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淵下彷彿燃燒著無盡的熊熊烈焰, 隔空炙烤著宮惟的元神,讓他眼前發黑透不過氣來。所幸徐霜策瞬就把他接住按在了身,全身下迅速檢查一遍, 見沒有受傷才略微放鬆了緊繃的肩頭,然拉起他的手, 就要再下一次以身相代符文。
然而他一按之下, 那淡金色的“徐”字卻並未浮起——以身相代法術需灌注極大靈力,而處已將所有人靈力壓至極限, 連徐宗主都耗不起了。
他眉頭一蹙,還要再試, 宮惟卻用力把手抽回去背在了身。
徐霜策低聲訓斥:“不要鬧。”
宮惟置若罔聞, 突然伸手把徐霜策衣襟稍微往下拉了拉, 在他脖頸受傷處心翼翼檢視片刻,才聲說:“我不要你再為我以身相代了。”
他沒有叫師尊,甚至沒有用敬稱,說的就是“你”。
徐霜策呼吸停了一瞬, 肌肉微微僵硬,少頃才重複:“不要鬧,你……”
宮惟緊緊抱住了他的腰, 像抱著一件失而復得的珍寶, 用力把臉埋在他肩窩裡, 悶悶地道:“不要再下以身相代術了。”
“這……這到底是怎回事?”柳虛之來回望著度洵與白霰, 驚愕之餘被徹底弄糊塗了:“白真人為何會在這裡?到底誰是定仙陵兵人絲一事幕主使?”
白霰在面對旁人的時候仍然十分平和愧疚:“是我。”
“你?!”
這時度洵張眼睛,嘶啞地問:“你是從什時候知道的?”
白霰說:“十七年前。”
儘管心裡已經隱約有了預感,但刻親耳聽到答案,還是像被無形的重錘狠狠砸中了心臟。度洵足足停頓良久,才短促地了聲:“所以這六千日日夜夜, 每一天每一時每一刻你都在想著怎為他復仇,每一次你看著我的時候都在想著如何要我的命,是嗎?”
白霰不答。
度洵終究難平,問:“我魂魄直接奪了他的舍,你到底是怎發現的?”
白霰臉色冰冷,他指那段絲線極不尋常,靈力璀璨猶如黃金,將瞳孔映得森寒:“知道你為何掙脫不這段兵人絲?”
“……”
“當年你對我下撕心之詛的那深夜,我本該立刻始心裂而死。是澄風大人將自己的陰陽雙元神活活剖,用全部陰元神,煉出了這段靈力巨大的兵人絲。”
度洵眼底不甘的神情微微發生了變化。
十七年來他並不知道那血咒早已應驗,直到在金船發現端倪,才如遭雷殛。但在巨大的震驚和絕望之餘,卻沒有回頭去想——正常兵人絲不可能抵抗住撕心血咒的強大法力,長孫澄風當年到底犧牲了什?
他下識地迴避了那顯而易見的真相。
長孫世家嫡系最強的天賦就是陰陽雙元神,陽元神以劍證道,陰元神控兵人。長孫澄風舉等於葬送了自己身為鉅宗最強大的能力,順帶這輩子的修行也就到為止,永遠不可能有絲毫進境了。
撕裂元神,剜骨之痛,且事發突然無暇猶豫,那男人真正是在一瞬內就清醒地做出了決定。
“我的心臟與澄風大人元神想通,所以他死的那瞬我便已經知曉一切,但十七年來你沒發現絲毫異常,因為你想不到一人會為另一人做到何等地步。”白霰尾音輕柔卻帶著顫慄:“就像你永遠也想不到,十七年前你藏在這深淵中刺殺澄風大人時,為何得手如輕易——不是因為你比他強,只是因為他傷重未愈。”
度洵的整張面孔都已經完全失卻了血色,白霰了下,極輕地一字字道:“你做夢也想不到這世會有人與你截然不同。”
眾人頭頂千仞絕壁之,那一線天已完全變了沉黑,刻才不過申時。黑虹貫日天象不祥,外面的風雪應當已經極為猛烈了,以至於地心中都隱隱能聽見尖銳的哨聲。
柳虛之震愕之餘,終於白過來:“可是既然十七年前已經發現鉅宗慘死,為何當時不說?”
