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菩提往生(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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鳳九是後來聽燕池悟,才曉得姓燕的被東華一掌挑開朝她撲過來時,正遇上地處符禹山顛的梵音谷開谷。他們這一落,正落在梵音谷一個突出來的峭壁上。

梵音谷是符禹山上十分有名的一個山谷,裡頭居的是四海八荒尤為珍貴的比翼鳥一族。

傳中,比翼鳥族自化生以來,一直十分嬌弱,後來更是一代嬌弱過一代,稍沾了些許紅塵的濁氣便要染疾。故此,多年前他們的老祖宗歷盡千辛尋著這個梵音谷,領著闔族人遁居此谷中。

為妨谷外的紅塵濁氣汙了谷內比翼鳥的清修,梵音谷的妙處在一甲子只開一回,一回只開那麼短短的一瞬,的一個縫,可容須向谷內辦事的九天仙使通行。

天上專司行走梵音谷辦事的仙使,接替前任初來這個山谷時,需歷練的第一件本事,便是如何抓住開谷的那個間隙,用那麼短短的一瞬,從那麼的一條縫擠進山谷裡頭去。最有慧根的一個仙使練這個本事也足練了三千年。

鳳九覺得,燕池悟早不撲晚不撲,偏梵音谷開谷時撲過來;腳下的歪風不吹東不吹西,偏將他們直直吹進石壁上那個一條縫似的通道裡頭;那個石縫一分不多一分不少,剛夠他們二人並列著被吹進去;綜上所述,這究竟是一種什麼樣的運氣……

同是天涯落難人,鳳九四顧一圈,尋了條乾淨的長石坐了,見燕池悟正抱著玄鐵劍,背對她蹲在生了青藤的一處山壁旁。

她覺得,他的背影看上去有憤怒。

方才落下來時,燕池悟正墊在鳳九的下頭,千丈高崖墜地,地上還全鋪排的鵝卵石,痛得他抽了一抽,卻是硬撐得一聲沒吭。鳳九穩穩從他身上爬下來時,他又抽了一抽,額頭冒了兩滴冷汗,還是硬撐得沒有吭聲。鳳九思量片刻,道了聲謝,覺得姓燕的雖然長得是個十足娘娘腔的臉,倒是有擔當的真男人,此舉雖算不上救了她的命,也免了許多皮肉之苦。燕池悟他,是個好人。一旦作了這個念頭,眼中瞧著他的形象立時親切許多,也不好再用姓燕的來稱呼。

燕池悟弱柳扶風地蹲在山壁旁,風一拂,衣袂飄飄間,瞧著身姿纖軟,惹人憐愛。

鳳九藹聲喚他:“燕。”

燕回頭,柳眉倒豎,狠狠剜她一眼,含愁目裡騰起熊熊怒火:“再喊一句燕,老子把你舌頭割下來下酒。”

鳳九覺得,對著這樣的燕,自己從前並不覺得的母性也被激發出來,心底變得柔軟無比,仍是藹聲地道:“那我要喊你什麼?”

燕想了一想,蹲著狠狠地道:“凡界的人稱那些虎背熊腰的偉男子,都喊的什麼,你就喊老子什麼。”

鳳九瞧著燕池悟一抽一抽的瘦弱背脊,不盈一握的纖細腰肢,水筍般的手指頭,道:“燕壯士。”

燕壯士很受用,眯著眼有派地了個頭。

鳳九前後遙望一番,道:“這個地方前不著村後不近店,不知怎麼覺得術法也使不大出,燕壯士你身上又帶了傷需暫歇歇,不如我們隨意話。”

燕壯士被連叫幾個壯士,很是受用,先前的一絲憤怒跑得山遠,難得溫和地道:“想什麼,罷。”

鳳九興致勃勃地湊過去:“其實,我看燕壯士你是個義薄雲天的英雄,有個疑問想請教請教。”話中又湊過去兩分:“當年誆東華帝君他入十惡蓮花境的事兒真是你做下的?我從前也一味相信,但今日卻覺得,這個事兒做得有些卑鄙,不像是你這等義薄雲天的英雄使出的手段。”

義薄雲天的燕壯士默了一默,臉上飛起兩抹丹赤,瞧著竟似羞慚之意,半晌才道:“是、是老子做的又怎的?”

鳳九含蓄地表示驚訝。

燕壯士惱羞成怒地道:“那冰塊臉不是個好人,你跟了他,也不見得是個好事!”

