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遠番外
(三)
在寧玉憐抓著他腦袋往游泳池浸時遠有一種奇怪的感覺。
外界的一切好像消失了。
寧玉憐抓在脖子的手好像突然變成了恐怖故事裡大魔王的爪子,又尖又長,世界突然變得安靜。
水從眼睛嘴巴耳朵鼻子裡灌進來,奇怪的,是,他不感覺到難受,他甚至還用手劃了下水,感覺那雙手變成了一雙翅膀,很快就會有長著同樣翅膀的人來接他…
季遠被拉出來時,還有點可惜。
他咳了幾聲,看著寧玉憐又白又細的手指,更可惜了。
如果那真是大魔王的爪子就好了。
那樣,就是他的媽媽被大魔王附身了。
“哭啊,小遠,你怎麼不哭?”寧玉憐抓著他,那張漂亮的臉是會嚇壞小孩的笑,她道,“小遠,你剛才掉到水裡,怎麼不害怕呢?害怕就要哭啊,快哭!”
季遠不哭,他還看著寧玉憐笑。
寧玉憐卻像是嚇到似的,一把推開他,季遠摔了個屁股蹲,仰著頭看寧玉憐那長長的手指揮來揮去,罵他“怪物”“冷血怪物”“不會哭的怪物”。
季遠不想哭。
他也不想當怪物。
他看著寧玉憐,在寧玉憐罵累了以後,仰著頭問:“媽媽,怪物是大魔王的孩子嗎?”
寧玉憐那描得猩紅的嘴唇彎了彎。
她時常弄不懂她這兒子的腦迴路,他跟她認識的所有小孩都不一樣,最會想一些奇奇怪怪的事,問一些奇奇怪怪的問題。
她彎下腰來,摸摸了摸季遠的臉蛋:“不是哦,怪物不配有父母的。”
季遠長長的睫毛耷拉下來,“哦”了一聲。
寧玉憐不喜歡看他這樣,這樣好像她是個壞蛋,所以她拎著季遠溼噠噠的衣領,將他關到了地下室。
季遠坐在地下室裡,仰頭看著最後一絲光隨著門合上而消失,他將口袋裡的喬治拿出來,摸了摸喬治的腦袋,問:“我是怪物嗎?”
這樣說起來,他好像和隔壁那傻孩子確實不太一樣呢。
比如,這次他有叮囑保姆去找爸爸,讓爸爸來救他。
因為他覺得,再繼續下去,媽媽就會一不小心把他殺掉了。
季城果然來了。
他在門外陪著季遠,給他講故事。
這個男人好像還哭了。
季遠卻不是很激動。
因為他知道,很快,這個男人就會離開這個家、離開這個別墅了。他就像院子裡偶爾掉落的蒲公英,寧玉憐一吹,蒲公英就跑掉了。
而且,他叫錯了名字。
他把他的喬治叫成了佩奇。
不過季遠不介意,蒲公英偶爾降落下,總比完全不降落得好。
他還在季城面前扮了可憐。
季城哭得稀里嘩啦,問他:“你怨媽媽嗎?”
怨嗎?
季遠認真地想了下。
不怨。
怪物是沒資格怨恨的。
童話故事裡的怪物,都是用來被消滅的。
所以,寧玉憐不喜歡他,也是…應該的吧。
(四)
出去後,季遠就被季城送去了醫院。
高燒40度。
重症肺炎,醫院的白大衣醫生板著臉,將季城和寧玉憐訓了一頓,季城和寧玉憐被訓得像孫子一樣,季城在屋內,睡了個甜甜的覺。
醫生不許出院,但季城和寧玉憐第二天就走了,不過季遠不介意,有個陪護阿姨在,阿姨很喜歡他,還給他削了個好吃的蘋果。
季遠在醫院裡整整住了一個多禮拜,等溫度徹底退下去,才出了院。
季城來接他出的院,不過一到家,他就消失了。
季遠並沒有很失望。
蒲公英本來就是這樣的,沒辦法在一個地方停留太久。
而且,他很早就學會了一件事,如果在一件事上只放一點小小的希望,失望就不會顯得很難過。
所以即使只是恢復原來,日子也並沒有變得很難捱。
寧玉憐還是經常發脾氣,經常關他去地下室,經常一打牌就打個通宵,季遠不被罰的時候就和隔壁的傻小子玩。
傻小子去學前班了,每天早上揹著小書包哭著嚎著不肯上學,季遠就在隔壁,聽著那邊每天一大早都會開始的雞飛狗跳。
每當這時候,他就覺得,他的家一定被魔法師冰凍了。
連空氣都好安靜啊,大黑都不喜歡叫了。
寂寞裡,季遠也想去上學了。
(五)
季遠很快也得到了上學的機會。
因為蒲公英回家了。
有一天,他突然神神秘秘地在下午回來,努力朝他露出一個不那麼熟練但溫和的笑:
“小遠,想不想去別的地方住一陣?”
