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第196章 松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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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野心,是渴望,是掌控,是一切……

是她此刻的眼神,是他曾經的眼神。

謝不臣看了見愁許久,見愁看了人皇劍許久。

不知多久以後,直到身後傳來了“嘰嘰”的叫喚,見愁那靜止不動的眼睫,才微微一閃。

手中力道一鬆,青筋隱沒,泛白的骨節漸漸恢復原本的顏色。

她緩緩地,緩緩地,還劍於鞘。

一點一點。

寒光隱沒。

見愁心底的波瀾,也隨著這漸漸收回劍鞘的寒光,慢慢地靜下來,最終成為一片平湖。

“此劍不曾認主。”

謝不臣道:“人皇劍無主,凡為皇者,取而用之。”

不過是“器”。

為皇的是人,而非劍。

見愁自然聽出了這其中的意思,只是略一思索,便分辨出幾分難以言喻的味道來:謝不臣……

不臣不臣,竟自詡為皇?

她素知他抱負不淺,今日一聽這話,終是忍不住,笑了這麼一聲:“凡為皇者,皆可取而用之。那謝道友看,我像嗎?”

“……”

謝不臣沒有說話,卻已經在這一瞬間明白了見愁的用意,他看著她。

見愁手腕一轉,三尺餘的人皇劍連著鞘,在掌中一轉,而後穩穩握住。

似乎還算得心應手?

她頗為愉悅:“這劍還不錯,謝道友慷慨,便借我用著吧。”

借?

又是冠冕堂皇。

謝不臣看了她一眼,沒能說出話來。

眼睛微微一閉,他索性閉了嘴。

“譁啦啦……”

水聲傳來,同時有靈獸們相互交談的雜亂聲音。

小松鼠站在船頭上,四下找尋,想要在這開始坍塌的隱界之中,尋找到一塊暫時安全的地方。

烏熘熘的小眼睛四下一轉,一下就看見了見愁所在的位置。

那一塊大地顯得平整,並且沒有被水覆蓋,看上去還能支撐很久。

於是,小松鼠頓時驚喜了起來,連忙操控著松子大船,靠了岸。

“嘰嘰嘰嘰!”

它揮動著爪子,船上所有的靈獸便一個接著一個地往下跳,從船上落到了見愁所在的大地之上。

銀狐的傷勢未愈,落地之時險些摔倒。

老龜動作緩慢,費了老大的勁兒,才划動著四條短腿,像是游水一樣,從半空之中“遊”了下來,氣喘吁吁地落到了銀狐的旁邊。

……

一隻接著一隻。

小松鼠還站在船頭上,見所有人都下去了,這才跟著動作敏捷地一跳。

它剛落到岸邊,便要朝著見愁跑去。

不過才跑了兩步,便一拍腦門,想起了背後那一條大船。

小松鼠於是顛顛兒地重新跑了過去,兩隻短短的小爪子往前一湊,便抱住了那數丈寬的大船,蚍蜉撼樹一樣,要把那大船抱起來。

“嘰嘰嘰……”

吃松子的勁兒都要用上了。

小松鼠眼睛瞪得老大,腮幫子都要鼓起來了,這才無比兇悍地將那數丈松子大船舉起!

那一瞬間,所有站在了平地上的靈獸,都齊齊沉默!

眼前的這一幕,簡直超乎了所有人的想象!

怪力小松鼠高舉大船,簡直像是一隻小螞蟻舉起了一頭大象,恐怖之餘,還透著幾分滑稽。

遠處的見愁見了,也為之驚訝。

還不等她想明白這到底怎麼回事,小松鼠腳下已經晃悠了兩步,眼看著就要抱不住大船倒下去。

沒想到,那大船一晃,又一晃,竟然在將倒而未倒之時勐然一縮,重新變成了一顆小小的松子。

“嘰嘰嘰!”