鳳九含蓄地再表示一回驚訝,道:“你且來。”

據燕壯士的口述,將東華鎖進十惡蓮花境純屬一個誤會,他大爺當年,其實如同今日一般的浩然正氣,同人打架,講的是一個坦蕩,是一個光明正大。

當年,他一心仰慕姬蘅公主,聽姬蘅的哥哥要將她另行婚配,心中十分地焦急。他們魔族一向敬重武力,他覺得,倘若他打贏了東華,姬蘅定將他另眼看待,得了姬蘅的青眼,再去向她哥哥提親,此事就成了七分。

他使了平生才學,寫成一幅三寸長一寸闊的戰帖託有幾分交情的鬥姆姥姥捎給東華,七日後得了鬥姥迴音,道東華回近日太晨宮中的茶園正值採茶時節,事忙不允。

得了這個信,一方面,他覺得東華的理由託得是個正經,應時採茶對於他們這些斯文人來一向是大事,但另一面,他又很不甘心因這麼一件事誤了他同東華的決鬥。於是,他偷偷地潛進了東華的太晨宮,受累一夜,將待採的幾分茶地全幫他採辦了,天明時裹了茶包捎去給東華,想著幫他採了茶,照理他該感動,就能騰出幾個時辰來同自己打一場了。怎料東華行事不是一般常理可推,心安理得地接了茶包,面無表情道了聲謝,又漫不經心道近日得了幾顆香花香樹需栽種。他以為是東華考驗他,一一地接了,去得田頭一看,哪裡是三四棵,足有三四十捆樹苗晾在地頭。他受累兩日,又將三四十捆香樹香苗替東華栽種了,回來覆命。繞不過他事多,又還有兩畝荷塘的淤泥需整飭。他整飭了荷塘,又聽他道太晨宮年久失修繕,上頭的舊瓦需翻撿翻撿,翻撿了舊瓦,前院又有半園的杏子熟了需摘下來……

燕壯士忙裡忙外,東華握著佛經坐在紫藤花架底下釣魚曬太陽,十分悠閒,他宮中的仙使婢子也十分悠閒,闔宮上下都悠閒。燕壯士為了能同他一戰,忍氣吞聲地將他闔宮上下都收拾齊整,末了以功提醒他向他邀戰,請他兌現諾言。東華卻持著佛經頭也沒抬:“我什麼時候許諾給你了?”

燕回他:“你親口的,要是老子幫你做了什麼什麼,你就考慮同老子決鬥的事。”

東華慢悠悠地抬頭:“哦,我考慮過了, 不打。”

燕愣了,他終於搞明白,東華是在耍他。臨潛入九重天時,他座下的兩個魔使殷殷勸諫他,東華雖在海內擔了端嚴持重的名頭,恐性子或許古怪,他們的君主心眼卻實,怕要吃虧,他還覺得兩個魔使廢話忒多。如今,真個被白白地戲耍了許久。

一陣惱怒上頭,他尋思著,一定要給東華個教訓。是夜,便闖了七層地宮拿了被東華封在宮中的鎖魂玉,逼他到符禹山同他決鬥。壁縈鎖魂玉,鎖的正是集世間諸晦暗於一世界的十惡蓮花境,此中關押的全是戾氣重重不堪教化的惡妖,倘丟失干係到整個四海八荒近百年能不能太平。

東華果真為了這方玉石追他到符禹山。符禹山上擺出一場惡戰,東華招招凌厲,他一時現了頹敗之相,覺得要不是前些日同他忙裡忙外費了體力,何至於如此,又氣不過,鬼迷心竅就開了那塊玉,將東華鎖進了玉中的蓮花境……

這一番才是這樁事真正的始終。

話末,燕壯士嘆了一聲,嘆這樁事後頭傳出去添在自己身上的一筆汙名,氣餒地拿了一句讀書人常的酸話總結評:“一切,其實只是天意。”

鳳九憋了許久沒忍住,撲哧笑出聲,瞧著燕壯士面色不善,忙正了神色道:“他真是太對不住你了,你繼續,繼續。”

燕池悟抱劍埋頭生了會兒悶氣,復又抬頭冷笑兩聲,哼哼道:“其實老子如今也不怎麼記恨他了,他也遭了報應,聽人激怒仇人的最好辦法是憐憫他,老子現在,其實真的很憐憫他。”

鳳九寵辱不驚地表示,願洗耳恭聽,話畢,面色淡然地朝著燕池悟挪了幾分,微不可察地傾了傾身。

燕壯士一雙柳眉足要飛到天上去:“四海八荒都傳聞東華是無欲無求的神仙,老子卻曉得他對一個人動過真情,你想不想曉得這個人是誰?”