季遠知道,當大人問問題的時候,他們通常並不需要小孩的答案。
所以,他只是看著季城,眨了眨眼睛。
然後,他就被送到和北市相隔很遠的江城。
送他的那天,蒲公英沒有出現,他是被一個叫秘書的人接走的,離開別墅時還能聽到寧玉憐在後面高聲的詛咒,她詛咒蒲公英,也罵他冷血,季遠不是很懂,她既然不喜歡他,為什麼他離開她又那麼生氣呢。
季遠被送上了飛機。
這是他第一次坐飛機,飛機和他想的不一樣,翅膀是鐵做的,沒有潔白的翅膀,但當飛機飛上天時,季遠往下看時,又喜歡了。
藍天白雲,高高大大的樓房變得和螞蟻一樣小,世界像裝在一個小小的盒子裡。
季遠又有了那天在水下的感覺,這感覺讓他對接下來的江城有了一點期待。
下飛機時,季遠有點失望。
飛機場小小的,還下了雨,天空灰灰的。
季遠揹著小書包,書包裡裝著他的喬治,還有一個傻小子送他的坦克模型,季遠本來是不想收的,但傻小子哭哭啼啼得讓人心煩,他就收了。
小小的季遠被秘書牽著,送到了一個通道口,秘書矮下身來,幫他理了理領口,然後指著外面一個老頭道:
“小季總,那是你姥爺,到了姥爺那,要聽話哦。”
季遠看到姥爺的第一感覺,是乾瘦。
還有兇。
他高高瘦瘦的,穿著土土的衣服,撐一把傘,兇巴巴地看著他:“就是這小子?”
季遠見過不少回隔壁傻小子的姥爺,傻小子的姥爺經常來看他,長得像年畫裡的老爺爺。
有時遇到他和傻小子玩,還會給他吃糖,和傻小子媽媽一樣。
有一次他困了,傻小子姥爺還將他背回了家。
季遠現在還記得那背的感覺,很厚,很暖和,像冬天裡的被子。
所以,這回見到自己的姥爺,季遠是有點不滿意的。
不過,他很早就知道,不要向大人表現出不喜歡。
他朝對方仰起臉,笑了笑,喊:“姥爺。”
姥爺看了他一眼,沒說話。
秘書卻躬了躬身:“是,老先生,季總讓我將人送過來,就拜託您了。”
“行了,囉嗦。”
秘書有些訕訕。
季遠則望望秘書,又望望姥爺,走過去,主動牽起了姥爺的手。
他朝秘書揮揮手:“李叔叔,回去吧,替我跟爸爸說,我會想他的。”
秘書“哎”了聲:“小遠你乖乖的。”
然後果然走了。
姥爺撐著傘,牽著季遠往外走。
祖孫兩一個不說話,另一個也就不說話,兩人沿著通道一直走,快走到分岔路口時,季遠聽到頭頂傳來聲音:
“你怎麼不說話?”
季遠心想,大人真奇怪。
明明是他不說話,卻怪別人不說話。
他仰起頭衝老頭露出個笑,老頭卻道:“笑得醜死了。”
季遠臉上的笑僵了僵,這時候的季遠還不會很好地掩飾情緒,悶著頭,將溼漉漉的地面用小皮鞋踩得啪啪響。
姥爺哼了聲,卻沒責備他玩水,而是問:
“剛才,你明明想跟那秘書回去,為什麼過來牽我的手?”
