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陽升起又落下, 日子一天一天地過去。氣候越來越溫暖，神戶的櫻花應該已經開完又謝了。

而安娜麗塔對一切變化都毫無感慨。她不關心屋外綿綿的春雨, 不關心枝頭的雲雀, 不關心變幻多端的雲彩。她也不再閱讀，不再畫畫，不再聽音樂, 每天的活動幾乎只有吃飯、吃藥、體檢、輸液，而剩餘的時間她都選擇躺在床上消耗，醒了又醒, 睡了又睡。

在此之前, 每個清晨, 她都能抱著明亮的希望開始新的一天。

因為她總是知道，或早或晚，這天她總能等到克裡斯蒂亞諾的出現。

而如今她已親手葬送了生命中唯一的光彩。

她對生活再也沒有了期待，沒有了感覺，自然也早已不再注意時間的流逝。不過, 這一天有些特別。

今天是她的生日。

她的母親和姐姐在電話裡向她表達了祝福和問候, 她才想起了這麼回事。

她本身從不期待生日，甚至也不會主動去記。但她記得克裡斯蒂亞諾的承諾。

生日禮物……？她不知道他打算送她什麼，而這也根本不重要——只要他能夠出現, 就已經勝過所有了。

但她的光不會出現了, 再也不會了。

起床後，她什麼也沒做，只是整日地託著腦袋, 坐在病床上茫然呆視著克裡斯蒂亞諾的那幅裸像。

時間隨著鐘錶的打點聲一點一點過去。她呆板的眼睛帶著黑眼圈，臉龐蒼白黯淡，像一隻被陰間放逐的鬼魂。

突然，敲門聲將她從麻木的狀態中驚醒。

安娜麗塔呆呆地眨了眨眼，緩緩舒展僵硬的四肢，下床開門。

門外站著的並不是護士，而是一位意外的訪客。

“艾倫？”她訝異地睜大了眼睛，“你怎麼會來的？”

金髮青年舉著一束卡薩布蘭卡花，對她露出明朗的笑容，碧藍的眼睛閃閃發亮。

“我不受歡迎嗎？”

驚訝過後，喜悅迅速升起。

自重病以來，她與外界隔絕已久，也好一段時間沒有與摯友主動聯絡了，不想竟能在這個時候與他重逢。

她高興地笑了起來：“開什麼玩笑？進來吧。”

安娜麗塔接過百合花束，將摯友迎進屋內，然後自然而然地與他擁抱在了一起。

“謝謝，艾倫。”她輕聲感嘆道，“能再見到你真好。”

“生日快樂，安娜。”艾倫在她耳邊說，“原諒我，我來不及準備一件合適的禮物。”

她放開他，微笑道：“你能出現就已經很好了，我可不是經常有朋友探望的……坐吧，不是每個病房都有真皮沙發。”

落座後，艾倫嘆息了一聲，目光夾雜著歉意和感傷。

“你感覺怎麼樣？”他說，“真抱歉我現在才來。”

“我很好，也還死不了。”她無所謂地笑笑，“反正，我也不喜歡出門，不喜歡活動……現在可以每天名正言順地躺在房間裡睡覺也不錯。”

艾倫一臉憂鬱，而後環顧了一下病房的環境。“還算安慰的是，看來羅納爾多真的對你體貼極了。”

聽到這個名字，她渾身一僵，苦笑道：“是的，他很好，很慷慨……但我們不是那樣的關係了。”

艾倫看起來不太驚訝，探究地問：“你真的決定和他分手？”

她自嘲地說：“不。更準確地說，大概是從沒在一起過。”

他的神態有些微妙，似乎毫不對她的用語感到奇怪。

“安娜——”

安娜麗塔卻在這時若無其事地對他擺了擺手。

“別談我那些喪氣的事了。”她說，“你怎麼樣了？去過塔斯馬尼亞了嗎？”

艾倫默不作聲地看著她，為了某件事猶疑不決，最後卻只是笑著點了點頭。

“是的。在這之後，我還去了一趟印度，發生了很有趣的事。”他輕鬆地說，“你想知道的話，我可以慢慢告訴你。”

“很好，說吧……我需要感受一些新鮮的世界。”

……

這是安娜麗塔近日來第一次忘掉了自己的處境，第一次感到每天的意義並不是等死。

老友就像以前一樣同她談天說地，分享有趣的新銳藝術家的作品，和她一起隨性記錄流過腦海的旋律，而後繪聲繪色地為她介紹旅途中的所見所聞，活力四射，趣味橫生。

“真的？”她咯咯直笑，“一個英俊瀟灑的旅行者，一個高貴美麗的婆羅門少女，在恆河邊一見鍾情，不顧一切地決定相愛，卻在三天後由於衛生習慣的問題分手了？”

艾倫聳了聳肩：“是的。她不能接受我用衛生紙而不用手洗，認為這樣總會有殘留……而我也再也無法直視她的左手。”

她笑得更厲害了，然後又乾咳了一聲，勉強正色。“我是不是該嚴肅點？”