鳳九面無表情地道:“姬蘅。”

燕唬了一跳:“你怎的曉得?”

鳳九在心裡咬住手指:“他爺爺的,真的是姬蘅。”面上仍不動聲色:“你請,我看跟我曉得的是不是同一回事。”

燕的,同鳳九從前猜的差不了幾分,東華他果然是因姬衡在十惡蓮花境的照拂,紅線一牽對她動了情。這樁事的前半截她其實比燕池悟還清楚些,因十惡蓮花境裡頭姬蘅照拂東華時,她就歪在一旁瞅著。只不過,那時她是一頭不會話的狐狸。

她的本心並不想在此等關鍵的時刻變做狐狸,但她同人立了死約,這個事來有些話長。

那時,東華提劍前去符禹山同人打架傳入她的耳中,她正捏了笤帚在太晨宮前院掃地,立時丟了笤帚亟亟地奔往南荒,趕著去瞧一瞧到底是怎麼個動靜。奔出天門才省起不辨方向,幸虧路過的司命肯幫忙,借了她能引路又能馱人的寶貝速行氈,匆匆將她帶到戰事的上空。

她趕到時,符禹山上已鳴金收兵,只見得一派劫後餘生的滄桑,千里焦土間嵌了個海枯石爛的澤,正中幾團稀泥,稀泥中矗了座丈把高的玉山。原應在此對打的二人杳然不知去向,唯有個大熱天披著件緙絲貂毛大氅的不明男子浮立在雲頭,炎炎烈日下,手中還捧了個暖爐,朝鳳九道:“你是來救人的?”風九看著他,覺得很熱。

稀泥中的玉山正是變化後的鎖魂玉。東華被關在裡頭。燕池悟拿不走收了神仙的玉石,將它胡亂一丟喜氣洋洋地打道回去了。穿著緙絲貂毛大氅的不明男子是玄之魔君聶初寅,他路過此處,正碰上此事,隱身留在此境,原本想討些便宜。

鎖魂玉這個東西,進去很容易,出來何其艱難,東華造它原本又留了些參差,例如收了神仙後再難移動半分。聶初寅討不著什麼便宜正欲撒手離去,時來運轉碰上匆匆趕來的鳳九,有著九條尾巴的紅狐狸——白家鳳九。

聶初寅平生沒有什麼別的興趣,只愛收集一些油光水滑的毛皮,他家中姬妾成群,全是圓毛沒一個扁毛,也足見他興趣的專一。尋常神仙相見,都沒有啟開法眼去瞧別人原身的道理,但在他這裡這個禮是不作數的。透過鳳九雖然還沒有長得十分開但已很是絕代的面容,他一雙法眼首先瞧見的是隱在她皮相下的原身,和身後的九條赤紅且富麗的長尾。

他抬手向鳳九:“你是個神仙?同東華是一夥的?你是來救他的?”得她頭,他由衷地笑了:“他已被燕池君鎖入了你腳下的十惡蓮花境,要進去救他,憑你身上的修為是不夠的。”到此處,略頓了頓,更加由衷地笑道:“你願意不願意同本君做個交易,將你身上的毛皮和身後的九條尾巴借本君賞玩三年,本君將自己的力量借你五分來救他,你意下如何?”

情勢有幾分危急,鳳九乍一聽東華被鎖進了十惡蓮花境,魂都飛了一半,待飛了一半的魂魄悠悠飄回來時,只聽見聶初寅要將自己的力量借她五分助她營救東華。天下竟還有這等好人,她想,雖然這一身打扮著實讓人肉緊。

她的意下當然甚和,非常感激地了頭,連了十幾個頭。照魔族的規矩,這一頭,契約就算成了。一道白光一閃,莫名其妙間毛皮和尾巴已被聶初寅奪了去,她才曉得方才的話自己漏聽了極重要的一半。失了九條尾巴其實沒怎的,多是個禿尾巴不夠漂亮,但失了毛皮,也就失了容貌,失了聲音,失了變化之能。虧得姓聶的還有幾分良心,換了她一極普通的紅狐狸皮,讓她暫時穿在身上。其時也容不得理論,先救東華要緊些。

無論什麼時候回憶,鳳九都覺得,她當年在十惡蓮花境中的那個出場,出得很有派頭。

當是時,她頭一團寶光,腳壓兩朵祥雲,承了聶初寅的力,身子見風長得數百倍大,轉入十惡蓮花境中,仰脖就颳起一陣狂風,張口就吐出一串火球,打個噴嚏都是一通電閃,整一個會移動的人間兇器。