季遠看看東看看西,假裝沒聽見姥爺的話。
他不想回答問題的時候就是這樣。
不過,很快他就被江城吸引住了注意力。
江城和北市完全不一樣。
機場小,人也少,不像他來的地方,連雨都是軟綿綿的。
路邊還能看到柳樹的長枝條飄愛飄。
“哼,那兩個人也不知道怎麼養孩子的。”
他聽頭頂姥爺咕噥了一句,就見姥爺伸手招了一輛計程車,拉著他上了計程車。
季遠安安靜靜地坐在後座,抱著他的小書包,看看窗外,又看看姥爺。
“看什麼看?”
姥爺板起臉,在計程車的後座,季遠更清晰地看見了他臉上的皺紋,像傳說中的怪物。
啊,這也是個怪物。
大怪物。
奇怪的,他一點也不怕這個大怪物。
大概是大怪物藏在深深皺紋裡的眼睛笑了。
季遠想。
計程車開了一個多小時,才到地方。
是個很破很舊的小區,牆壁灰撲撲的。
走進去不到一百米,季遠的小皮鞋就踩到了一個泥塘裡,髒兮兮的,他下意識看了眼老頭,卻發現老頭看了他一眼,沒在意。
於是,他悄悄地將皮鞋往水坑裡踩。
一踩就是一個咕嚕,有氣泡和水花濺起來,他頓時高興起來。
姥爺像是完全沒看見一樣,領著他就走到了一個筒子樓前。
一大一小哼哧哼哧爬了兩層樓,就停了下來。姥爺將雨傘收到一邊,佝僂著背從旁邊的花盆底下取出一串丁零當啷的鑰匙,而後開了門。
這時候季遠的小皮鞋已經完全不像樣了。
一抬起來,水就滴裡搭拉地往下淌,庫關上還有泥點子,像個完全沒形象的鄉下小孩子,只除了這小孩子過分好看。
他站在門邊沒進去,姥爺回過頭來:“還不進來?!”
語氣也兇巴巴的。
季遠卻高高興興地進了門。
小皮鞋在地上一踩一個印兒,像一隻只調皮的蝌蚪。
季遠會彈鋼琴,他在這踩一個,那踩一個,只覺得自己成了五線譜上拖著長長尾巴的小蝌蚪。
邊跳還邊偷看姥爺,姥爺卻完全沒管他。
姥爺徑直進了廚房,端了碗東西出來,這時季遠已經走到了小屋子的中間,正仰著頭看中間那幅全家福。
全家福上只有三個人,一個比姥爺年輕了好多的男人抱著一個梳著雙馬尾的小女孩,旁邊還站著個笑得十分溫柔的女人。
季遠若有所思地看著中間小女孩的眼睛,老頭將碗一放,他就指著中間那女孩,問:“那個是媽媽嗎?”
“是!”
老頭抬頭看一眼,旋即惡聲惡氣道:“來把湯喝了!”
季遠滴溜溜跑過來,端起碗喝薑湯。
很辣,很燙,他吐吐舌頭。
姥爺板臉:“不喝你就回你家去!”
季遠看看他,喝了。
真奇怪,蒲公英這樣的時候,他會有點點難過。
可姥爺這樣,他卻不會。
大概是他們都是怪物吧。
味道奇怪的薑湯進了肚子,肚子暖烘烘的,像蓋了層棉被。
季遠將碗還給姥爺,姥爺放了碗,看看地面,拎著季遠去了浴室。
浴室又破又舊,有個發黃的浴缸,季遠被按在浴缸裡,水“譁啦啦”衝下來,浸了水的小皮鞋被丟在了浴缸門外面。
一把絲瓜瓤在搓他的皮。
季遠被搓得像條扭來扭去的魚,老頭拍了他一記:“別動來動去的,像個猴子!”
猴子不敢動了,縮在那,他有種奇怪的感覺。
絲瓜瓤錯得皮暖暖的,水也衝得他暖暖的。
他還聽到姥爺給他刷背時吃力的呼吸聲。
“你爸媽平時不給你吃飯嗎?”