小松鼠立時高興地叫喚起來,對著松子就吧唧親了一口,歡快地朝著站在這邊的見愁跑去。

見愁斬殺了無惡,又是小松鼠救命恩人,它一湊過來,就嘰嘰嘰地開始了亂叫。

站在見愁肩頭的小貂又是一個白眼翻過去。

見愁持著人皇劍而立,另一手還拽著謝不臣的乾坤袋。

她低頭看去,又掃視了遠處聚集的靈獸們一眼,老龜與銀狐站在最前端,皆靜默不語,只看著他們。

小松鼠的言語,見愁實在是聽不懂,一時有些為難。

“唉……”

後方的銀狐輕嘆了一聲,竟是柔軟至極的女聲。

它慢慢地走了上來,傷勢未愈,走路有些一瘸一拐,不過半點不能影響那種叢生的媚態。

見愁之這麼一看,竟然看出了一種婀娜多姿,煙視媚行。

她注視著對方。

這是一雙狐眼,卻充滿著人的感情。

“是小松救了我們所有人。”

出乎意料地,銀狐開口,卻是口吐人言。

小松鼠連忙點點頭。

見愁便知道,銀狐是代小松鼠說話了。

她望了他們一眼,想起入隱界以來遭遇的一切,還有重重的謎團,有很多話想要詢問,最終卻不知如何問起。

到底還是銀狐善解人意,知道她在想什麼,便將一切娓娓道來。

千年前,不語上人修為臻至化境,終於決定閉關飛昇。

他答應過了所有人,許下了接他們昇天的諾言,便徹底地消失在了所有人的視線之中……

整個十九洲都知道了他飛昇的訊息,可他們這些曾經並肩作戰過的靈獸,卻無一個隨著他飛昇。

“我等並非豔羨上界風景,不過為了他昔日一個諾言……”

蒼老的聲音,在後面補上。

老龜匍匐在原地,亦是滿懷滄桑。

尋常修士與靈獸,不過主僕,可他們卻都是不語上人的朋友。

不願分離。

修士飛昇向來可帶走與自己訂立過靈魂契約的靈獸,他們卻都留在了這裡。

“無惡本性孤傲,初時便是為主人馴服,可入隱界之後,向來也與人為善,我等都曾與他一起,沒想到……”

漫長的等待,可以消磨掉那好不容易才生出的一分“人性”。

銀狐眸子底下,透著一種悲憫與憂傷。

他們無法原諒無惡的作為,尤其是對鯉君所做的一切,可卻都能理解他的改變。

見愁聞言,沉默了許久,才問道:“你們都與上人有靈魂契約?”

小松鼠第一個點了頭。

隨後,便是那一群靜默的靈獸。

銀狐知曉見愁所猜所想,只發出了一聲苦笑:“若非如此,我等又豈能斷定他是飛昇,而非意外身故?”

多年的等待沒有結果,信賴不語上人的他們,又怎可能沒有自己的猜想。

比如他出了意外,沉睡許久,甚而殞身……

可深藏在靈魂之中的聯絡,輕而易舉地打破了這種幻想:契約依舊存在,他們甚至可以憑藉契約,感覺到不語上人距離自己很遠,不在一個空間內。

見愁在看見眾人點頭的時候,便心頭一沉。

意躑躅之中所見的一切,再次浮了上來。

“修道之路漫漫長,我意躑躅……欲過我路,則與我心魔戰……你,可敢一戰?”

“築基一百三十六日,心魔現。”

“金丹三十六日,心魔再現。”

“出竅十三日,心魔現。”

……

“辛苦遭逢起河圖,一世腥風與血雨。到頭來,堪為他人作嫁衣。終究不甘!不語上人,正墓。”

靈獸們自有靈獸們的判斷,並非全無道理。

一切的一切……

都錯綜複雜地交織在了一起,理不清線頭何在。

只有一個瘋狂的想法,生生從見愁腦海之中冒出來,按都按不下去,可又如何敢去相信?

整個十九洲大地,從未有過這等奇詭之事。

更何況還是飛昇?

她有心要再問點什麼。

可老龜卻在此時,露出了一種樸實而慈祥的笑容:“可我們總歸相信,不語上人,從不失信於人。”

於是,所有要問的話,全數被噎在了喉嚨裡。

見愁這麼看過去,便忽然發現,每一隻靈獸的眼底,都還有著那麼一絲微茫的希望……

她忽然不敢說出自己那忽然生出的猜想來。

心裡沉甸甸地一片,她莫名地想起了小書蠹。

也不曾在中間看見它,只怕……

垂眸,她不願往深了想。

只將手中那一隻開著口的乾坤袋,朝銀狐一遞。

“隱界破碎,又獨立於大天地,缺乏靈氣供給,這袋中有靈石丹藥無數,可解大家燃眉之急。我身旁這一位昆吾的謝道友,手中有天宮穹頂那一枚大明印,這便不在此多留,去尋鯉君,興許還能阻止隱界崩潰。”

銀狐張口,將見愁遞來的乾坤袋咬住,目中卻迸現出了全新的神采!

