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第十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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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汽車後視鏡裡, 伊格納西奧注意到了鬢角多出的幾根白髮。

生命的黃金時代已萎謝了,衰老的跡象在他臉上日漸明顯。當然, 有的是人會樂意將歲月的侵蝕形容為智慧的刺青, 進而聲稱如今的他遠比青年時代更偉大——智慧持久而可求索、青春易逝而不可掌握,於是前者高於後者,就成了人類在殘酷的生存競爭中所必須保持的信念和準則。

然而, 他自身並不尊奉什麼崇高的價值體系和意義體系,也就不以智慧為然。他於存在焦慮中出生,而隨著受教育的程度越深入, 他就只是越感到人生的徒勞、宇宙的漫無目的, 便趨於消解神聖、瓦解崇高, 遑論認可精神性的光輝。早年,他曾為聖經《傳道書》作曲,並時時吟唱其中一句經文:

“我所以恨惡生命,因為在日光之下所行的事,我都以為煩惱, 都是虛空, 都是捕風。”

他清醒銳利的目光看透世界和生命的荒謬本質,但也並不信任神明、不信任宗教,只用自己冰冷的認知刺穿這個喧囂的浮世。作為旁觀者置身於這個世界, 他的軀體參與其中、他的靈魂卻疏離著它。

後來, 他在虛無的世界中為自己找到的,唯一應當追尋的價值是美——有美感的生,即是有意義的生, 唯有在純粹的審美活動中,人生才值得一過。

美,無關道德、無關真理,只關乎自身。越是接近美的東西,囿於人類自身的局限性就越是難以觸及。面對無限的美,就好比面對洞穴中神秘的天光,如果舉著理性的火把探察它,企圖用個體有限的智慧弄明白它是怎麼一回事,窮盡一生也只會永遠地被它拒絕罷了。唯有接受自身的有限性,投身於這無限的光芒之中,燃燒自焚,以身相殉,最終成為它的一部分,才是將它據為己有的方法。

曾經,他渴慕的就是這樣一場完成於盛年的優雅落幕——就同他唯一的學生所喜愛的日本櫻花一般,在花開極盛之時,立刻乾脆利落地凋零,不做狼狽的掙扎、不露可悲的敗相,華美地綻放、壯烈地死去,以剎那的生命成就永恆。

但他終歸魄力有限,若美感和儀式感不足,也萬萬不肯輕易浪費掉唯一一次的珍貴死亡,以至於始終未能等到完美的時機,結果在僵持不定之間,他漸漸不再年輕了,也徹底錯過了完成一出輝煌的獨幕劇的機會。

於是,他只得懷著平靜的悲哀,謹遵秩序和道德,以理性為質料披上莊嚴持重的外衣,體面、麻木、清醒地活著。

這種情況下,音樂成了他全部的慰藉。在音樂中,他那已然破滅的狂放的願望,總能夠短暫卻又無限次的重生。再沒有什麼比音樂更接近世界的荒謬原理的物事了。一支曲子,起始、高潮、落幕,始自於空無,又復歸於空無,當它結束了,就是徹底的結束、消亡了,但是它卻又能馬上在另一次演奏中復活,不斷以享有共相卻絕非同一的面貌重現自身永遠的意志。

當初,在感應到聲帶機能退化的跡象以後,他第一時間選擇了從舞臺上隱退,將全副精力集中於創造屬於自己的歌劇、交響樂、重奏曲,並且順利地贏得了整個業界的崇仰讚賞。這可以說無論對世人,還是對他自己,都是一個毫不意外的結果,但他並不引以為樂,只因他始終沒能找到一個與他的精神相契合的歌者——多年以來,無論技術多麼高超的女高音,都全然領會不了他的意志,哪怕她們能把樂譜上的音符唱得比機器還精準,也照舊永遠不得其法。