“吃的。”
“吃的還這麼瘦?看看隔壁家小胖,人家有你兩個大。”
季遠不說話了。
他想想那傻孩子胖乎乎的胳膊和臉,覺得胖會影響智商。
瘦點也沒什麼不好。
姥爺可不知道這孩子腦瓜裡想什麼,他將絲瓜瓤一扔,拿起花灑對著他衝,然後給他擦身體吹頭髮,季遠穿著姥爺給他的睡衣,坐在桌邊等,然後吃上了在江城的第一頓飯。
當晚,睡在姥爺旁邊搭著的小床上,聽著他的呼嚕聲,慢慢閉上了眼睛。
這一晚,他第一次沒有做有很多黑乎乎房子的夢。
***
姥爺是個脾氣古怪的臭老頭。
說話總挑難聽的說,沒什麼耐心,做飯難吃,睡覺還會打呼,一旦季遠問起他爸媽的事,就總是吹胡子瞪眼。
他還愛聽評彈、黃梅戲,沒事了還愛去附近找別的老頭下棋,最古怪的是,一把年紀還饞甜食,經常跟季遠搶蛋糕吃。
但不知道為什麼,季遠卻漸漸地喜歡上了他。
或許是姥爺雖然喜歡臭著張臉,但深深的皺紋裡那雙眼睛總是笑的;也或許是姥爺雖然耐心不好,但卻會耐著心聽他說話,偶爾還會摸摸他的腦袋;更或者是,姥爺雖然做飯不好吃,但每一頓都有認真做,還努力搭配著不同的菜色……
季遠也上學了。
不過不是幼兒園,而是一年級。
這也是季遠見證姥爺無敵戰鬥力的一次。
小學不肯收,姥爺不依不饒地叫來了校長,跟校長嚷著“這孩子被耽誤了”,最後,校長在姥爺的堅持下,無奈地叫來兩個老師。
季遠就被送到了一個小小的教室裡,一個面孔和善的叔叔送來幾張試卷,季遠坐在那做了幾張試卷。之後,那個不情不願的校長拿著試卷,臉上笑開了花,摸摸他腦袋,說:“好,好,明天就來!”
於是,季遠上學了。
在小學開學一個多月後,他成功地當上了一名光榮的小學生。
上學的第一天,姥爺變得格外的嘮叨,一點都沒平時的兇巴巴,圍著他一會說“見到老師要說好”“上課認真聽講”“好好交朋友”,還一直扯他已經扯過好幾遍的領子。
季遠覺得有點奇怪,心裡怎麼就暖烘烘的呢?
不過學校的生活,對他來說有點無聊。
季遠在老家時雖然不去學校,但蒲公英很有錢,會請來各種老師來教他,所以即使上了一年級,這的課對他來說也不難。
他還見到了傳說中的小胖,果然有他兩個大,一開始小胖還想當他老大,最後變成了季遠當老大。
他成了班裡最受歡迎的人。
男孩子們都聽他的,他們羨慕他時髦的球鞋,以及流利的英語口語,季遠還收到了很多女孩們送來的巧克力和糖,不過,季遠不喜歡吃。
他只喜歡吃姥爺給他買的棒棒糖。
當然,偶爾還有糖葫蘆、蛋糕等,和巷子口的一家劉姥姥麵店。
每天一大早,季遠就會提前穿好衣服,乖乖地坐到桌前,等著姥爺給他擺早飯。
和老家流行吃麵食不太一樣,這的人早上都習慣喝上一碗白米粥,搭配一些小菜,季遠剛來時很不習慣。
可後來漸漸就喜歡上了。
姥爺做飯的手藝不怎麼樣,熬粥卻是一絕,稠稠的、香香的,季遠很喜歡。
吃完早飯,季遠就會被姥爺送去學校,書包是姥爺帶著他買的,裡面所有的文具也是姥爺帶他去挑的,所有的一切都是他喜歡的,季遠就牽著姥爺的手晃啊晃,只覺得風吹在臉上都是暖的。
到了下午四點,姥爺就會早早地等在門口。
這是季遠最喜歡的時候了。
姥爺他很高很瘦,季遠排著隊出來時,一眼就能看到他,姥爺站得像一杆標槍,又直又挺。季遠就衝過去牽姥爺的手,跟所有別的小朋友一樣,大聲跟老師喊“老師再見”,然後兩人就牽著手回家。
偶爾,姥爺還會給他帶“禮物”,有時候是一個芝麻燒餅,有時候是糖葫蘆,有時候是蛋糕,都不貴,季遠吃過比這更漂亮更昂貴的東西,可沒有一樣東西,比這普通的芝麻燒餅更好吃。
吃完燒餅,正好就走到家附近。
當然,姥爺也會有偷懶不想做飯的時候。
這個時候,他就會帶他去巷子口的劉姥姥麵館吃麵。那面味道很好,劉姥姥很喜歡他,總會給他比姥爺多一倍的牛肉,每當這時,姥爺就會有點不高興。
姥爺不開心時也和小孩一樣,皺巴巴的嘴巴扁著,一眼一眼地看他,這時候季遠就會從碗裡挑一塊牛肉給姥爺。
姥爺就會張開那沒門牙的嘴,“哎”了聲,臉上笑開了花。
漸漸的,季遠喜歡上了江城。
也喜歡上了這個脾氣古怪的老頭。
他以為日子會永遠這樣過去。
(六)
姥爺似乎不在家。
季遠探了探頭,將沾了一腳水的鞋往角落踢了踢,合上門。
“姥爺?姥爺?”