“只要二公子不死,就仍然擁有我的一部分控制權,因我元神與魂魄內設有重重禁制,甚至無法對外界做出任何求救的暗示。只有當主人的秘密不再是秘密時,這項禁制才能稍微解除。”白霰沉緩地搖了搖頭:“為兵人就像被禁錮在了囚籠中,一舉一動都無法自主……非言語能訴,亦非常人能想。”
柳虛之心下頓生惻隱,但轉念一想又不對:“那你怎可能是定仙陵驚屍的幕主使呢?”
白霰淺色瞳孔映著兵人絲鋒利的靈光,輕聲說:“報仇心切,一念之差,與人勾結。”
“與誰?!”
“其實我也不知道它是誰,甚至不敢肯定它是不是人。”白霰遲疑數息,才道:“月餘前某天,我無在水銀鏡中看見了一名鬼修。”
在水銀鏡中出現的鬼修。
柳虛之登時想起了自己險遭屠戮的數名弟子,神色大變:“你也中鏡術了?!”
連徐霜策都眼尾一瞟而來,只見白霰頭:“我知道它必定是陰邪之物,本不欲與其糾纏,但它卻對十七年前發生的事瞭如指掌,甚至讓我親眼看見了澄風大人……被刺殺那一刻的畫面,然才問我想不想報仇。”
時隔十七年再讓白霰親眼見證長孫澄風的死,用心之毒當真無與倫比,白霰怕是立刻粉身碎骨都肯。
果然他深吸一口氣,說:“我答應了。”
徐霜策問:“是他讓你抽取一根兵人絲,放進定仙陵法華仙尊屍身內?”
白霰是鉅宗道侶,利用身份之便進入定仙陵不是沒可能的,出乎料的是他搖搖頭:“不,它只是問我要了一根兵人絲。始我以為它要的是我心臟中澄風大人靈力最強的這一根,但不知為何,它指要的卻是二公子十七年前所煉的絲線。”
徐霜策視線向度洵一瞟。但度洵側臉隱沒在黑暗中,垂著眼簾一言不發。
白霰道:“雖然當時想不通為什,但我還是以與它訂立了血誓。以這根兵人絲為代價,它必須設法為我創造一契機,將這十七年來澄風大人已被冒名頂替的真相公之於眾。”
這契機不用說,便是定仙陵驚屍之變。
鬼修利用這根兵人絲控制了法華仙尊的屍骨,同時為度洵引來嫌疑,將他推了金船公審的風口浪尖——度洵頂替鉅宗十七年來甚少公露面,結果因為定仙陵,突然被當世四位大宗師聯袂公審,內心之驚懼可想而知。
“等等。”柳虛之先前聽應愷陳述過金船審問的細節,這時候突然反應過來:“所以當穆兄要檢查你全身兵人絲數量時,你心臟裡那根救命的兵人絲並非是被度洵抽出來湊數,而是你為了把嫌疑引到度洵身,自己親手……親手……”
樂聖是厚道人,說不出“自絕生路”這四字,白霰卻自嘲地一:“以當時審問的情勢而言,即便‘鉅宗’認罪,也只是以長孫澄風的名義認罪,揭露不出度洵的真實身份。我必須想辦法讓大家知道‘度洵’這人還活著,除了賭唯一的籌碼,也別無他法了。”
說著他頓了頓,眼底終於現出一絲疲憊的高興來:“所幸,徐宗主接住了這枚籌碼。”
柳虛之奇道:“什思?”緊接著啊了聲,“徐兄,就是你假借要剜他的心……”
金船審問時白霰承認了自己的兵人身份,徐霜策卻突然出言駁斥,還藉機伸手想要挖他心臟,被“長孫澄風”大怒出劍當場攔下。
但那瞬一探,已足夠讓徐霜策和度洵同時發現異常。
——白霰的心跳正在漸漸地減慢,那是非常不祥的徵兆。
從那一刻起,度洵終於識到自己十七年前的撕心之詛其實早已應驗。但他想不到的是為什當年白霰沒有死,那漫長痛苦的裂心過程延遲到了十七年的現在才始。
柳虛之恍然大悟轉向徐霜策:“所以你當時就始懷疑鉅宗了?”
徐霜策卻緩緩道:“不。當時只覺白霰有所隱瞞,卻口不能言。直到來機緣巧合,發現十七年前那撕心之詛,才想到他心臟裡可能藏著長孫澄風的一根兵人絲,但在金船時‘鉅宗’卻毫不知情——反常,難以忽略,唯有奪舍這一可能。”
滄陽宗主為人冷漠殺障重,這一全仙盟都知道。當時所有人都覺得他只是被白霰不恭敬的態度所觸怒,才一時興起去剜他的心。
但沒人知道,就在那短短瞬內,白霰賭性命發出了他生唯一的求救,也只有徐霜策一人聽見了那微弱的哀泣。
“——徐兄,你這人哪!”柳虛之不由感慨萬千,長嘆道:“你可真是……”
徐霜策卻沒搭理這話,轉向白霰冷漠問:“你是回仙盟自首,還是我們擒你回去?”