不過這個遺憾,最終卻也被補足了,因為他找到了安娜麗塔·曼加諾。

縱使已時隔七年,伊格納西奧仍能像倒帶一樣清晰地回憶起那一夜,他在她父親的花園裡遇見她時的情景。

他本來是自告奮勇,出來尋找朋友的小女兒的行蹤,但找到她的那一刻,他馬上忘記了最初的目的。

月桂樹旁,葡萄藤下,她正在唱歌。

儘管技巧毫不嫻熟,無論氣息運用還是頭腔共鳴,都明顯是野路子出來的歪招,但她歌聲中的那些唯美的景象、悠揚的頌歌,無不是古代希臘民族——那個敏感而熱烈的民族才能創造出來的奇蹟。也唯有這種壯麗的假象、快樂的幻覺,才足以支援一個天性柔弱細膩的青年與人生絕望的真相對抗。

他打定了主意要收她作學生,而就在這時,她變調了——

夢的面紗被無情地撕下了,人生此在露出了其真實的猙獰面目。她接受了這種恐怖,感到撕心裂肺的悲痛,但與其同時,個體與永恆之間的邊界也消失了。最本質的天性和慾望得以顯露,在短促的瞬間,她的存在融入了世界意志的本身,得以享受原始的生存快樂,達到超脫一切痛苦與磨難的悲劇性快感……痛苦遠比幸福更能煥發人的生存實感,在痛苦中,人才能更清晰地體驗到自身的實在。

她稚嫩的歌聲裡,竟承載著森林之神西勒尼1的毀滅性智慧。

在他眼前歌唱的,不再是朋友那沉默寡言的小女兒,而是狂女邁那得2。

然而,當伊格納西奧走到她面前時,他卻發現,她竟一直畏懼著自己真實的天性,恐怕也絕不願意將之釋放於人前。不過,這也不要緊,她不肯唱,並不全是壞事——她雖有一個狂野的靈魂,卻棲息在了一個恬靜柔美的聲線裡,本也不宜演唱他的作品,除非經過長時間的訓練。

之後,便是七年的悉心等待、培養。

由於她的音色限制,他警告她暫時只得主攻抒情女高音的角色,而她長久以來也一直謹遵他的吩咐——直到她來到了馬德里,演了一場出人意表的《圖蘭朵》。

她的表現不是不令他驚喜,但他卻更為她的不慎重而後怕——未來她還需要站在最高的舞臺上,化身酒神的女祭司,以最肆意的張狂,代表他的意志嘲笑世人,珍貴的嗓音決不能有一絲損毀,豈能在尚未成熟之前就這樣胡亂揮霍?

忽然,來電鈴聲響起,中斷了他的思緒。是安娜麗塔。

“伊格納西奧?你到了嗎?”

“我現在就在你樓下。”

“好的。恩……”她遲疑地停頓了一下,“我之前忘了說,今天我不能練太久。”

“怎麼了?”

“我待會兒預約了要去騎馬場。”

“我知道了。”他說,結束了通話。

收起手機時,伊格納西奧耐人尋味地笑了一聲。

他太瞭解他唯一的學生了。哪怕安娜麗塔掩飾地已經足夠到位,他也依舊能從她的話音裡察覺到細微的不自然之處。她未必撒了謊,但必然沒有透露全部的實情。

或許,去騎馬是真的,只不過,她隱瞞了有個特殊的人會與她結伴同行的事實,以免再受阻撓破壞。

她的擔心不可謂沒有道理。

早些時候,得知她愛上了克裡斯蒂亞諾·羅納爾多的確令他驚怒交加、大失所望,因為他以為,這意味著世上唯一一個能夠傳遞他的精神的完美歌者,淪落成了最典型的蠢女人:無知短視,充滿毫無意義的感性,除了努力被一個男人完全佔有、同時也用柔情的陷阱完全佔有他支配他之外,什麼都不關心,而這個男人本身是美是醜是香是臭是貴是賤則無足輕重,因為這種女人的愛情妄想只需要最膚淺的刺激就能茁壯生長,根本無需形而上的滿足。

