“太好了！他早就該死了！”

默裡有些不可置信地看著他，艾德瑞安的神色也有些變化，像是在憐憫。

丹特猛地站了起來，繼續擲地有聲地說著：“他死得好，死得好！你們知道這些年他是怎麼對我的嗎？我小的時候幾乎就見不到他，長大了，他把我當一個給他打下手的工人，他只知道給吃給喝，卻從不考慮我的感受！每次打我下手那麼狠，罵得那麼難聽，之後一點小恩小惠就想彌補，呵……以為這樣就有用嗎？沒用的。”

“我恨他。我從他殺了我媽開始就恨他了，當時他拿著菜刀，在我媽頭上砍了二十幾刀，我親眼看著我媽被他一邊砍一邊追，頭上一直在流血，追到了街上。我既沒有叫人，也沒有哭，我嚇呆了，我不知道該怎麼辦。直到治安官趕過來將他抓走，但是我媽已經倒在地上一點動靜都沒了。她就這樣死了。”

“她有一頭漂亮的金髮。真的很漂亮……”他說著說著，聲音變了調，哭了出來。

怒火和恨意都發洩完之後，一陣強烈的孤獨感突然像漲潮的海水淹沒了他。

十三依舊很平靜，他冷冷地道：“我給你兩個選擇，你可以加入盜賊公會，或者離開這個小鎮去別的地方生活。但如果你敢暴露我們的線索，你會知道後果的。”

丹特看著艾德瑞安和站在他身邊的那個危險的蒙面人形成的反差，他有一瞬的躊躇，那個孩子看起來分明比自己還小一些，究竟是怎麼跟這種人站在同一邊的。

但他立刻回想起這個人，在他孤立無援的時候是多麼無動於衷，等場面得以控制住時才來假惺惺地關心他。

他能想到，如果真的加入盜賊公會，他將會面對的都是些什麼人。

“我不想加入盜賊公會。可是我也不知道該去哪裡。”

十三看向了默裡，這是他帶他來的目的，默裡也在路上就已經考慮好了。

默裡道：“我認識一個人，她會樂意幫助你。”

默裡看了十三一眼，繼續道：“她住在威爾特，不算很遠，離這裡兩百來公里。我可以帶你去找她，我知道她的地址。”

丹特又沉默了半分多鍾，然後問道：“那這裡怎麼辦？”

他指的是自己家。

“留著就可以……”默裡環視了一圈家中的陳設，道。

“我不想再回來了，我不想再看到這個地方。”

“如果你……實在不想要了，等你成年之後可以以你的名義把它賣掉。”

事情基本上交代完畢了，十三和艾德瑞安就此離開，默裡會給丹特一些時間收拾物品，之後就會帶丹特離開賽達小鎮，前往威爾特。

艾德瑞安迴歸到孩子們的訓練中去，一切又變得像平常那般。

在短暫的休息時間裡，拉娜婭又一次問他：“現在可以出去了嗎？”

艾德瑞安有點哭笑不得，她是有多喜歡山上那個地方，這也怪不得她，訓練真的太枯燥了。

艾德瑞安也找了個空隙時間請示了總訓練官，總訓練官又把話傳到上層，又過了很久層層傳下來之後，他道：“行吧，你最好從後門走，小心點。”

然後拉娜婭不到下午三點就開溜了。

她徑直找到鮑什，問他：“這裡有生孩子的書嗎？”

鮑什：“？”

鮑什半天沒回答她，她怕自己沒解釋清楚，又補充道：“我聽別人說跟男孩子睡覺就會有孩子，這是真的嗎？有沒有更詳細的過程？”

鮑什有些頭痛，拎著拉娜婭找到瑪麗。

他把拉娜婭找他問什麼說了一遍之後，把拉娜婭往瑪麗身上一扔，指點道：“你看著她點，真是的！不知道給誰帶壞了。”

瑪麗開始賠禮道歉，鮑什根本不理會，扭頭就走。

鮑什的身影消失在檔案館門口之後，拉娜婭用疑惑的大眼睛望著瑪麗。

“好吧，看來什麼也阻擋不了你的好奇心了。”瑪麗說著，也朝檔案館走了過去，還回頭道：“跟我來。”

“這些東西早點知道也沒什麼不好，關鍵是你一定要用知識來保護自己，別的知識也是一樣的，我們要做好事不能做壞事，知道了嗎？”

“知道了。”

