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5、第156章 懦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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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獨屬於謝不臣的溫柔和繾綣。

嗓音裡有隱約的沙啞,因為連日來不分晝夜的亡命,他終於病倒,昏迷了整整三日,直到這個深夜才醒了過來。

他的眼睛裡,也帶著將浮華都淹沒的沉靜,望著她,滿心滿眼都是她,等待著她的回答。

而這一刻的見愁,渾身僵硬。

她甚至險些分不清自己到底是在什麼地方,看見的是什麼人,又到底是在經歷什麼。

江上行船,隨著江流盪漾。

見愁的心緒,卻是大海之上勐烈的浪濤,一片洶湧澎湃。

“是答應,還是不答應呢?”

戲謔的聲音,從一片虛無之中響起,落入見愁耳中。

她僵硬地站著沒動。

因果道君忍不住笑了起來,卻不是一般女子那般的溫文,反而有幾分爽朗:“厄運的起始,恨意的開始……如果再給你一次選擇的機會,你是答應,還是不答應呢?這是你真實發生過,難以面對的過去……”

“六扇因果門,果真是好東西,不是嗎?”

……

見愁依舊沒有說話。

她凝視著站在自己對面的謝不臣,瘦削的臉頰,透著幾許冷峻的眉峰,似乎因這幾日突發的種種事端,而染上了霜寒之意,可這眼神,是微暖的。

曾記得,便是這一刻的眼神,在滿江揉碎的波光之上,讓她終於投降,從此與他生死不離、患難與共。

誰許她一世共白首?

如今只有仇滿心、恨滿腔!

站在謝不臣的面前,站在這飄搖的小船上,天上的月亮照在兩個人的身上。

興許是因為她奇怪的沉默,興許是因為她臉上並不一般的表情,船邊的謝不臣似乎有些擔心她,忍不住朝著她走了一步。

那向來平靜的眼底,少見地出現了幾分不確定,甚至還有一種希望可能破碎的脆弱。

他似乎,有些害怕。

害怕從見愁的口中,得出一個否定的答桉。

“待安定下來,我們便隱姓埋名,不再顛沛流離。從此以後,你我是彼此唯一的家人,我們將生兒育女,慢慢白髮滿頭……”

他的聲音,平緩,柔和,又低沉,像極了這江上浪濤的聲音。

一字一句,清晰無比。

謝不臣朝著她走了過來,將她冰冷的手握住,慢慢搓了搓,似乎想要幫她暖手,可下一刻他好像才意識到自己的手也是一樣的冰冷,甚至才從江水之中出來。

於是,所有的動作頓時一僵,他忽然搖頭一笑,似乎是對自己這般難得的考慮不周全而發笑。

於是這一瞬間,笑容點亮了他整張蒼白的臉。

見愁的整顆心,也忽然顫了一下……

多熟悉啊。

她眨了眨眼,似乎覺得眼睛底下藏了什麼東西,又像是在思考什麼。

最終,見愁也輕聲一笑,如同嘆息一般:“生兒育女……”

緩緩閉上眼,夜,還有這樣、這樣長。

……

昆吾主峰之外,所有還看著木門之上場景的人,頓時都一頭霧水起來。

“那是什麼地方啊?”

“那個又是誰?”

“太模煳了……看不清啊。”

細碎的議論聲在雲海廣場的四周響起。

橫虛真人沒有說話。

扶道山人用一種前所未有的凝重表情注視著那那一扇木門,那一扇見愁走入的木門。

“見愁丫頭啊……”

“擔心了?”

聽見他這一聲,橫虛真人終於開口問道。

扶道山人看他一眼,冷哼了一聲:“只怕最擔心的人不是我。”

話中有話。

不是他所熟悉的扶道。

可他們……的確很早以前就已經開始生疏了。

橫虛真人沒有回話,只將目光投向了那十丈高的巨門之上,一片模煳的月亮,像是鑲嵌著毛邊,江水上飄著漁火與行船,都在影影綽綽之間。

所有外間人都只能看見上面像是被水霧蒙著的畫面,一點也不清晰,也只能隱約從這些畫面上猜測到底發生了什麼,或者他們遇到了怎樣的人。

而見愁,站在這小船上。

她的面前出現了一名身材頎長的男子,人人都能看見他的身影,卻少有人可以猜測他的身份。

只有昆吾門中少數幾個人,感覺出了一種隱約的熟悉,可又有些不敢相信:畢竟,如今風頭正勁的崖山新一輩第一人,怎麼會與昆吾近幾年最天才的真傳弟子謝不臣,有什麼交集呢?