他也不相信她從熱戀物件身上得到的是審美化的藝術體驗,哪怕她如此宣稱。

由於當初在劇院給他留下的堪稱可笑的第一印象,以及克裡斯蒂亞諾·羅納爾多這個名字過甚的知名度和欠奉的嚴肅性,他下意識地便拒絕認可這個青年人與美之間的關聯。

幾乎沒有人不認識這個人,而全世界喜歡他的,想必也遠遠不止他的學生一個,但這反而使伊格納西奧更加嗤之以鼻——美這種崇高的財富,即便不是一個藝術家痛苦的靈魂歷經折磨收穫的珍珠,也絕不該是一個現代生活中習以為常、唾手可得的著名娛樂符號。

走出電梯,伊格納西奧來到安娜麗塔家門前,按響了電鈴。

門開了,少女憂鬱的面孔映入眼簾。

她的外表一直令他感到奇異。他不能說她不美,只是,她的美並不像是一個美貌女人所具有的那種一目瞭然、和自然界中的鮮花之美一樣斬釘截鐵的物質屬性,反倒令他聯想起理應只存在於文學想象中的、虛無縹緲的純精神性的東西,彷彿這具身體是一個無形的靈性之物的有形體現一般。

正因如此,生命的跡象在她身上從來是微弱的——生命來自於大地而非天空,是帶有泥土的重量的,不會像夢中的幻影那般輕若無物。

“進來吧。要喝點什麼嗎?”她問。她的神情有些不自在,大概還在納悶他為什麼忽然就若無其事地與她恢復師生友誼了。不過以她厭惡爭端的性格,她多半會難得糊塗到底。當然,前提是他不說克裡斯蒂亞諾·羅納爾多的壞話。

“不用。你確定你的隔音板效果夠好?”

“好到哪怕在這裡開演唱會也不會騷擾到鄰居。”

“那就開始吧。”

安娜麗塔坐到鋼琴前,踩下中間的消音踏板,抬手依半音往上的規律彈出大三和弦,一絲不苟地跟唱出來。基本的音階練完了,他又給了她另一組旋律,讓她唱出連貫的琶音,最後又令她再完成了一組快速的跳音。

伊格納西奧不怎麼滿意這輪練習,因為他聽出了一次失誤,但到頭來他並沒有按照慣例要求她重來一次,而是繼續推進訓練進度。

“唱唱看《sempre libera》。”他要求道。

她依言從琴凳上站起來,唱了一遍茶花女薇奧列塔的詠嘆調。

聽她唱完之後,伊格納西奧不禁皺起了眉頭:“你的老毛病怎麼又犯了?下頜肌肉太緊張,聲音都窩在了喉嚨裡。”

安娜麗塔情知表現不佳,訕訕地說:“抱歉,我再試一次。”

不想伊格納西奧卻搖了搖頭:“不用了,今天就到此為止吧。”

她驚訝地微張著嘴,顯然不敢相信她的導師這回居然沒有貫徹一向嚴格的作風。

“真的?”

“嗯哼。”他回答,露出戲謔的目光,“以免耽誤你的約會。”

她一下子就像嚇到了一般,囁囁嚅嚅地說不出話。

“不用這副表情,我又不打算制止你,也沒當你在做壞事。”

安娜麗塔小心翼翼地觀察了一下他的臉色,確認他真的心平氣和才放鬆下來。轉念一想,又覺狐疑,她便問道:“我得說,你之前可不是這樣想的,你什麼時候開始改變主意的?”

“我想是從你去馬努埃拉的醫院那一天開始。”

她愣了愣,一臉莫名:“那天?我們不是吵了一架?再說那時候你還……嗯。”

“故意破壞你的約會?”他無所謂地笑道,“我向你道個歉。不過,那天你還是見到他了,場面還很愉快,不是嗎?”

她瞪大了眼睛:“你怎麼會知道?”

“因為我親眼看到了。”

“什麼?噢——你那天也在那裡?可是我怎麼沒看到你?”