客廳裡沒人。
廚房門掩著,季遠還沒靠近,就聽裡面傳來一陣混合了江城口音的普通話。
是姥爺的聲音。
他似乎在跟什麼人吵架,聲音又快又急:
“你要回來?回來幹什麼?這裡沒你住的地方!”
“寧玉憐,你嫁給季城的時候我怎麼說的?你要是嫁給他,就當沒我這個爹!現在你回來做什麼?”
“…不要!我要你們的臭錢幹嘛?”
“小遠?我還沒問你呢,你們夫妻倆到底怎麼養孩子的,一個好好的孩子讓你們養成這樣,他剛來時就是個瘦皮猴,我好不容易養出點肉來,再讓你們帶回去糟蹋?做夢?!”
“沒事?怎麼會沒事?你見過哪家孩子這麼乖?明明不喜歡這,明明害怕,還要跟著我一個臭老頭走,為什麼?你問我為什麼?我就見過沒爹沒媽的孤兒這樣,因為沒依靠,只能走哪算哪!…”
季遠貼著牆,正要走開,卻聽電話那頭不知道說了什麼,姥爺突然道:
“…行啊,沒問題,寧玉憐,那是你兒子,我是管不著!你要帶走就帶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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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遠愣住了。
裡面重重的一聲,“掛了,小遠要回來了,我不跟你說,”這時,門“吱呀”一聲從裡面開了,姥爺看著門外的季遠,表情一愣。
季遠仰起頭:“姥爺,你會把我送回去嗎?”
姥爺卻皺起眉頭:“褲子上都是水,又去玩水了?”
季遠“恩”了聲,他以為姥爺要像往常那樣罵他幾句,卻只是嘆息一聲,摸摸他的腦袋:“去換鞋,吃飯了。”
季遠從小就知道。
當大人不願意回答問題時,都是這樣。
他垂下眼睛,夕陽照見一雙耷拉下來的睫毛,像蝴蝶有氣無力的翅膀。
第二天,季遠早早地起了床,姥爺比他起得更早,穿了一身平時不會穿的中山裝,領著他去了學校。
在教室裡,季遠一整天都魂不守舍的。
他總是看窗。
老師點了他幾回名,見他回答挑不出一絲錯來,只說了幾句,就放過了他。
到下午時,外面就下起了雨,雨很大,“譁啦啦”的,雷聲也轟隆隆,像要發生什麼大事似的。
放學鈴好不容易響起來,季遠一等鈴響,就背起了書包,老師卻說:
“今天下雨,小朋友們都要坐在教室裡,等家長來接哦。”
“好!”
“老師之前教你們怎麼坐的?”
同學們回答:“知道!”
季遠把書包重新塞回了課桌。
他昂著頭,將身體挺得直直的。
家長們一個個進來,領著孩子們,跟老師說了聲再見,又一個個走了。
教室裡的人越來越少。
過了不知道多久,天暗下來了。
教室裡只剩下他和小胖了。
季遠昂著的頭有點酸了。
班主任進來,給他和小胖一人一包餅乾,說:“小胖,你爸爸打電話來,說路上要耽擱一會。”
而後問季遠:“季遠,你呢?”
季遠眨眨眼睛:“我爺爺會來接的。”
班主任點點頭,出去了。
她搬進來一批作業,開始批作業。
小胖吃餅乾吃得窸窸窣窣,還問季遠:“你怎麼不吃啊?”