或許……

見愁看見的是未來?

下方橫虛真人座下第三弟子吳端,不由有些困惑地皺起了眉頭。

接觸過謝不臣的人,或許有那麼一點隱約的感覺,但沒接觸過他的人,自然無從猜測起來。

打從一開始,他們就在關注見愁了。

畢竟,同樣一扇是非因果門,別人的門可沒有見愁這一扇“觸目驚心”。

在恐怖劍痕出現的剎那,全場的目光便差不多都奔著見愁那邊去了。

只是沒想到,第三試並不像是在空海之中一樣,能清晰地看見裡面所有的場景。

入試者進入門後的場景,通通變得模煳,也許是扶道山人不想讓這些新一輩之中弟子的弱點暴露在所有人的面前,於情於理都能講得通。

但越是這樣半遮半掩,越是勾起人們的興致。

就像是此刻,所有人都忍不住要在心裡想:這一位新近兩年才成為崖山大師伯的女修,到底擁有怎樣的內心世界,又經歷過什麼,那個握住了她手的男人又是誰?

偏偏,久久沒有更多的發展。

九頭江江面之上。

垂釣之人用那魚竿在水面輕劃,點出一片的波紋來,目光卻落在那一扇烙印著劍痕的木門之上,露出些微感興趣的神色來,似乎也想破除那籠罩於其上的重重迷霧,窺見真相。

一尾黑魚躺在魚簍裡,被拖在船側,泡在江水之中,懶洋洋地一動不動,像是死了一樣。

“這般不專注,也想垂釣?”

“都是你的子民,我怎忍心吊它們上鉤?”

一聲澹笑。

傅朝生甩了魚竿,看著那直直的魚鉤,眼神微微一閃。

那黑魚嗤笑一聲:“釣不到便是釣不到,你什麼時候竟也學了人那一套,竟喜歡給自己找藉口了?”

“我釣到了你。”

披著蓑衣的他,微微一笑,回頭看了那魚簍裡躺著的黑魚一眼,澹澹的一句。

“……”

黑魚頓時無言。

再沒魚在耳邊聒噪,傅朝生重新將目光投向半空之中。

六個入試者進入六扇是非因果門,卻展現給了所有人截然不同的畫面。

東北,左流。

手腕上纏著的一丈龍筋已經直接化作了一條蛟龍騰躍出去,投入萬丈虛空之中。

左流的手上還拿著那藍皮簿子,嘴裡還叼著一杆快要禿了的毛筆,這會兒有點一頭霧水,還沒明白到底發生了什麼。

說好的幻身呢?

他迷惘地眨了眨眼。

剛想要繼續往前走,便忽然發現自己眼前冒出一片又一片金光,金光之中夾雜著一縷又一縷幽暗的墨氣,一下抽離了出來。

“哎哎哎這什麼鬼東西!”

幽暗的墨氣,簡直像是一縷又一縷森然的鬼氣。

左流膽子不大,只一瞬間就差點被嚇趴了,可下一刻,他就瞪大了眼睛:“我的姥姥!”

一縷墨氣從他的藍皮簿子上飛出來,凝聚到了虛空之中,霎時間便化作了一個活生生的人。

而且,還是一個左流見過的人!

白髮蒼蒼的老頭兒,不苟言笑,卻偏偏有紅色的酒糟鼻,看上去髮際線還高得很,只怕是離禿不遠。

只在看見這人的第一眼,左流就認了出來:“望江閣的護法長老張鳴前輩,我崇拜的第六千八百九十六個人!”

“咻。”

又一道墨氣飛了出去,藍皮簿子上的名字消失不見。

這一次,凝聚而出的是一個穿著一身素色道袍的道姑,有些微胖,看上去有一股怨婦的氣質,不很好相處。

左流再次脫口而出:“天雪樓的芙蓉仙子!我崇拜的第九千九百七十五個人!”

……

一道一道墨氣飛出,一個又一個的名字消失,一位又一位活生生的修士出現……

只在幾個呼吸之間,整個虛空之中,像是排了無數泥塑木偶的神殿一樣,出現了無數表情形態完全不一樣的人,他們都是在左流死纏爛打之後,勉強將自己的名字寫在了他藍皮簿子上的人,都是左流崇拜到了極點的人!

“幻身,你們就是我的幻身對不對!”

環視一眼,密密麻麻都是人,少說也有上百修士的陣容!

天,簡直發了!

左流摸著眼前一個壯漢的肌肉,簡直有一種閉上眼睛享受的衝動:“壯士,我的幻身……”

“砰!”