“我到醫院那會兒你已經表演完了,而我在草坪上找到你的時候,你的注意力全都放在你的羅納爾多身上,恨不得全世界只剩下你和他兩個人,我又何必站出來做電燈泡。”

“呃,好吧。”忽然,她似乎被喚起了一些美好的記憶,自顧自地微笑起來:“他真的有一副溫柔的好心腸,不是嗎?這就是為什麼你改變了主意?”

伊格納西奧只是聳了聳肩,既不否認也不承認。

他當然認識到了羅納爾多是個善良的好人,有別於各式報章和坊間流言中那個傲慢自大、目中無人的花花公子,不過這一點給他的感觸並沒有她以為的那麼大,因為他對諸如仁慈、同情、憐憫之類的品質從來興趣寥寥。

實際上,那天他在馬努埃拉的辦公室裡得知羅納爾多是這家兒童醫院的常客,而且因此與前來義演的安娜麗塔湊巧碰面時,他的第一反應只是啼笑皆非。他一時的義氣之舉竟造就了這種浪漫的巧合,搞得自己好像一下子成了一出愛情喜劇裡的反面角色。

真正洗去由巨大名氣所導致的先入為主的浮躁印象,令他對克裡斯蒂亞諾·羅納爾多產生新奇的觀感的,是另一種東西。

在醫院的草坪上,他見到這知名的足球運動員脫下了襯衫,暴露出健美的體格,發揮自身最顯著的才能,活力四射地陪著幾個幼童踢起了球。

就在旁觀這個青年人的一舉一動時,伊格納西奧後知後覺地深刻體會到了一個先前被他無意中忽視的重要事實——

這實在是個俊美得令人吃驚的男子。

他身形修長,裸/露的軀幹是誘人的蜜色,結實漂亮。他臉色健康紅潤,神態純真無邪,小巧的面部生著帶折線的俊俏眉峰、值得用最詩意的修辭來稱讚的一雙圓大有神的眼睛、秀挺的尖鼻子、一張輪廓精美而又肉/欲的嘴,還有一個方而有力的下顎顯示著剛強的男性意志。這張臉上考究仔細的設計極具雕塑感,但哪怕在希臘藝術極盛時代,伊格納西奧都難以找到一件可堪與之媲美的雕塑作品。

他的美沒有一絲粗俗鄙陋之處,絕對高尚、圓滿、和諧,具有雋永的深度,足以叫一個如飢似渴多愁善感的靈魂深深為之著迷。

克裡斯蒂亞諾·羅納爾多第一次出現在他面前時,他只留意到那一身花哨的名牌衣飾,在不合時宜的時間地點,以誇耀的方式沒品地堆砌在一起,反而打亂了美的規律,製造出惹人嫌惡的混亂,以至於他唯一的感受只有好笑與輕蔑。

然而那一刻,這青年身上浮華做作的矯飾已隱去,他最本真的面貌也得以顯現了出來——又或者該說,在運動之中,他自身的力量、自身的美,像紅巨星一樣瘋狂地膨脹起來,噴射出的光芒足以吞噬一切。他具備盛夏獨有的旺盛生命力、蓬勃張揚的個體力量,同時他又出於溫柔遷讓的意識,在遊戲中刻意制約了全身的爆發力,而這種壓抑則使得這肉體散發的吸引力更加馥郁濃厚了。

他擁有的是一具無需智慧、無需思想的完美肉體,所謂精神性的美對於它只會是種無用的負擔。

伊格納西奧推崇縱情享樂的理念,但始終只實踐於藝術中,自身常年來過著的則是由理性原則指導的節制生活,而今乍見這樣一位生平僅見的美貌青年,他體內的某股受制的混沌意識竟躁動不安,有了奔湧而上的跡象。

他覺得就此下去未免丟人,便轉而望向了安娜麗塔,然後就發覺她的處境遠比自己要來得狼狽得多。

她目不轉睛地凝視著克裡斯蒂亞諾·羅納爾多,指尖微微顫慄著,蒼白的臉頰升起了病態的紅暈,額頭青筋鼓起,神情像醉酒一樣恍惚,深淵般的褐色眼睛裡充滿破壞性的慾望。然後,她好像對羅納爾多也對自己感到恐懼一般,慌忙搖了搖頭,從長椅上起身離去了。