“大明印?”

“竟然有大明印?”

“是啊……”

“是了,若如此隱界可保!”

……

或是高,或是低,議論聲,此起彼伏。

見愁回頭看了謝不臣一眼。

謝不臣也看了她一眼,並未對她行為舉止置任何一詞,只已經強撐著起身,搖搖晃晃地站住。

銀狐、老龜並著小松鼠,都跟著看了他一眼,目光之中藏著無數的打量。

“若能留得隱界一線生機,自是再好不過。”

這到底是他們生存了許久的家園,雖則一切已成為廢墟,可終究還藏著無數的回憶。

銀狐的聲音有些渺茫,柔和似煙雲:“鯉君與無惡交戰,必定落在了最中心處的錦鯉池,從此一路往東,再過三重迷宮大門,便能看見了。”

見愁向東看去,只見橫無際涯的水面上,零星地散落著幾座“島嶼”,有的還在不斷開裂,有的碰撞到了一起,有的靜止不動……

從此往東去,必橫渡大澤,越過數島,危險重重。

於是她道:“我等去就好,諸位還是在此等待較為妥當。”

“嘰嘰嘰!”

她此言一出,小松鼠立刻叫喚了起來,直接朝著見愁撲來,它似乎半點不願意留在這裡。

只是……

才撲出來那麼一點,還沒接近見愁,竟有一片薄紅的光芒,霎時出現,格擋在了見愁與小松鼠之間。

這是溫和的光芒,輕輕地閃爍,恍若長輩與摯友的低語。

它像是一片溫暖的霞光,輕輕地凹陷下去一部分,使得小松鼠不被撞傷,卻柔和而堅定地,將它擋在外面。

小松鼠愣住了。

它抱著松子,慢慢被那一片薄紅的霞光放在了地面之上,傻傻地看著這一片光。

“鯉君……”

是鯉君!

鯉君它還活著!

小松鼠立時激動了起來,更為急切地想要穿過那一片薄紅,它想要跟見愁一起去,一起去看看鯉君。

可無論它如何掙扎,也無法穿透這一片薄紅的微光。

站在這微光之後的見愁,也有些微怔。

小松鼠的身後,所有的靈獸都看見了這一幕,卻是什麼都明白了:那個溫柔的鯉君,不願意他們過去,不管是因為犯險,還是因為不願被人看見它此刻的模樣。

“嘰嘰嘰……”

小松鼠的叫聲,漸漸低啞了下來。

多番掙扎無果,它似乎終於知道,鯉君心意已決,那烏熘熘的眼底竟然浸滿了水光,眼見著就要掉下來,像是被人拋棄了一樣。

隱界這麼多年,沒有上人的蹤跡,都是鯉君憑藉一己之力守護。

於所有靈獸而言,在上人不在的這一段時間裡,它才是他們真正的守護者。

見愁原本便不欲這麼多靈獸與她同去,若是前路發生什麼危險,誰又能保證人人無事呢?

看來,那鯉君與她乃是一樣的想法。

她勾了一抹笑起來,便以安慰的口吻對小松鼠道:“就在這裡,乖乖聽話。”