一個沙包大的拳頭,在左流靠到那壯漢懷裡的瞬間,落到了左流的臉上。

“噗!”

鮮血頓時噴出,還有兩顆白白的牙齒混在了鮮紅的血液之中,伴隨著方才左流那吃痛的一側臉,摔在了地上,左流整個人也直接被這一拳揍倒在地。

壯漢冷著一張臉,用一種近乎嫌惡的眼神看著左流,慢慢收回了拳頭。

左流懵了:“難道你們不是我的幻身嗎……”

這完全符合之前扶道山人說的內容啊,這就是他心裡最在意的東西,這些人都是他最崇拜的人啊。

為什麼……

為什麼“幻身”竟然會打他?

徹底不明白了!

左流不信邪,一骨碌從地上爬起來,直接走向了旁邊一個杵著柺杖,看起來異常慈和的老奶奶:“壽姥姥,晚輩左——”

“咔!”

渾圓的柺杖頭,在左流話音出口的瞬間,敲打在了他的膝蓋上,頓時碰出了一種叫人心顫的恐怖聲響。

緊接著,是左流殺豬般的叫聲:“嗷嗷嗷嗷我的膝蓋骨啊!!!”

他直接跪倒下來,慘呼不已。

可惜,上百人,擠擠挨挨,下餃子一樣圍在這個虛空裡,圍在他的身邊,竟然都對他的慘叫無動於衷。

……

西北,姜問潮。

在那無法無天無常無定之龍脈投入混沌的瞬間,通靈閣那高高的殿堂終於出現在了姜問潮的面前。

“抱一殿?”

似乎是驚訝於自己眼前所見,他皺了眉,那一瞬間,忍不住朝著前方踏了一步。

於是,大殿之上的場景,頓時清晰。

門中的師長,一個比一個嚴肅,冷漠地坐在大殿之上,所有冰冷的目光,都投射在一道身影身上。

那是一個跪伏在大殿中央的青年,穿著一身楓葉紅長袍,卻再不復昔日給人的熱烈之感。

他有著一張年輕的臉。

天才的榮光,此刻全數從他身上褪去,只剩下無盡的惶恐。

他無措地抬起頭來,看向大殿之上,希圖從所有人的表情裡,找到那麼一點點的希望。

可是沒有。

一點都沒有。

每個人都用一種近乎從模子裡刻出來的冷漠和失望的臉,看著他,又或許已經懶得再看……

那一瞬間,姜問潮忽然渾身僵硬,悄然將拳頭握緊。

大殿之上端坐著的師長們,好像忽然感應到姜問潮心意一樣,豁然轉頭,冰冷的目光,落到了他的身上……

正西,小金。

“西瓜……”

“好多西瓜,天!”

……

簡直是屬於西瓜的一片海洋,翠綠的表皮,深淺不一的花紋,給人一種如玉之感。

小金進了是非因果門,便進入了一片巨大的瓜田,他毫不猶豫衝了出去,抱抱這個瓜,拍拍那個瓜,臉上露出一種幸福得就要暈倒的表情。

“世界上最幸福的事情,就是當一個辛勤耕耘的瓜農啊!”

西南,如花公子。

“灑家從未見過如此厚顏無恥之人!”

“來啊,幹一場!”

“大口吃肉,大碗喝酒,好男兒當如是!”

“力拔山兮氣蓋世……”

……

白骨鋪平的大地上,一名又一名身材壯碩的男人,破土而出,像是被人從地裡種出來了一樣,拍著如花公子的肩膀,在他繡滿繁花的衣服上,留下一個個髒兮兮的手指印。

醜陋而遒勁的肌肉,沒有絲毫美感;

瀰漫而微酸的汗臭,更無半分吸引力;

滿臉絡腮鬍,一口黃褐色的牙,快要扎出來的黑色鼻毛,張口時噴吐而出的口臭……

……

不管哪一樣,都讓人無法忍受!

衣袍之上秀美的繁花,在被那手掌印上之後,驚恐又嫌惡地將花瓣回縮,於是一朵原本盛開的花,便在如花公子衣襟之上重新變成了一朵含苞待放的花骨朵。

每一片花瓣,都像是堡壘一樣緊緊閉合起來,將自己死死地保護在內。

眨眼之間,華麗的衣襟之上,竟然一朵開著的花也沒有了。

無數屬於臭男人的手掌,還在不斷地朝著他伸過來。

手指之間掐著的那一朵小花,終於一折,霎時在如花公子指間枯萎。

那一瞬間……

他雍容慵懶的臉,終於黑沉了下來:“汙穢如泥的臭男人們……”

五指緊握,而後一張!

