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見猛然坐了起來的老董，白季斂去臉上有些默然的表情，轉而平靜地看向老董。

“可惜了……還打算給你上柱香呢。”

老董這時候正有些發矇。

他只是聽到有人曲解他過去的人生，迫不及待地起來辯駁。

如今看到周圍既熟悉又陌生的處境，老董的眼睛裡顯然都是茫然。

目光隨意地遊離，看著埋住了自己半隻腳面的泥土時，老董才猛然一個猛子跳了起來。

“你們要幹什麼！”

白季把猶自沾著泥土的隕鐵重劍往背上一甩。

“當然是準備把你埋了啊……”

而直至這時，冷靜下來的卓方才意識到老董並沒有離開他的生命。

“老董你還沒死！”

老董瞪著卓方。

“你巴不得我死呢？”

“那不是……那不是……”

卓方一邊說著，語氣這才哽咽起來。

事實上直到現在，他感覺自己猶在做夢。

自己不過是喝了一碗酒，怎麼一覺醒來。

聚集地燒了一半，老董也死了。

他的世界彷彿一瞬間變了。

抱著老董的“屍體”跟著白季身後的剛才，他只覺得自己一腳輕一腳重。

總覺得一切都發生的不真實。

而現在，本來已經知道死了的老董“死而復生”，卓方這才覺得發生的一切突然真實了起來。

真實，也就引爆了他的情緒。

長相老成的卓方這才“哇”地一聲，哭了出來。

“我還以為你死了，你死了就再也沒人教我打拳了，你死了就再也沒人和我說外面的世界了……”

老董默默聽著，心中有些感動。

知道自己這些年的付出沒有白白錯付。

卓方繼續哇哇地哭訴。

“你死了就再也沒有人給我做好吃的了……”

老董臉色一墨。

“你給我閉嘴！”

卓方下意識地閉上了嘴巴，還不自覺地一抽一抽，長相粗獷的他此刻卻顯得可憐巴巴。

白季無奈地搖了搖頭。

“剛才你沒氣了。”

老董這才回憶起了自己剛才的奇妙經歷。

眼神中帶著憧憬地說道。

“我剛才好像做了一個夢——那是一個光點，我追向光點，光點無限擴大。在我眼前，逐漸佔據了我的整個世界。然而我跳出光，就看到了我們的聚集地。都是人。全是人。我的客棧擴建了五棟樓都住不下……”

一邊說著，老董嘴角咧著。

“也沒有沙了，都是樹……我還娶了三個婆娘……”

白季無情地打斷了老董的臆想。

“夢都是與現實相反的。”

老董一瞬間如同炸了毛一般地對著白季說道。

“你閉嘴！”

說著，老董拍了拍自己褲腿上的泥土，起身往外走。

“走吧，沒死就別在這裡待著。這裡要麼是死人，要麼是來送死人最後一程的。”

“我們是為了送你才來這裡的。”

卓方在一邊小聲地補充了句。

……

一路回去。

聚集地裡面各處都有細細的抽泣聲傳來。

有的家燒了一半，人還活著。

有的家卻和人一起化成了灰燼。

最可憐的是一些家沒了，家人也死了不少，卻還剩下一兩個孤苗的。

倒不是說遭遇最慘，只是從心理遭受的打擊程度來說如此。

原本一家人生活的幸福美滿，卻突遭橫禍，家破人亡。

放給誰，那都少不得意志消沉，失去對於未來的企盼和意義。

然而……

如果能和那些出生就是孤兒的孩子相比，說不定又會被嫉妒他們起碼曾經團圓幸福過。

至不濟，也羨慕他們知道自己的父母姓甚名誰。

這世間有百萬種幸福，也有百萬種厄運。

誰也不知道哪一天，這樣的命運會不會降臨到自己的頭上。

面對這樣的場景，三人一路默默看著，沒有再有什麼溝通。

直至回到客棧了，老董這才長嘆了一口氣，輕輕說道。

“不用掛在心上。”

看到另外兩人看向自己的目光，老董搖了搖頭。

“我比你們活得久，這種事情見過太多了。各人自有各人的命運，我們只能做好我們應該做的。你們會憐憫，會心痛，這是好事。這證明你們有良心。不過也不要讓這種心態籠罩你們的情緒，死者已矣，我們還有我們該做的事情。”

“我們該做的事情？”

卓方帶著疑惑問道。

“我們安慰不了任何人，但起碼可以幫他們收斂屍體，樹立墓碑。”

說著，老董自顧自走向了客棧裡一個小門。

小門後，是一個小小的雜物間。

從裡拿出幾把鐵鍬，老董對著兩人抬了抬下巴。

“走，幹活去。”

一邊走，老董一邊對著卓方叮囑道。

“以後我要是真的死了，記住從這裡拿鐵鍬挖坑，給我挖大點。活的時候都可以將就，死後時間那麼久，讓我睡得寬敞點。”

並且瞥了白季一眼。

“別像這個人，用劍挖坑，就很不專業。”

“我有點後悔動作慢了。”

白季不輕不重地駁了句。

“你誹謗我的事情我還沒和你算呢。”

一路走出，老董的聲音遠遠隨風飄去。

“我年輕的時候，那也是十裡八鄉都聞名的俊俏後生，要不是我去了邊疆，這會指不定孫子都比你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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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去邊疆之前，我也是快意恩仇、風流瀟灑的一代少俠……”

走到最近的一家，門口正坐著一個女人癱在地上哭。

眼前是燒了一半，被撲滅後剩下個焦炭般的頂樑柱的屋子。

再裡面，就看不得了。

老董似乎對周圍的人家都還算熟悉。

“這家三口人，現在就剩了一個，要是這個能活下來，以後也是小方他媽那個樣子。”

聞言，卓方頓時以一雙眼睛瞪著老董。

“我是說你媽厲害。”

“哦~”

那沒事了。

“入土為安吧？”

白季看著雙目無神，只是默默流淚的婦人，有些心軟地蹲下了身子，輕聲問道。

徵求一下主人的意見，白季覺得還是有些必要的。

婦人不說話，只是雙目發直地看著前方。

老董頓時上前。

一邊推開可能擋路或者掉落下來的焦炭，一邊往屋子裡走去。

“她這是預設了……”

這種時候，不可能指望這些未亡人給出更主動的反應。

三人開始行動了起來。

搬著一具具沒有了反應的身體往墓園走的時候，老董無奈地說道。

“這裡只要有人，就會一直有人來。

幾十年裡，這種事情我看過太多了。

這個聚集地裡面的人，和我來的時候相比幾乎全部換過了一遍。

現在還不是這麼一個聚集地？

見的多了，心也就沒那麼疼了。

不要小看我們中原人的探索精神。

只要這裡還有一塊沒有征服的土地，就總會有人過來嘗試。”

白季只是聽著，沒有發表什麼自己的意見。

《武俠》中有不少有意思的原住民，往往其中一些人的個人意志相當堅定，而他們眼中的世界，也往往和常人所看到的不同。

兼聽則明。

白季很願意多走一走，看一看。

聽一聽這些人眼中，這個即將風雨飄搖的亂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