“也許你是應該嚴肅點。”他一本正經地說，“這是我一生最悲劇的愛情故事。”

她捂住嘴：“啊……抱歉。”

“沒關係。能讓你笑一笑也不錯。”艾倫和顏悅色，“不過，我已經說了那麼多了，現在是不是該輪到你了？”

安娜麗塔臉上頓時笑意盡失，儘量平心靜氣。

“你知道我的生活有多單調。”她攤開手，“我沒什麼能和你分享的。”

艾倫探究地觀察著她的臉，感嘆道：“看了報紙，至少你的感情生活，我沒法用單調來形容。”

她警惕地皺起眉，未免再提及那個要命的人，不由用上了尖刻的態度武裝自己。

“我以為你是來看望你的老朋友的。”她冷冷地說，“結果原來你也只是好奇，我有沒有放火燒房子，我又為什麼用刀割傷我的男朋友嗎？”

艾倫面不改色，湛藍的眼睛用一種洞察一切的目光看進她的心裡。

“不，我不好奇。”他冷靜地說，“我從不奇怪你會被強烈的感情淹沒，作出瘋狂的舉動……而且，我明白你為什麼會失控。”

她倍感煩躁，不耐煩地揮了揮手。

“不，你不明白。”她說，“我那麼做，因為我發現我只是個笑話——並不光是因為癌症。”

艾倫也沒有追問，哀憐地一嘆。

“而在那之後，他依然那麼愛你，對嗎？”他若有所思地說，“說真的……他讓我很驚訝。”

她攥緊拳，心潮翻湧，面無表情地說：“那毫無意義。我們不可能有未來。他甚至不會記得我——除了我自己之外，沒有一個人會記得，我們是愛人。直到我帶著這個幻想躺進墳墓裡。”

說著，她自嘲地笑了起來：“你不會明白的……就當我瘋了吧。”

艾倫卻出乎意料地搖了搖頭，深沉的目光中滿是理解的悲憫。

“不，我明白。”他輕輕按住她的肩膀，“總之，經歷了那麼多事之後，你感覺到你所有的愛恨掙扎，在永恆的時間，在至高的意志面前，只是毫無意義的虛妄，是嗎？”

安娜麗塔驚訝地怔住，難以置信地看著他。

緊接著，她死水般的內心隱隱升起了陣陣的欣喜和安慰。她不知道他是怎麼做到的，但他確實理解她，一如既往。

“看來的確如此。”她輕嘆道，“你怎麼知道？”

艾倫沒有回答，轉而握住了她的手背：“上天確實對你太不仁慈……一次又一次，你不該承受那麼多。”

她滿不在乎地笑了一聲。

“不，無所謂了。”她淡淡地說，“如果我還在乎的話，我會痛不欲生。但現在，我不愛，沒感覺，也不再有什麼煩惱了……我現在可以平靜地接受任何命運。”

“真的？”艾倫直視著她的雙眼，銳利地逼問道，“不在乎，還是不敢？”

她不由一怔，用顫抖的手舉起杯子，喝了口熱水。“沒什麼區別了。”

艾倫置若罔聞，靜靜地盯著她：“對你來說，快樂，疼痛，愛情，憎恨，幸福，苦難……一切都是放大的。這使得美麗更加美麗，喜樂變為至福，愛情變為天堂……而同時——”

他頓了頓，嘆道：“憤怒會變成憎恨，傷心會變成絕望，悲痛會變成死亡……你對他那些狂風暴雨般的愛恨，也終於讓你不堪重負了，所以你才不想再去感受，是嗎？”

她無言以對，最後疲倦地苦笑。

“我還有什麼選擇呢？”她反問，“我能做的都已經做了，又換來了什麼？只有絕望，只有死亡。我的生存體驗之所以比任何人都更徹底，原來真的就是為了用每一根神經，每一個毛孔仔細品味痛苦。”

他不認同地搖搖頭：“所以，你就選擇關閉你的感情？”

她重複了一遍：“我還有什麼選擇？”

艾倫哀嘆了一聲，柔聲說：“我能想象，能明白你的感受……但透過不去感覺，不去聯絡來隔絕煩惱……我覺得生命不該是這樣的。”

聞言，她無力地笑了。

“我真的已經到極限了。”她受不了地說，“像個老人一樣。我不知道怎麼忍受毫無意義的荒謬。”

“毫無意義的荒謬……是的，也許是這樣。”他低聲說，凜然直視她，“但是，如果你坦然接受了這一點，也許它就不該意味著苦不堪言的負擔，而意味著無所顧忌的輕鬆。”

她愣住，不確定地問：“輕鬆？”

“是的。”他輕輕點了點頭，“既然無論怎麼做，結局都是一樣的……那為什麼還要只為對抗它而拼命活著，強求永恆的意義，為得失而戰戰兢兢，而不是無所謂地接受它，然後單純地去享受現有的一切？為什麼不讓絕望帶給你自由？”

她微微一震，搖頭嘆息：“我沒法做到不貪心。”