季遠搖搖頭,小胖問:“你不吃,可不可以給我吃?”
季遠看看他,將餅乾遞了過去。
小胖吃得胖乎乎的腮幫子都鼓起來,季遠看著,心想,是不是要像小胖一樣吃得胖乎乎的,姥爺才會不送他走?
這時,外面一道高高瘦瘦的影子撐著傘靠近,季遠的眼睛亮了起來,卻聽一道聲音喊:“雷澤民!走了!”
雷澤民是小胖的名字。
季遠眼睛耷拉下來。
小胖歡呼一聲,揹著書包衝了出去,小胖爸爸認識他,問他:“小遠,要不要坐叔叔車回去?”
季遠搖搖頭:“我等姥爺。”
“你姥爺說不定有事,現在雨這麼大,要不你先跟我回去等?”
“不,我等姥爺。”
季遠道,白白的小臉上,眼睛黑白分明,像一塊鏡子。
小胖爸爸被他看得一愣,覺著這孩子真倔,沒再勸,跟老師打了聲招呼,帶著小胖走了。
季遠等啊等。
雨越下越大了,天開始黑了,閃電噼裡啪啦,老師看了好幾回手錶。
可姥爺一直沒來。
季遠的眼睛有點紅了,挺直的背也歪了下來,姥爺不會來了。
他要像蒲公英一樣了。
這時,一道聲音穿過教室,傳了過來:“小遠,走了!”
季遠下意識站了起來,只見一道高高瘦瘦的身影穿過深綠色的樹影,走到教室門口,對著老師道:“不好意思啊,丁老師,有點事路上耽誤了。”
季遠眼睛溼了。
他發現,姥爺的身影和小胖爸爸完全不一樣。
姥爺要更瘦一些,也更慢一些,可在他眼裡,卻像大白楊一樣可靠。
他不是蒲公英。
他來接他了。
“姥爺,你來啦。”
季遠衝了過去,衝姥爺笑。
姥爺摸了摸他頭髮,老師道:“沒事沒事,不過倒是你…”
季遠這才發現,姥爺的膝蓋上溼漉漉的,還沾了泥巴。
像昨晚他淘氣弄到的意義和。
“沒事,剛才沒看清,蹭到招牌,弄髒了。”
姥爺道,拍拍季遠:“跟老師說再見。”
季遠笑著朝老師揮揮手:“老師再見!”
他揹著書包,高高興興地被姥爺牽著走出教室,他今天話格外多,一會講今天學到了什麼,一會講小胖玩水被老師罰站,兩人下了教室的臺階
雨已經停了。
臺階下,水很深,能漫過大人的腳脖子。
季遠期待地看著姥爺的背。
姥爺彎下腰來:“上來。”
“我可以自己走。”
季遠害羞地道,卻還是偷偷看姥爺直挺挺的背。
“我沒帶雨鞋,鞋子弄髒了你洗還是我洗?”
姥爺道,還是那種兇巴巴的口氣。
季遠卻一點不生氣,他爬上去,悄悄用手環住姥爺的脖子,小聲道:“我好啦,姥爺。”
姥爺站了起來。
他像一棵穩穩的大樹,雙手託著季遠的腿,站了起來:“走嘍。”
季遠趴在姥爺的背上,悄悄用臉貼了貼。
姥爺的衣服刺得他臉熱熱的,眼眶也熱熱的。
我也被姥爺背過啦。
我的。
季遠想。
“姥爺,”他小小聲地道,“我以為你今天不會來接我了。”
“為什麼不會?”
“你跟媽媽吵架了。”
“小孩子不要管大人的事,我跟你媽媽吵架關你什麼事?”
“那你真的會送我回去嗎?”
“你想回去嗎?”
