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陽謀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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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思念駕馬一口氣衝出了滅花宮管轄範圍,直到奔到了夔州的官道上,她混沌的大腦才漸漸清明過來。

馬匹失去了鞭子的鞭策,腳程慢了下來,在官道上踽踽前行。風雪瀟瀟,雪林莽莽,林思念拉攏了單薄的黑袍子,將手覆在尚且平坦的腹部,竭力深呼吸,以平息心中難以言喻的狂躁之氣。

現在天快黑了,她便是再快馬加鞭也趕不到鄂州,何況腹中這個脆弱的小生命定是禁不起馬背的顛簸的,不如得去前方的縣城中買輛舒適些的馬車,僱個車伕直接將她去臨安。

如此想著,林思念一揚馬鞭,調轉馬頭朝最近的安平縣趕去。

隆冬之時,大雪之夜,黑夜比以往來得要更早一些。林思念在安平客棧裡匆匆吃了些粥面,便見戴著小氈帽的客棧夥計搓著手進了門,一邊用毛巾撣去肩頭的雪,一邊哈著氣道:“客官,實在不好意思,那車我是給您找著了,保管是全縣城最好的馬車,只是這車伕嘛……”

夥計側耳聽了聽屋外的寒風,賠笑道:“您瞧這大風大雪的,天寒地凍,臨安城又那般遠,車伕們都不願出遠門,更何況這天氣實在是太糟糕啦!”

外頭風聲嗚咽,像是千萬野獸齊齊怒吼,看樣子是有暴風雪將至。林思念面色沉了沉,揮手道:“給我一間上房,雪停了再說。”

“得嘞您!”小二將毛巾往肩上一搭,做出個請的手勢:“客官請隨我來。”

林思念睡到半夜驚醒了。夜涼且靜,風聲已經停了,林思念於黑暗中翻身下榻,尋了火石點燃油燈,然後推開了窗戶。

雪花裹著深沉的冬夜撲面而來,冷得刺骨,林思念卻恍若不覺。

遠方的臨安城是否也如此地一樣,萬家燈火齊暗,風雪同悲,埋葬一個不眠之夜?

她無法想象,如果謝允真的死了,那對謝少離來說是一種怎樣剜心的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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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想著,屋脊上傳來一聲輕響,接著,一條高瘦的黑影從窗中閃進,咕咚一聲墜在林思念腳邊。

林思念一驚,下意識後退一步,隨即又放鬆了警備,試探地叫了一身地上那半死不活的人:“……十七?”

地上的人面朝下趴著,一動不動。

過了很久,久到林思念以為他死了的時候,小啞巴終於有了動作。他傷得很重的樣子,悶哼一聲,慢而艱難地爬起來,靠著牆勉強坐直身子,從亂蓬蓬的短髮下抬起一雙眼,墨色的眼睛直直地盯著林思念,十指哆嗦著打著手勢:我離開了師父,來見你。

林思念擰了擰眉:風雪這麼大,不知道這小啞巴是用了什麼方法,才拖著重傷的身子找到了這家客棧。

見到林思念不說話,啞巴低頭看了看自己滲血的傷口,眼神中竟帶了幾分期待:我又受傷了。

林思念一身黑袍,幾乎要與身後的夜色融為一體。她眼睛發紅,漠然地看著啞巴許久,終是蹲下身子,伸出指尖拂去啞巴髮絲上的冰稜和肩頭的積雪,沒由來說:“十七,我很難受,難受得睡不著。”

啞巴一怔,比著手勢的手一頓,靜靜地望著林思念。

林思念深吸一口氣,沒再說話。

她一向不是個喜歡宣揚不幸的人,只有在謝少離面前才偶爾流露出不堪重負的軟弱。今兒興許是太過憂慮難受了,竟然會對著小啞巴訴苦……

啞巴靜靜地望著她,似乎明白了什麼,他伸出破皮流血的手輕輕搖了搖林思念的肩,說:我不疼,你不用給我包紮傷口了。

比劃完,他又指了指林思念的心口,說:因為你看起來,比我要疼得多。

林思念無聲地笑了笑,起身尋了塊帕子扔給他,說話間已恢復了以往的鎮靜:“你先將傷口擦一擦,衣裳脫了,我去問掌櫃要些膏藥來。”

啞巴點了點頭,很是聽話地應下了。

等林思念拿著金瘡藥回到客房時,啞巴已擦乾淨了身上的血漬,光著上半身坐在榻上,不知道在想些什麼。

見到林思念開門進來,他倏地抬起頭,搖搖晃晃地站起身。

林思念輕聲制止他:“坐著吧,我給你上藥,不要亂動。”

當冰涼的藥膏擦過傷口時,啞巴下意識打了個顫,隨即又抬起頭來,眯著眼朝林思念笑。

“傷成這個樣子,你還有臉高興?”林思念聲音淡淡的,聽不出喜怒:“我保證這是最後一次管你了,再有下次,不要來找我。”

聞言,啞巴笑容一滯,垂下眼悶悶地點了點頭。

好不容易處理完他身上新舊不一的傷口,天都快亮了,林思念打了個哈欠,扔了兩件冬衣給啞巴:“你的那身衣服染了血,不能再穿了,我讓客棧夥計給你買了一身新的,趕緊穿上,去一旁的桌椅上將一晚吧。”

啞巴抱著衣服,眨了眨眼,無聲地問:我和你睡一間嗎?