小松鼠一副抽抽搭搭的模樣,緊緊地抱著小松子,似乎忍不住就要哭出來,又強逼著自己忍住。

它站在那薄紅微光之前,看了看見愁,又看了看自己兩爪子捧著的小松子。

帶著那麼一絲不捨,一點堅決。

小松鼠終於還是捧著那小松子,朝著前方送去。

毛茸茸的小爪子上似乎有幾點溼痕,也不知是它下船的時候沾上,還是方才偷偷哭鼻子留下。

見愁怔住了,沉默了良久,也沒動作。

小松鼠依舊舉著那松子。

她心底,終於還是嘆息了一聲,抬手起來,指尖一觸那薄紅的微光,竟然毫無阻礙地穿過了,像是穿過了一層薄膜。

小松鼠將那小小的松子,慢慢地放到了見愁的掌心。

爪子上絨毛擦著見愁蒼白的手掌過去,暖暖地。

褐色的表面,透著幾分圓潤,一頭大一頭小,被小松鼠捧著的時候,大小還剛好合適,落到了見愁掌心之中,卻只有那麼微不足道的一個小點。

明明這樣小,這樣輕,見愁卻覺得手心裡忽然一沉。

沉甸甸,滾燙燙。

她以為自己險些就要拿不住,可它依舊靜靜地躺著。

見愁慢慢地收回了手。

小松鼠依舊巴巴地望著她。

彷佛知道她即將要走,也知道她不會帶它去,它面上露出一種沉重又傷懷的情緒來,似乎藏著無限的希冀,又似乎害怕這希冀會立刻破碎。

將兩隻放在胸前的爪子垂下來,也將自己的腦袋垂下。

小小的身軀,兩條後腿支撐著身體,上半身卻俯下來——

小松鼠朝著見愁鞠躬。

在它身後,是老龜,是銀狐,是長蛇,是蜈蚣,是靈貓,是山雀……

一個接著一個,不管是大,還是小,不管是老邁,還是青壯……

全數低下了它們的頭顱,朝著見愁俯首躬身!

荒蕪的大地,茫茫的水面。

周遭是一切的廢墟。

這些倖存下來的生靈,帶著滿身的靜穆,懷著滿心的希望,還有那發自心底的尊敬,向著那站在薄紅微光之後的身影——

一拜。

小松鼠送的那一枚松子,只用指腹摩挲,便能感覺到它的光滑,似乎被人在過去的年月裡,撫過了無數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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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持著人皇劍,立在這朝著自己低頭一拜的無數靈獸之前,只覺得有什麼沉重的東西,將她掐住,一時都難以呼吸。

她能做的,只是將劍攥緊,將那一枚松子攥緊。

“走吧……”

她知道它們的期許,知道它們的感激,卻忽然有些不忍再看。

於是,一個轉身,目光從謝不臣面上掠過,卻沒有太多的停留,只是澹澹地道了這麼一句。

恍如嘆息。

也許,這隱界之中,有一人是知道真相的。

邁步而行,見愁向東而去。

謝不臣站在原地,隨著她的前行而轉身,視線的盡頭便是她遠去的身影。

人皇劍,為皇者……

他眸底似乎有一種情緒閃過,最終又歸於了完全的理智。

抬手起來,他只攥住了那貫穿他身體的一枚羽箭,勐然一拔!

尖利的黑羽之箭,因無惡羽翼的形狀而成,有著一枚又一枚的倒刺,被他這樣悍然拔了出來的時候,便帶出了一絲血肉。

痛得他幾乎要站不住。

可他面上也沒有太多的波動。

一連三根。

所有羽箭都被他一鬆手,隨意扔在了地面之上。

鮮血灑落,一片殘紅。

鑽心之痛,傳遍四肢百骸,可他的身體只顫抖了一瞬,便穩穩地立住了,似瓊玉澹漠,山嶽巍然。

心底只一片波瀾平地起,轉瞬消失不見。

踩著地上殘紅,謝不臣終於邁開腳步,向著見愁所行的方向而去。

前方的見愁,已行至這一片大地的邊緣,卻像是發現了什麼,腳步驟然一頓。

“轟!”

幾乎是在同時,東南方向,隔了整整三座島嶼的遠方島嶼之上,炸開了一團恐怖的黑影。

幾條人影如遭重擊,勐然散開。

有人驚呼:“陸仙子!”

一陣狂笑之聲響徹空曠的隱界:“哈哈哈,中域修士,不過爾爾!你等在此地等死,本少宗恕不奉陪了!”

話音未落,便有一條黑影拔地而起,迅速地向著南方大門逃竄而去!

那一瞬間,見愁的反應快到了極致,竟隔著這茫茫的虛空,直接噼手斬去!

譁!

一道明亮的刀光,一時似彎月高懸,從那乍現的割鹿刀中迸射,照亮了崩潰中的陰暗天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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