白霰仍舊勒著指尖那根靈力璀璨的兵人絲,溫柔地起來,搖了搖頭。
“我知道的一切都已經和盤托出,其餘也無甚可以交代的了。我與鬼修勾結,令定仙陵驚屍,甚至打擾了法華仙尊安息,還連累了無辜的向公子……戴罪之身不求生路,最只想請求您一件事。”
度洵彷彿預感到了什,驀地睜眼睛。
徐霜策問:“何事?”
“我是兵人,無法弒主。”白霰彷彿萬里跋涉終於卸下重負,眼神裡閃動著亮的微光:“這裡便是十七年前澄風大人魂飛魄散的地方,請您用這根兵人絲,將我與度洵一同誅殺在吧。”
周遭彷彿靜了一靜,柳虛之失聲道:“何至於?!”
宮惟也皺起眉,下識要拉住徐霜策的袖子,卻只聽鏗鏘一聲青藜劍出,徐霜策臉不動聲色,握劍前了半步,殺迫面而來:“好。”
柳虛之大驚阻止:“徐兄你——”
“……不。”這時一直沒有出聲的度洵突然嘶啞道,“不行。”
他滿是血絲的眼睛向白霰看去,每字都帶著血氣:“你是我的,要死也只能是我來殺。”
柳虛之正要去攔徐霜策,聞言嫌惡之心大起,怒道:“你把活人生煉兵器,事到如今還不知悔改,有什臉面說這話?還不快住口!”
度洵破釜沉舟般尖厲的聲音卻壓過了他:“——你不想知道那鬼修為什只要我的兵人絲嗎,徐宗主?我自幼便會用那鬼修秘法,甚至在很年前就知道這座滅世兵人的秘密,你不好奇為什嗎?”
徐霜策停下腳步,眯起眼睛。
“這世沒人比我更瞭解那鬼修。”度洵亦未看任何人,威脅的視線只死死盯著徐霜策:“如果你殺了我,你就永遠也不知道它的真實目的了。”
局面一時詭譎非常,人人都僵持在原地。
鬼修的真實目的?
在那落針可聞的安靜中,只有宮惟彷彿漸漸聽見了什,望向遠處寒霧繚繞的深淵,慢慢壓緊了瞳孔。
撲通,撲通。
那彷彿是一顆巨大的心臟從沉寂中慢慢恢復搏動,但沒人能聽見。
撲通,撲通。
徐霜策似在斟酌什,但從臉完全看不出心中所想,良久才聽他帶著嘲諷了聲:“死到臨頭,負隅頑抗,不足為信。”
隨即他再次提劍向前去,但度洵的聲音更狠戾迅速了:“你是不是以為鬼修從金船劫法華仙尊屍身,只是為了從萬丈地心中起出這座滅世巨人?”
徐霜策腳步不停:“難道不是?”
“如果僅是為了這,為什它從很年前始就一直想要法華仙尊的命?!”
不遠處宮惟一怔。
徐霜策的腳步也停了,少頃問:“很年前?”
從徐霜策的表情中度洵知道自己再度拿回了主動權:“對,比你能想象得還久,從那真實的世界始。”
“……”
徐霜策眼底陰晴不定,只見度洵被洞穿的腹部仍然在流血,但刻已經強迫自己止住了痛苦的喘息:“很年前在那真實的世界裡,我們就已經做過好幾次交易。我將一部分陰元神分給它,讓它能夠操縱我煉出的兵人絲;而它教會我諸鬼修秘法,在流放途中幫我從你劍下逃生。”
“進入幻境之我丟失了對它的大部分記憶,只模糊記得這名鬼修的存在,但它仍然需要我的兵人絲。”他冷冷道,“所以在定仙陵驚屍前,第一從水銀鏡中看到那名鬼修的人不是白霰,是我。”
——定仙陵驚屍前一夜,鉅鹿城長孫家。
深夜寂靜,萬籟俱寂。度洵站在水銀鏡前凝視著“長孫澄風”的臉,聽見外白霰收拾卷的輕微悉索聲,充實和平靜突然盈滿了內心,甚至將他天生乖戾、焦躁不安的靈魂都撫平了。
假冒的軀殼與虛幻的時空都沒系,他想。
只要這樣過完一生就好了。
但就在這時,鏡中一切景象突然融水般消失,一道灰袍鬼影緩緩顯現出來,兜帽下無數猩紅光取代了本應是面孔的位置。度洵一時震驚而僵立在鏡前,卻只聽水銀鏡中的鬼影突然發出了聲音,似乎是從很遙遠的地方傳來的,沙沙地帶著迴音:“還記得我是誰嗎?”