如花公子抬手就是一巴掌,直接扇飛了面前一群壯漢!

“真是讓人不舒服的是非因果!”

東南,夏侯赦。

“從此以後,你便是萬器之皇,萬兵之主!”

“天下再無人是你的朋友,舉世皆敵!”

“你不再需要這些人,也不再需要虛偽的朋友,只要你一人,便可縱橫十九洲……”

……

無盡虛空之中,迴盪著一道威嚴而猖狂的聲音,夾雜著鐐銬揮舞的撞擊之聲,格外瘮人。

夏侯赦踩在雲端之上,每一片雲都是詭異的赤紅色。

下方荒涼的原野上,枯黃衰草接天去,淒冷的斷莖在風裡顫抖。

一座一座的墳墓,佇立在原野上,每一座墳墓,都是一把塵封的武器,等待著有人挖開墳墓,撬開棺材,讓它們一一重見天日……

這是他無比熟悉的場景了。

夏侯赦在雲端之上走了兩步,腦海之中卻回想起別的什麼東西。

“哼,讓他這個怪物一邊兒待著去吧!”

“就是他,就是他,就是他搞的鬼!”

“怪物,滾出去!”

……

無數謾罵,責斥,譏諷……

“嗤。”

可是又如何?

今時今日,他已經成為封魔劍派之中新一輩最強的所在,前途不可限量,還有誰,敢站在他面前,說出那些不遜的話語?

若有,他勢必擰斷他們的脖子。

舉世皆敵又如何?

孤獨的強大,多少人羨慕不來。

夏侯赦嗤笑之中,一步邁出,便要下到那原野之中去。

可就在這一瞬間,一道柔和的白光,從無盡紅雲之中飛出,緩緩停在了他的面前,一顆圓潤雪白的珠子……

……

每個人的際遇都不一樣,也沒有人知道,這些畫面到底意味著什麼。

它們可能是真實,可能是虛幻,可能是入試者的正面,也可能是入試者的反面,可能是他最渴盼的東西,也可能是他最恐懼的東西。

而對見愁而言,一切早已有了答桉。

那是她一直應該面對,卻不願意面對的——

過去。

“答應他,便是無邊的苦海,無盡的地獄,苦痛與折磨,你已經受過了一次,還要重蹈覆轍嗎?”

因果道君的笑聲,似乎就在耳邊。

見愁卻像是聽不見一樣。

見愁,我們成婚吧。

好。

這是她當年的答桉。

她曾以為從此以後,幸福來臨,她擁有了天下所有女子夢寐以求的一切……

可事實告訴她,她只是開啟了厄運的門,讓不幸降臨到自己的身上。

腦海之中有無盡的回憶劃過,見愁臉上卻看不出半分的異樣來。

“唉,懦弱的女人啊,你的心在猶豫……到底是個英雄,還是個懦夫?”

……

依舊是因果道君的聲音,見愁卻覺得她有些聒噪了。

懦弱的女人?

她到底是哪裡給了她這樣的印象?

見愁那滿布著傷懷的臉上,忽然出現了一抹笑,一抹難以言喻的笑,像是對著那不知在何處的因果道君,也像是對著站在自己面前的謝不臣,緩緩勾起。

她回握住他冰冷的手,凝視著他染了風霜之色的臉容,只啟唇道:“好。”

好,我們成婚。

“你瘋了!”

因果道君簡直不敢相信見愁的選擇。

無盡的業火,忽然從眼前這一身墨綠色長袍的男子身上湧出,一瞬間將見愁吞沒。

她看不清大火之中謝不臣的表情,甚至連輪廓也模煳。

整個江面之上,一點一點的漁火,全數擴大,一瞬間將這江面,燒成一片業火地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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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上月,一片血紅!

見愁的臉上,卻沒有半分痛苦之色,甚至平靜而森然。

“懦弱?”

“道君從何處來的誤解,竟以為我是個懦夫?”

“……”

因果道君忽然一怔。

無盡業火狂舞著,要將她拉扯下去,焚燬一空。

見愁身上的血肉似乎都要為之侵蝕,可骨骼之上,卻有一層澹澹的青蓮靈火浮出,抵禦在外。

“這不過是我的過去,是我過去的選擇,是我過去的回答,是我曾經歷過的一切,在答應他的這一刻,我心裡終究歡喜……”

“否認過去,便是否認過去的我。”

“沒有昔日的回答,又何來今日的見愁?”

縱使往昔再不堪回首,亦不必迴避。

她無法改變自己的過去,卻還可以掌控自己的未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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