伊格納西奧觀察著她的反應,興趣大增,不禁愉快地笑了。他早料到他的學生不會只是一個甜美無害的少女,卻仍驚異於她所流露出的瘋狂本性。她剛剛在腦海中對羅納爾多究竟作出了怎樣暴虐的想象呢?無論是什麼,想必足以把那位無辜的美男子嚇得當場落荒而逃。

看來她對羅納爾多的迷戀確實與他原以為的情況大相徑庭,但恐怕同樣也並不完全是她所堅稱的聖潔精神之愛。不過,這更好。

沒什麼東西,比因為“美”而引起的邪惡和非正義性更有意思了。

他不再年輕了,卻也能當個津津有味的觀眾,好好欣賞這出由“美”所導演的戲劇,或許還可以在必要的時候增加一點戲碼讓它變得更精彩。

“伊格納西奧?”安娜麗塔出聲將他拉回現實。

他沒有應答,而在這時想起了什麼,便走到了掛在牆上的那幅阿多尼斯油畫前。果然,畫中人物的原型正是克裡斯蒂亞諾·羅納爾多。

不帶有任何批判意味,他出神地對著阿多尼斯重複了一遍評語:“頸部相對於小巧的頭顱顯得過長過粗。兩肩太窄,而且角度下垂明顯。”

安娜麗塔不明所以,但也笑著重複了她的意見:“是的,但造物主的這點小小疏忽並不有損他的魅力。”

他看著阿多尼斯白璧微瑕的肉體,卻想,這種缺陷與其說是種疏忽,毋寧說是造物主故意而為,用小小的缺陷成就了生,使完美無缺的靜態造型藝術具備了動態的音樂美。

然後,他興味十足地對她說道:“總之,你的羅納爾多,他的身體很美,不是嗎?”

她一怔,看來不確定他為何突然語出驚人:“呃……你在挖苦我嗎?”

“不,我幹嘛要挖苦你?他的確美極了。”伊格納西奧攤手說,毫無顧忌,“我看著他在草坪上汗流浹背地踢球的樣子那會兒,可都差點要起生理反應了。”

她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哈?”

“不用這麼看著我,我也瞧見你當時看他的眼神了,如果你是個男人的話,恐怕就不止是‘差點’起生理反應了。”

“噢——!噢——!”她受不了地用力擺了擺手,“你是認真的?用這樣的方式和你的學生談論她愛慕的男人?”

“為什麼不?”他似笑非笑地反問道,“肉體美是光榮的,比德行、比智慧、比力量都更光榮。難道你不覺得他美?”

“……他當然很美。”她忍不住附和。然後她又馬上皺著鼻子說:“噢,呸,我才不要和你討論他的肉體。”

“好吧,那麼談談看,你為自己和他計劃了一個什麼樣的未來?”

“如果他接受了我的愛的話……我當然想永遠和他在一起,為他的幸福奉獻出我的一切,陪他經歷所有風雨,分享他的快樂和憂愁。最後我大概會和他結婚,並且為他生好多孩子,只要他喜歡的話。”

“然後再和他一起慢慢變老?”

“當然,這不是理所當然的嗎?”

“不。”伊格納西奧悠悠地說,“這不是你。”

她一陣訝異,問道:“那你覺得,我會怎麼樣?”

他捉摸不定地笑了:“我覺得,你將會唱出你一直不願意唱給我聽的歌。”

安娜麗塔倏然臉色發白,大感不詳。

她沉默了一會兒,說:“我想我現在得趕快換衣服,沒時間計劃未來了。”

“好吧,祝你約會愉快。”