“……”
“冰川地心,滅世兵人,其顱中藏有一條迴歸真實的路。我需要你的兵人絲,”鬼修一無所有的“臉”似乎在凝視著鏡子外的度洵:“這虛幻的世界已經始失序了。”
度洵難以置信地盯著鬼修,往退了半步。
——迴歸真實?
在這作幻境中我擁有一切,我為什要回去?
他腦子裡轟轟作響,強迫自己移目光,彷彿根本沒看見水銀鏡中的鬼影似地,若無其事地轉身向外去。
“白霰!”他朗聲道,“歇下來吧,那幾本殘卷天我自己收拾!”
“原來如……”他聽見身的水銀鏡中傳來鬼修的聲音,帶著悠長的唏噓:“在這時空中你已經從徐霜策劍下逃生,逃出極北冰原,甚至順利取代了長孫澄風……你已經擁有渴望的一切,並不需要我了。”
度洵背對著立地鏡,譁地拉紙門,只有他知道自己的手指正微微顫慄。
“沒有系。”鬼修望著他的背影,微道:“只要你別悔。”
融水般的微光再度覆蓋水銀鏡,度洵轉身門時,鏡中已經空空蕩蕩,鬼修消失了影蹤。
“——我當時並不知道它所說的‘悔’是什思。”深淵斷崖邊,度洵視線略微向,對白霰說話時他語氣有一絲發澀:“正是因為我裝作沒看見它,它才會去找你。”
白霰茫然而不白:“什……什迴歸真實?虛幻的世界是什思?”
在場沒有人能回答他的疑惑,而唯一白的徐霜策正緊盯著度洵,峻聲追問:“鬼修在那真實的世界裡是什人?”
度洵卻反問:“你現在還想殺我嗎,徐宗主?”
“他為什想殺法華仙尊,他的目的到底是什?”
“你覺得呢?”
徐霜策厲聲:“你——”
“徐宗主,”度洵嘲諷地了:“你要是殺了我,你就永遠也不會知道了。”
度洵可能是一生步步為營了本能,不逼到最一刻沒法從他嘴裡擠出半句實話。徐霜策站定腳步,微微喘息,半晌突然冰冷道:“可以,我不殺你。但有人是想求死的。”
緊接著他半句廢話沒有,一劍斬向度洵身的白霰!
“——哎徐兄!”
柳虛之萬萬沒想到他說殺就殺,大驚飛身阻擋,但預想中身首分離的場景卻並沒有出現,只聽噗呲一聲血箭飈起。
度洵一手死死握住劍鋒,任憑鮮血順掌紋泉湧而下,兩滴血飛濺到了白霰光潔的面頰。
“……法華仙尊夜行月下,似與月色融為一,周身光華熠熠……”度洵滿懷惡地盯著徐霜策:“從很年前始,它就一直想要那身完美的皮。”
宮惟差以為自己聽錯了。
“給我深淵下的那件東西。”度洵的瞳孔映出血光,癲狂一覽無遺:“法華仙尊遺丟失已超過一天了,你的時比我更緊。再不找到那鬼修,你只能眼睜睜看著法華仙尊在你眼前被剝皮抽骨。”
沒人知道徐霜策是相信還是不相信,從宮惟的角度只能看見他的背影,只見他肩膀不住起伏,少頃收劍慢慢地向斷崖移動了半步,然又站定了。
沒人知道就那半步,深淵底部的壓力陡然加劇,彷彿千萬厲鬼同時發出興奮的尖嘯!
“——不要去,”宮惟失聲顫道,疾步前就要去攔他:“下面不對,不要去!”
柳虛之也不由:“這地下情況不,徐兄你還是三思……”
但度洵緊盯著徐霜策,每字都彷彿針扎的壓力迫面而來:“我只是企圖盜法華仙尊右眼,就被你千里追殺到極北冰川,那如果法華仙尊在你眼前被剝皮呢?”