艾倫溫言細語地說：“那就貪心一點——不管一切有多不可理喻，不管最後會怎麼樣都好，這一刻，你都有感受喜悅，感受幸福的權利，可你卻為了不可能改變的結局而放棄這個權利，故作冷漠，不去感受，不是很浪費嗎？”

說到這，他輕笑道：“這就是為什麼，即便我和那個女孩最後因為上廁所習慣的問題分開了，變成了一個滑稽的故事，那三天的浪漫對我來說也依然是浪漫。”

她低下頭，沉吟不語。

艾倫神態凝重起來，眼裡充滿深意：“我想，即便沒有神的參與，生命也本就充滿荒謬……面對這個問題，我認為大自然給出的答案不會是放棄，而是單純地，沒有顧慮地活著。”

短暫的沉默後，她抬起頭，無奈地苦笑：“我想，我或許真的任何沒有生命力了……又或者說，以一個要活著的人來說，我實在太軟弱。”

艾倫搖了搖頭，輕柔地拂過她的臉頰：“不，你很柔弱，但你同樣是我見過的，精神最強大的女孩……我想你不會逃避的。”

此時，太陽西斜，昏黃的霞光落入了室內，預示著夜晚即將降臨。

艾倫看了看時鐘，在她額間輕吻了一下，便從沙發上起身，準備告辭。

“你要走了？”她連忙跟著起身，“那麼快？”

“我很願意一直陪著你。”他說，眼神暗示地指了指那幅裸像，“不過……生命是有限的，一天的時間也是有限的，你得遵從自己的心意，更好地利用它。”

安娜麗塔順著他的視線看去，不由呆了呆。

“克裡斯蒂亞諾……”她喃喃地念道。

“不敢見他？”他溫和地笑問，“再換個問題吧：你不想愛他，你不想思念他，以此避免受苦……但你做到了嗎？這真的就這樣解決了嗎？”

她僵在了原地，回顧著這段時間的滋味，漸漸面露苦笑。

長年累月深受其苦，她無數次想戒掉克裡斯蒂亞諾這種毒，但一次也沒有成功過。

艾倫突然露出一副神秘兮兮的樣子，問：“雖然我早就想來看你，但我訂的原計劃本來在一星期後……你知道為什麼我正好會在今天及時趕來馬德里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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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困惑地看著他，不明所以：“為了生日祝福？”

艾倫搖了搖頭，說：“我之前幾個星期一直在巴哥塔尼亞冒險，而我一回到文明世界，上我的音樂人主頁找粉絲聊天的時候，就發現了一條很奇怪的私信。”

“什麼……？”

他停頓了幾秒，悠然說：“居然是羅納爾多找我。”

安娜麗塔霎時怔住，不可思議地睜大了眼睛。

她記得克裡斯蒂亞諾有多討厭艾倫。

“克裡斯蒂亞諾……？”她好不容易擠出了聲音，“是他叫你來的？”

“嗯哼。”艾倫承認，“他說你現在很脆弱，見到我的話，或許能讓你好過一點……我覺得很奇怪，結果，他情急之下，跟我說了一個很長，很奇幻，很不可思議的故事。”

安娜麗塔心中一震，不確定地問：“關於什麼？”

他輕描淡寫地說：“重生……項鍊……一切。”

她目瞪口呆，良久，終於問道：“……你相信？”

“為什麼不？”他輕鬆地反問，“說得通的事，我沒理由不信……當然，我的確花了很長時間消化——不過這個部分不重要。”

說到這，他啞然失笑起來：“我答應他以後，他還說，如果你確實需要我，那從今以後，我就必須好好照顧你，不然他就扭斷我的脖子……我該說什麼好？”

安娜麗塔徹底失言，思緒越來越混亂，脫離了現實。

腦中無數的閃念轉過，突然間，她渾身一個激靈——這是克裡斯蒂亞諾選擇送給她的生日禮物。

體悟了其中的含義後，她渾身一顫，愈加惶惑不解了。

……她的生命和死亡已有定數，命運又為何在這樣的關頭，繼續向她展示愛情的奇蹟？

艾倫拍了拍她的肩頭，藍眼睛裡有著鼓舞的意味：“做個自由的人吧。自由地愛，自由地活著……這才是我認識的安娜。”

好友離去後，安娜麗塔依然失魂落魄地呆站在原地，怎麼也回不過神來。

晚霞打在她迷惘的臉上，浮光掠影的記憶在腦海中遊蕩。

她靜靜地回想著她與他的每一次纏綿，每一次擁抱，每一句柔聲蜜語，乃至那些疼痛的印跡，酸酸甜甜，既喜又悲，所有雜感絲絲縷縷地彙集在一起，沉甸甸地壓在心頭，令她失陷於無助的思念中。

她依然不知道怎麼做才是正確的。

她依然不知道人生的答案是什麼。

但她想見克裡斯蒂亞諾。

她永遠的愛……並且也是此時此刻，整個世上最愛她的人。

火熱的情感起伏翻湧，終於再難壓抑，於是，她給他發了一條簡訊。

“我想見你。”

作者有話要說：　　我是不是很勤奮

【盛世美顏，每日一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