季遠認真地想了想,還是說不想。
“那就不回去。”
“真的嗎?!“
“不送,姥爺這你想住多久就住多久。”
“說好的哦,騙人是小狗。”
這個雨夜,在季遠的記憶裡留存了很久很久。
連路燈的顏色、雨傘的形狀,甚至這溫度,都能清晰地記起來。
說好的,騙人的是小狗。
那句稚嫩的話,總會在某個雨夜,突然想起來。
可後來季遠才知道,一個孩子的支配權,不在姥爺手裡,也不在老師手裡,而是在他的父母手中。
他的蒲公英爸爸,和大魔王媽媽,擁有對他絕對的支配權,而不是一個風燭殘年的老人。
季遠在江城住了兩年。
兩年後,他被特地趕來的季城送去了英國,就讀伊頓公學。
這之後,他就一直在國外留學,只有逢年過節才回來。
但他跟姥爺的聯絡一直有聯絡。
季遠從國外打電話回來,姥爺嘴上說著“國際長途”貴,卻總是要嘮叨上一會,他出口的話不怎麼中聽,但季遠已經學會了分辨,他囑咐季遠好好學習,不要跟外面的壞孩子學壞了,季遠也總是應承。
他像姥爺期許的那樣,成為一個好孩子,成長成一個在所有人眼裡都閃閃發光的人。
(七)
季遠拿到賓大offer的那一天,直接訂了票,飛往江城。
他沒有事先打電話。
確切地說,從上次通話到現在,季遠已經有兩個禮拜沒和姥爺聯絡了。
他想給姥爺一個驚喜。
這時,季遠已經成長為一個英姿勃發的少年,下飛機時,鄰座的少女還偷偷給了他一張枝條。
季遠笑著接了,一下飛機,就扔到了旁邊的垃圾桶裡。
他歸心似箭。
季遠沒聯絡父親的秘書,直接伸手招了輛計程車,往姥爺家開。
路上,計程車司機看了他好幾眼,道:
“小夥子心情看起來不錯。”用的江城口音。
季遠也回的江城口音:“我去看我姥爺。”
“小夥子孝順,你姥爺看見你,心情一定好。”
“是。”季遠笑。
到地方了,司機要找零。
季遠擺擺手:“不要了。”
他漂亮的桃花眼彎彎,司機心想,要怪哦,這麼好看的小夥,也不知道是哪家的,心想著,就發動了車子。
季遠則提著行禮往裡走,行李箱裡裝著他給姥爺買的禮物,還有一張姥爺一直嘮嘮叨叨要看的錄取通知書,風拂過他灰色運動外套的一角,露出一雙長腿,他越走越快,越走越快,到最後,及至於飛起來。
“姥爺!”
季遠推開姥爺家門,卻愣住了。
姥爺家站著一堆腰間繫著白布條的人,似乎在商量什麼。
“你們是誰?”
他奇怪地問,心裡有種奇怪的預感。
寧玉憐聽到動靜,從裡面轉出來,一雙眼睛憔悴得漚進去,看著他:“季遠,你姥爺沒了。”
聲音很輕:“你說什麼?
“你姥爺沒了。”寧玉憐一字一句道。
像有個鼓在耳邊“轟”地敲一下,季遠一瞬間什麼都聽不到了。
過了會,他才像找回了自己的聲音:“什麼時候的事?”
“前天晚上。”寧玉憐道。
前天晚上…
“為什麼不告訴我?”
季遠踹了下門。
門砸到牆面,發出讓人心驚的一聲響。
屋內所有人向他看來。
這動靜也驚到了裡面的季城,他一臉疲倦地從裡面走出,過來拉他:“季遠,你冷靜點。”
“我說為什麼不告訴我?!”
彼時的季遠,還不知道完美地隱藏自己的情緒。
他像是條被傷到神經的鬥獸,對著自己的父親道:“前天晚上的事,為什麼不告訴我?如果不是我今天回來,是不是你要等他——”
“因為你姥爺說,不要耽誤你考試!”
季遠一愣,那雙被所有人都誇讚過的、從來漂亮的眼睛裡流露出一種東西,那東西看得季城也僵住了。
他正欲說話,季遠卻已經轉開頭:“算了。”
“姥爺呢,現在在哪?”
寧玉憐讓開一個身子,季遠才看到她身後桌子上停著的四四方方的盒子,以及盒子上的一張照片。
照片上,姥爺正張著嘴朝他笑,深深的皺紋裡,那一雙眼睛笑著看他。
耳邊彷彿有聲音在喊:
“就是這臭小子?”
季遠緩緩跪了下去。
姥爺,以後就沒人來接小遠啦。
他對著那骨灰盒磕了下去。
姥爺,對不起,小遠沒趕上你最後一程。
他頭伏在地面。
姥爺,走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