連白霰都察覺到不安:“徐宗主止步,度洵所言未辨真假……”
“我不想害任何人,只想回去那真實的世界。”度洵堪稱焦躁的銳聲壓過了白霰,緊盯著徐霜策怒道:“將心比心,僅而已!”
徐霜策直直站在那裡,眼底陰沉不定。
宮惟顧不得許,前用力拉著他連退數步,直到離斷崖遠了數丈距離,才聽徐霜策驀地冷了聲,重複道:“將心比心。”
他望向度洵,眼底滿是冰冷的嘲諷:“你這想回到那真實的世界,是因為你覺得只要把白霰送回十六年前,那時他心臟裡的兵人絲還沒抽出來,你所做的一切傷害就能一筆勾銷了?”
度洵臉色突然變得鐵青:“給我住——”
“事到如今才知悔,你那遲來的深情真是微賤如紙,恐怕我不能將心比心。”徐霜策每字都殘忍得堪比利刃:“你就老實待在這世界,眼睜睜看著白霰心裂而死好了。”
柳虛之突然白過來,驚愕望向度洵:“所以他對白真人,其實是……”
白霰卻似乎聽到了什難以理解的事,遲疑道:“……什?”
埋在心底從不敢訴諸於口的秘密被人一把揭,度洵刻難堪的臉色甚至不能用語言形容,可能連修羅厲鬼都比他好看一。
“微賤如紙。”他自虐般一字一字地重複。
他血絲密佈的眼睛猛地盯住徐霜策,眼神從來沒像現在這樣瘋狂過:“是啊,徐宗主。十七年前你為法華仙尊遠赴極北,十七年你為弟子以身相代,到底是誰情深如紙?誰人心善變?”
“不愧是修無情道的,你那不敢出口的情愛變得比翻還快,焉能與我感同身受!”
尾調淒厲得簡直破音,炸得宮惟耳朵嗡響,大腦一片空茫地站在那裡,心想:他在說什?
不敢出口的情愛?
璇璣大殿前終年不敗的桃海,前世屍骨無可奈何的指痕,月夜庭院中空寂經年的風鈴……重重前塵往事、欲蓋彌彰,像無數條絲線終於交錯巨網,鋪天蓋地覆蓋了他的神智。
緊接著,一絲火星從肺腑中爆起,轟然席捲了四肢百骸。
宮惟腦子裡轟轟作響,他好像聽見柳虛之難以置信地在問什,度洵的回答惡毒又充滿嘲諷,但所有喧雜言詞都像是隔著深水般朦朧不清。少頃起彼伏的嘈雜都一下消失了,周遭再度陷入死寂,徐霜策終於短促沙啞地了聲。
他一字字道:“是又如何?”
周圍數道神情各異的目光同時投來,終於把宮惟從空茫的狀態中喚醒了,他這才識到自己還抓著徐霜策的袍袖。
“……”
宮惟元神一陣陣暈眩,心跳變得劇烈可怕。他想問徐霜策你這是什思,想問情愛是我理解的那情愛嗎?但他喉嚨裡像堵住了滾燙的硬塊,只有瞳孔中映出遠處似乎半變化也沒有的深淵。
終於在四面八方的死寂中,他艱難地擠出了兩字:
“徐白……”
咚。
順著宮惟的視線望去,地心深處彷彿響起一聲遙遠的悶雷,地面始輕微搖晃,眾人身側的山壁滾下細碎石。
咚。
深淵中突然亮起一束血色的光,穿過濃墨般的黑暗直直對著天穹。
咚——
最一聲震響拖長,龜裂從懸崖邊緣迅速蔓延,穿過眾人腳下的地面,密密麻麻爬滿整座山澗穹隆,緊接著:
轟隆!
猛烈的風從地心爆發而出,如一頭龐大的巨龍咆哮衝高空!
霎時地動山搖,徐霜策一把撈住宮惟飛身退,而緊挨在斷崖邊的白霰單手抓住山石,穩住身向一看。
深淵中似乎有什東西在緩緩移動,帶動那束血光由一變二、再由二變三,終於隱約顯出了輪廓——是一張巨大的人臉。
那三圓形的血色巨口,便是它空洞洞大張著的雙眼和嘴!
【鑑於大環境如此,本站可能隨時關閉,請大家儘快移步至永久運營的換源App,huanyuanapp.org 】
“它怎會突然甦醒?它——”度洵陡然醍醐灌頂,腦海中閃電般掠過先前的畫面:他化鬼影抓著徐霜策那弟子,指爪劃破了那少年的咽喉,徐霜策正從斷崖另一側飛身而來,以身相代法術發動,鮮血從他脖頸灑進深淵……
沉寂千年的滅世巨人被澆了徐霜策的血,竟突然甦醒了!