瑪麗作為清潔員工是有進入圖書館的許可權的，她給拉娜婭找了一些生物書，這些書有更多拉娜婭不認識的詞彙，瑪麗就陪在旁邊和她一起看，有她不認識的詞，就解釋給她聽。

半小時後，拉娜婭感嘆著世界造物的神奇，瑪麗離開去做飯了，她又獨自往後看了一個多小時。她在腦海裡回味著比開鎖有趣一百倍的知識，晚飯吃了三大碗。

第二天，小鎮又照常開始運轉，和以往沒什麼不同。

默裡本來是不放心丹特一個人出發，要送他去的，但是今天發現不行了，教堂沒有人能接替他的工作，他必須留在這裡。

“不就是一個人坐兩天馬車嗎，我都已經十一歲了，這有什麼。”丹特接過默裡遞過來的紙條道。

紙條上寫著目的地的地址，是個花店。

花店的活應該比抄經文好多了，他想道。

“再檢查一下還有什麼東西沒帶，一定要帶足吃的，路上可都是荒郊野嶺……”

“行了行了，我知道了。”

默裡無奈地搖搖頭，走了。

馬車伕正催促丹特趕緊上車，丹特一邊不耐煩地應著，一邊檢查行李。

在拿起一本書時，他的動作滯住了。

這是萊昂納多·克勞迪的詩集《我想飛過田野》。上面每一個字、每一幅插圖都是人工寫上去、畫上去的。

丹特冷哼一聲，猛地把這本書甩到窗外。

“見鬼去吧。”

然後，他帶上行李鎖上門，就鑽進車廂。

他的家離他越來越遠，他連頭都不回，只是木然看著兩邊的景色。

“你剛剛把什麼東西扔了？”車伕問。

“沒什麼。”

他們路過小鎮中心的廣場。這裡有一個半樓高、很寬闊的臺子，這個臺子經常被人用來通告一些重要的事情，或者進行表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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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天早晨，附近的人都會來這裡聽新聞。

“離小鎮最近的鐵軌已經在修建當中，預計五年內我們就可以坐上火車了。”

“來自東方國家的印刷術取得了重大突破，印刷速度大幅提升，成本大幅降低，我們很快也能掌握這項技術，到時候書本會變得平價，人人都可以購買，獲取知識將不再是一件難事。”

“而且，我們小鎮馬上也要修建學院了，等修建完成，一些大城市的師資力量都會過來，七到十七歲的孩子都能來上學。”

“科學家團隊近期……”

丹特面無表情地看著廣場上那些洋溢著希望的臉龐，他的馬車從旁邊穿行而過，就像水淌過了河流。

“我糟糕的童年終於結束了。”丹特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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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雙髒兮兮的、瘦削的小手捧起了那本書。

撿到之後，他的動作開始變得有些緊張起來，目光警覺地向四周查探了一圈，飛速逃離了這個地方。他那頭亂蓬蓬的金髮隨著步伐飛舞著，像金色的蝴蝶在扇動翅膀。

他靠著街道拐角處的一面牆坐了下來，旁邊就是垃圾箱，他也毫不在意。

“我想飛過田野……”

他念著標題的名字，翻開第一頁。

扉頁上寫著作者的介紹，萊昂納多·克勞迪，現代詩人，生於大陸歷929年，這本詩集收錄的是他早年的作品。

“929年……那他現在也才……43歲啊。”男孩自語著。

再往後翻，第一首詩便是《我想飛過田野》。

在看到那些文字和圖畫時，他的眼裡有光芒閃動起來，這些文字和畫面彷彿在跟著他眼底的光芒一同躍動。雖然畫面是黑墨所畫，但他彷彿看到了那片金黃的田野。

田野一定是金黃的，他想。

繼續往後翻，他在克勞迪的筆下看到了一個豐饒而美好的世界，他的心中不知不覺燃起了一把火，他突然想到，也許自己不應該被困在這裡。

太陽從東邊的山頭升起，陽光照進了他所在的角落。他小心翼翼地將詩集收好，起身而出。

-

「我想飛過田野（萊昂納多·克勞迪）

希望有一天

我能擁有一個永恆的秋天

不像夏天那般悶熱、冬天那般寒冷

那是一個永恆的豐收季節

我會在一個晴朗的清晨出發

去田野上空看風的形狀

和山間的樹葉一同融化成燦爛的金色

隨著清泉躍入迷醉的波光

最後，再乘著雲朵飛向離落日最近的晚霞

晚安，世界！

我要飛去那片田野

那些迎接我的人們

正為我獻上一場沉寂的歡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