她覺得這樣很是氣派,很是風流。但,那時東華有沒有注意到她這麼又氣派又風流的一面,多年來並沒有求證過。

彼時蓮花境中的無邊世界已被東華搭出一道無邊的結界,結界彼端妖影重重,見得萬妖之形。此端不知東華在使何種法術,蒼何劍立在他身前兩丈遠,化出七十二道劍影羅成兩列,羅列的劍影又不知何故化作排排娑羅樹,盤根錯節地長出叢叢菩提往生花,於彈指間盛開凋零,幻化出漫天飄舞的花雨。飄零的花瓣在半空結成一座八柱銀蓮佛輪,奕奕而動。佛輪常轉,佛法永生,衍出永生佛法的佛輪中乍然吐出萬道金光,穿過接天的結界往彼端猙獰發怒的妖物身上一照,隔得近些的妖受金光的臨照度化,立時匍匐皈依。瞧著挺漫長的一個仙術,實則只是一念,連一粒沙自指尖拋落墜地花費的時刻都不到。

多年以後,鳳九才曉得這個花裡胡哨的法術,乃是發自西天梵境的佛印輪之術,意在大行普度之力,以佛光加持普照眾生,世間僅三人習得。她當時並不知它這麼稀罕,只是激動地覺得,這個法術使起來如此的有派,如果她的陶鑄劍也能這麼一變,變出七十二把掃帚來,掃院子時該有多麼的快。

習得此術的三人,一為西天梵境的佛陀,一為崑崙虛的墨淵,一為她眼前的東華。前二位倒確然一顆菩提心,使這個時一般為的真普度;東華此時使這個,卻純屬逼於無奈。要走出十惡蓮花境,只有將以鎖魂玉圈出的這個世界毀了,倘若不將關在此處的妖物先行處理,毀掉這個世界衝出去時必然將妖物也帶出去;但倘若以他一貫的風格將他們一劍滅了,成千上萬被滅的妖物整合的怨念又要溢往四海八荒,被有心的一利用,搞不好將天地都攪一個翻覆。一總的計論下來,他只有費許多的心力,將這些妖物能度化的先度化了,不能度化的再滅不遲,屆時有怨念也不至於那麼許多,成不了什麼大器。豈知度化人著實是個力氣活,妖物萬萬千千又甚眾,佛光照完一圈,已費了他八成的仙力,一時體力恢復不及,結界外卻還有幾個不堪度化活蹦亂跳的惡妖頭頭。

東華落一回難,著實很不容易。鳳九分外珍惜這個機會,歡天喜地地登上了歷史的舞臺。站在歷史的大舞臺上,她豪情滿懷。一來,今時不同往日,她承了聶初寅五分的力,已是一頭貨真價實的威武紅狐;二來,下頭東華在看著,她難得在他跟前風光,不風夠本真是對不住聶初寅詐騙她一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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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迎風勇猛一躍騰出東華鋪設的結界,妖物們方才被佛光照得有些遲鈍,還沒反應過來,頭上已迎來好一串火球天閃,或劈或滾,一劈一滾都是一個準,列不虛發。你來我往幾十回合,素來為非作歹縱橫妖道的幾個大惡妖,居然,就這麼被她順順利利地、一氣呵成地給滅了。

當然,她也受了些傷,皆是意外,一是噴火時,因這個技藝掌握得不是那麼熟練,將肚子上的毛撩了一些,鼓起幾個水泡。二是打電閃時,也不是特別的熟練,電閃已經劈出去了抬起的爪子卻忘了收回去,將爪子劈了個皮焦肉爛……

她神經有些粗,當時不覺如何疼痛,妖物一滅心一寬,突然覺得疼痛入骨,順著骨脊鑽入肺腑,一抽,直直地從雲頭上摔下來,半道疼暈過去,也不知道自己掉下來時,正砸在抬頭仰望她的東華懷中。

時隔這麼多年,鳳九還記得那個時候她其實並沒有馬上醒轉過來。

她做了一個夢。

這個夢的主題如同佛祖捨身飼虎一般,極有道義。

夢裡頭烈日炎炎,煙塵裹天,碧海蒼靈乾涸成九九八十一頃桑田。

田間裸出一張石床來,東華就躺在那上頭,似乎有些日子沒吃飯了,餓得氣息奄奄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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