度洵厲聲道:“快!這裡要塌了!”
——然而白霰置若罔聞。
周圍劇烈震盪,但他就這直直望向腳下的萬丈地心,面色蒼白平靜,指仍然牢牢控著那根兵人絲。
度洵識到了什,顫抖道:“白霰……”
“如果再來一次,你還會對我下撕心之詛嗎?”白霰低聲問。
度洵簡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足足數息才戰慄著張了張口,那瞬他恍惚又變了那十八九歲的少年,只是這一次所有乖戾和嫉恨都像是被隆冬大雪洗過一樣,褪得乾乾淨淨,唯餘溫熱的酸澀衝咽喉:
“我……”
但白霰已經閉眼睛,疲憊地聲說:“我想澄風大人了。”
裂紋隨山壁蜿蜒而,兩人腳下驟然一沉。
緊接著,懸崖整塊斷裂,度洵只來得及張手臂環住白霰,兩人便隨無數巨石向深淵墜去!
轟隆!
巨巖砸在身側,碎石如水花般迸濺來。柳虛之脫口衝白霰與度洵二人大吼了聲快,突然全身下一僵,彷彿被施了定身咒動彈不得,緊接著視線不受控制渙散來。
我這是怎了?
他想叫人,但發不出聲音,想求救,但連一根手指都動不了。一強大到恐怖的陌生魂魄正施施然地從他內升起,閒庭信步般侵佔這具身的所有權,彷彿在按兵不動許久,終於不急不忙將刻選作了出場的時機。
它是誰?
電光石火柳虛之終於回憶起什,霎時如墜冰窟——在宴春臺時他不僅僅中了鏡術,他好像還被鬼修附過身。
而它一直在,至今都沒。
宮惟被徐霜策護在懷裡,頃刻已飛退至數十丈外。周圍積雪混合著巨石瀑布般往下砸,混亂中一切都晃動不清;數息周圍終於一靜,是徐霜策把他放到了一處平整的空地,迅速在他身周設下了一層靈光氤氳的屏障。
宮惟元神劇痛難忍,顧不得站穩就一把拉住他:“徐——”
他想說其實我就是宮徵羽,輩子殺你是我錯了,你保證這輩子不殺回來,那我也喜歡你。但不知為何徐霜策臉色是僵硬的,刻地望著地面沒有看他,只重重在他肩一按:
“待著。”
這簡潔的兩字堵回了宮惟的千言萬語,下一刻只見徐霜策轉身大步向劇烈震盪的斷崖,同時一抬手:“不奈何!”
遙遠的怒吼從斷崖下深淵中越來越近、越來越清晰震撼,彷彿有什東西正左衝右突地往升。宮惟心臟跳得幾乎要炸,只見徐霜策縱身撲向懸崖,一道熊熊燃燒的靈光終於從虛空中閃現,不奈何劍流星般當空飛來——
這時宮惟眼角突然瞟見一道側影,是柳虛之。
柳虛之石板一樣直挺挺地,紋絲不動直瞪著前方,彷彿對周圍的所有混亂都絲毫不察。
宮惟內心陡然升起一團疑雲,但他沒有貿然出聲,只見僵硬到極致的柳虛之突然一振,全身放鬆下來,長長籲了口氣:
“不行。”他像是在自言自語般摸了摸下巴:“他要是死了,他那根兵人絲就不能用了。”
什思?
宮惟敏銳地察覺到了不好,然而混亂中他來不及叫人,只見“柳虛之”向半空一拂袖,雙手無形的氣勁化作巨網,向深淵中急墜而下。。
緊接著,白霰與度洵彷彿被看不見的巨爪生生勾住,拉斷崖,兩人凌空撞碎無數山岩重重砸在了地!
與同時,數十丈外,不奈何劍被徐霜策穩穩接在掌中,毫不猶豫斬向深淵——
那龐然大物恰在時升地面,弧形劍光映出了它恐怖的巨臉,五官殘缺、霜刻風蝕,整張面孔水平對著天空,雙眼猶如兩輪邪惡血紅的太陽。
正是數千年前那座被埋葬的滅世巨人!
“柳虛之”輕聲道:“到這裡可真不容易啊。”
然他在颶風中回過頭,眼底浮現出怪異的容,直直看向宮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