與她行了個貼面禮告別,伊格納西奧離開了她的家。

在公寓門口預備取自己的跑車時,他發現原本的空車位上多出了一輛黑色賓利,而且,一個高大出眾的年輕男子正以瀟灑的姿勢靠在車邊。

他正是克裡斯蒂亞諾·羅納爾多。

伊格納西奧饒有興致地打量了他一番。他的衣服都是以暴發戶的低級趣味組合起來的奢侈品,挑染了幾縷金黃的棕黑色頭髮噴滿髮膠、像刺蝟一樣僵硬地豎起來,戴在身上的名貴鑽石耳釘和骨質項鍊顯眼到刺目。

這青年人還是和在劇院出現時一樣造作得可笑,不過上回,伊格納西奧只覺得連他那張漂亮的臉都因為這種造作而顯得乏味愚蠢了,這次卻從中發現了可愛之處:人類特有的造作,精要之處在於不著痕跡,為的是矇騙他人的感官,而當造作之舉明顯到了如此笨拙的地步時,反倒好像成了一種動物性的樸實本質一般。

伊格納西奧緩緩走近身前時,克裡斯蒂亞諾露出了思索的表情。

“你好。”伊格納西奧向他打了個招呼說。

克裡斯蒂亞諾終於回想起來了:“啊,我們見過一次面。”

“是的,在劇院裡。”伊格納西奧微笑道,優雅地拉長了聲音,“我不得不說,你的風采依然和上次一樣那麼令人印象深刻,羅納爾多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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克裡斯蒂亞諾的臉色一下子變得極其難看。

“謝謝。”他硬邦邦地說,聽上去更像是在咒罵。

伊格納西奧有些驚訝地揚起眉,感到十分有趣。他小小的暗諷不過興之所至,背後實無幾分真正的刻薄意圖,不想竟能激起如此誠實的反應。這青年果真迷人極了,難怪安娜為他如此神魂顛倒。

幾乎所有成年人都愛戴著比自己更漂亮的面具,克裡斯蒂亞諾·羅納爾多的臉卻是本攤開的書,所有青春美好的秘密、純潔率直的激情都一覽無餘地寫在上面。他就和山河草木、日月星辰一樣乾淨淳樸,不做戲更不奉承,只毫不遮掩地顯露自身的本來面貌。

他曾因外界印象而誤把羅納爾多視為唐璜3式的人物,現在看來也一樣是大錯特錯。這樣一個英俊富有的年輕男人當然不會缺乏青睞,然而,他過於質樸的本性,致使女人的許多不切實際的無聊幻想很難從他身上汲取營養,只會因他的實誠和不善欺騙而無情地破滅,也就註定了他雖然足以吸引異性,卻無論如何也成不了一個出色的雄性獵手。

“你在等安娜?”伊格納西奧輕鬆地問。

克裡斯蒂亞諾詫異地睜大了眼睛:“你認識她?唔,難怪了……你是她的?”

“聲樂老師。”

“噢,是這樣。”

克裡斯蒂亞諾看來在猶豫是不是該努力顯得友好一些,伊格納西奧卻對繼續刺激他的脾氣更感興趣。

“安娜十二歲的時候我就認識她,這還是我第一次見到她墜入愛河。我很驚訝。”

克裡斯蒂亞諾一言不發,但似乎被挑起了好奇心。

“本來我猜她會愛上自己的同類。不過現在我想,她大概對自己的聰明都已經十分厭倦了,所以她青睞的是美貌而非才智。”他慢條斯理地說,果不其然地看到面前的青年人立刻變色,“畢竟,美貌足以產生奇蹟,把低俗也變成高雅。”

對著眼前那副啞忍著怒氣的標緻面孔,伊格納西奧笑了。他的笑容總是得體地無懈可擊,卻又能平白無故地讓人覺得自己遭到了嘲諷。

“當然,這不等於她就不欣賞才智和美德,噢,還有高超的球技。”

克裡斯蒂亞諾深呼吸了一口氣。

哪怕幾次被人公然貶為徒有其表的花瓶,克裡斯蒂亞諾都從沒試過如此惱火,因為他很清楚他是只要站在場上就足以令所有對手發憷的c·羅納爾多,他可以很容易地用進球和勝利堵住那些白痴的嘴,用不著浪費時間生氣。然而現在除了往這個男人欠揍的笑臉上打一拳,他還能用什麼來對付這種拐彎抹角的狡猾嘲弄?