“若不是客棧沒有其他房間了,你以為我願意?”林思念合衣躺在榻上,背對著小啞巴道:“天亮後我還要趕路,你也早點睡。”

小啞巴穿上了衣物,靜靜地看著林思念的背影片刻,忽然伸手拍了拍桌子,弄出響聲來吸引林思念的注意力。

林思念翻了個身,睜著疲憊且冷漠的眼看他:“還有什麼事。”

啞巴沉默了一會兒,比著手語說:你要去哪兒。

林思念沒有立刻回答,她用眼神看了啞巴一會兒,忽然問:“十七,你傷成這樣還能從滅花宮逃出來,不是件容易的事。”

啞巴手一顫,可這個微小的動作並未逃過林思念的眼睛。她似笑非笑地勾了勾唇,眼中是看透一切的清明,輕聲問:“我猜,應該是花厲故意放你出來尋我的,要你親手殺了我,對不對?”

啞巴卻是忽地抬起頭來,認真地比劃:我不會殺你。

油燈下,林思念的眼神明暗不定:“你不殺我,他會殺你。”

啞巴卻是搖搖頭,說:我不會殺你。因為,你是唯一一個對我好的人。

他的手語飛快,像是極力為自己辯解,眼神卻極其真摯,哪怕是面對林思念這般冰冷的眼刀,他也能坦然迎上。

林思念盯了他半晌,忽然坐起身,黑色的袖袍如墨般從榻沿淌下,蜿蜒垂地。她望著小啞巴,緩緩扯開鮮紅欲滴的唇,說:“十七,既然左右都是死,你不如同我最後賭一把,幫我個忙,如何?”

小啞巴想了想,比劃道:除了讓我傷害我師父,其他的什麼都可以。

“你倒是忠誠。”林思念冷哼一聲,說:“自然不是這個,我不會將心思花在不重要的人身上。十七,你還記得你放在竹舍裡的那把道具刀嗎?”

道具刀?

小啞巴愣了愣,說:那日,我用來嚇唬你的那把刀?

“正是。你知道,謝家出了些事,我想回去看一眼,但又擔心太子知曉後會藉機生事連累謝少離,所以……”林思念頓了頓,笑道:“我想到了一個好主意,需要你幫忙。”

啞巴其實並不知道謝少離和太子都是些什麼人,但聽說林思念要他幫忙,他幾乎是不假思索地答應了,點頭道:好,你需要我怎麼做?

兩人商量了片刻,直到雞鳴三聲,林思念才倒在榻上和衣而眠,睡了不到一個時辰,天亮後她便叫醒了小啞巴,兩人乘著馬車匆匆趕往臨安。

因是下了雪的緣故,路上溼滑難行,林思念比計劃中要晚一日到達臨安城。

此時夜色剛剛降臨,才一進城她便感覺到了氣氛的不對勁,臨安街頭巷尾都在談論這一件事:定西王謝允戰歿,王妃楊氏悲慟不已,刎頸殉情……

又是一個晴天霹靂。

林思念在謝府住了那麼長時間,一向以為王妃楊氏厭極了謝允,才會在青春年盛之時便將自己鎖在後院潛心修道,誰知謝允一出事,她竟然做出了殉情這般極端的事來。

謝少離短期之內接連失去兩位至親,其中的悲痛,怕是比她當年更勝。

正想著,又聽見隱隱有人議論:“你們聽說了嗎,那謝家世子的髮妻林氏並沒有死,而是入了邪教,成為了江湖上人人聞風喪膽的毒婦林霏霏!”

此言一出,猶如沸水注入油鍋,周圍一片嘈雜。

林思念沒想到這謠言竟連臨安城的人都聽說了,也不知是哪個大嘴巴散佈出去的。廟堂之人最忌諱的便是與江湖勾結,更何況還有一個正愁抓不到把柄扳倒謝家的太子趙碩,謝少離的處境怕是危險了。

林思念面色沉了沉,連片刻的休憩也顧不上,棄車上馬,與小啞巴一同趕去了定西王府。

王府門前白幔翻飛,紙灰瀰漫,這些刺目的白、慘淡的灰,無一不提醒林思念這裡曾發生了什麼。她眼睛紅了紅,閉目半晌,再睜眼時眸中已恢復了一向的沉靜。

她一身黑衣立在茫茫雪夜裡,輕聲問小啞巴:“十七,東西都準備好了麼。”

啞巴指了指自己背上的弓箭,箭筒裡只裝了一支羽箭,若是仔細瞧來會發現,這箭的箭頭有些奇怪,顏色是麻灰色,很鈍,不像是玄鐵,即便是射在人身上也造成不了多深的傷。

林思念將那支箭抽出來,往自己胸口輕輕一碰,那支箭便黏在了她的胸口上。

原來,這支箭的箭頭是磁石所制,遇到鐵塊會吸引黏上去,造成中箭的假象,卻傷不了人。

王府裡怕是不太平了,不知道有多少人虎視眈眈地盯著,等著林思念一進去,以串通江湖魔教的罪名將她與謝少離一打盡。可謝府出了這麼大的事,她不能不管……

她沉吟著,將箭拋給小啞巴:“我要進去了,沒事你便不要輕舉妄動,若萬一遇上埋伏,你記得瞄準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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