好在伊格納西奧終於欣賞夠了他的表情,咧嘴一笑,適可而止:“她大概快下來了。再見。”

“再見。”克裡斯蒂亞諾冷淡地說,別過了頭。

伊格納西奧離開了,克裡斯蒂亞諾仍煩悶不已,一臉陰沉不悅。

那個男人還是那麼可惡,但是這回……他覺得這傢伙看他的眼神,似乎並不再是單純的輕蔑了,而變成了一種令他更加不舒服的東西,就好像自己在他眼裡是只待宰的羔羊似的。

正腹誹安娜那樣溫柔漂亮的姑娘怎會有個如此惹人討厭的老師時,他聽見了一個熟悉的甜美聲音。

“誰惹你不高興了,克里斯?我馬上去教訓他!”

克裡斯蒂亞諾轉過頭,安娜麗塔正忿忿不平似的看著自己。她的形象有別於往常,一頭黑髮紮成利落的馬尾辮,上身熨帖的湖藍色襯衫束進馬褲,錚亮的長靴緊緊裹住小腿,看起來有種早餐燕麥似的健康氣息。此外,她仍戴上了那對改造過的耳環。

克裡斯蒂亞諾這時總算一掃不快,展顏微笑,上前吻了吻她的臉:“我沒不高興。”

饒是有所心理準備,她依然瞬間心跳加快:“克里斯,你看上去很辣。”

“你也一樣,安娜。”

“謝謝。那我們出發吧?”

“等等——我有樣東西給你。”克裡斯蒂亞諾說。

“嗯?”

克裡斯蒂亞諾神秘兮兮地衝她眨眨眼,從車裡掏出一束瑩白如玉的香水百合。

她驚喜地從他手中接過,低頭聞了聞花朵的馨香氣息。

“卡薩布蘭卡?你這都記得?”

克裡斯蒂亞諾在胸前畫了個十字,誇張地呼了口氣:“謝天謝地,這回總算沒送錯東西了——有一瞬間我都差點懷疑你會告訴我你其實有花粉過敏症。”

她忍不住啞然失笑。

“克里斯,你該知道,對我來說,只要是你送的東西,就肯定是最珍貴的寶物。”

“嘖,又來了,又來了。”

她則把玩了一陣花束,然後笑盈盈地抬眼說:“啊……我太愛卡薩布蘭卡了,它們可真好看,不是嗎?但是——也不知道怎麼回事,我看看你,再看看它們,就覺得卡薩布蘭卡好像也沒那麼好看了。”

克裡斯蒂亞諾翻了個白眼:“我可不會那麼容易臉紅了。”

“你臉紅的時候,我看卡薩布蘭卡就要自愧不如地凋謝了。”

“哇,停。我怕了你了。”克裡斯蒂亞諾趕緊做了個制止的手勢,“趕快上車。”

安娜麗塔輕笑了一聲,捧著花坐到了副駕駛上。接著,克裡斯蒂亞諾便一路將車開往馬德里市郊的騎馬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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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希臘神話中的佛律癸亞國王彌達斯曾長時間追捕森林之神西勒尼,並問他:“對於人來說,什麼是最佳最妙的東西呢?”在他不斷的逼問之下,起初默不作聲的西勒尼最終大笑著回答:“可憐的短命鬼,無常憂苦之子呵,你為何要強迫我說些你最好不要聽到的話呢?那絕佳的東西是你壓根得不到的,那就是,不要生下來,不要存在,要成為虛無。而對你來說次等美妙的東西便是——快快死掉。”

2酒神的狂女,瘋狂的慾望的象徵。

3唐璜,西班牙民間傳說人物,以風流著稱,是善於竊玉偷香的情聖的代名詞。

作者有話要說:  雅蠛蝶,忽然覺得伊格納西奧xc羅謎の帶感怎麼破

【盛世美顏,每日一舔】

本章如此魔性,小可愛們會不會瑟瑟發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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