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靖夯微微躬身,雙手交叉擺在腹間,他低首垂眉,眼眸恰好看得到烘漆磚面上閃動的光影。
在他看來,玄德殿內搖曳的不是燭火,而是他的地位,每次,急召之時,他便有這種感覺,像是以一葉扁舟欲要苛責狂瀾,最終卻陷於汪洋岌岌可危。
多少次,他蕭靖夯都想要向父皇提議,提議他真的不希望成為大梁的皇帝,他只想做個王子皇孫,花天酒地,歌舞昇平。
換做是誰,都該不會討厭無上的權利,他蕭靖夯自然並不屬於林子大了什麼鳥都有,那種煩厭權力之人就算有,也不會是他,蕭靖夯之所以會有如此念頭,完全是出自對他那個同父同母大哥的恐懼。
宰相林髙繪都站在蕭靖奇身邊,黑虎林武夜始終護在蕭舒卿臥側,我蕭靖夯拿什麼贏,拿什麼去穩固我的地位!?
玄德殿上高坐的那個人,蕭靖夯比誰都不希望他死,也比誰都更希望他死。
這真的很矛盾,大梁的皇帝看似權力至高無上,實則早被私底奪嫡之爭所架空,蕭遠峰乃是垂死之齡,無論是誰都清楚,他的駕崩很快就要來了,快到讓處心積慮的大皇子都懶得下手。
“怕嗎?”
皇座上那個老東西發話了,有氣無力,玄德殿很大,但依舊聞得暴雨滂沱,可蕭靖夯湊得近,依舊把蕭遠峰的話語聽得真切。
“為什麼?”蕭靖夯反問。
於此同時他看到那張坍塌的臉皮,渾濁雙目像是被燭火燻壞了,又紅又細。
老皇帝輕輕咳嗽,他的聲音像是那風中殘燭,欲熄又止:“夯兒,你很像朕。”
“像父皇一樣貪得無厭,一樣喜好美色,一樣膽小如鼠?”青年朝服隨著身子顫抖,他在笑,笑得很低很低。
很難想像被自己的子嗣這樣嘲笑,蕭遠峰也沒有動怒,反倒緩緩擺手:“說的沒錯,可我現在坐在了這個大梁的至高點。”
“可是父皇,您不得不承認您現在已經被架空了,您一無所有,哪怕把太子之位給我,也只有大梁的百姓才無奈地認同我,我的身後只有一堆內官,只有幾處佳麗,您除了名頭,什麼都沒有給我!”蕭靖夯舉頭,眼中燃著的是什麼,無人可知。
即便如此,蕭遠峰也仍是沒有動怒,他凝視著二皇子,一字一頓道:“你當真,想要讓出來麼?”
不出意料的,朝服在身的青年沉默了。
“老四回來了啊……”良久,老皇帝打破沉默,喃喃道。
而後遲暮之年的老皇帝咧嘴笑了起來,笑得很隱晦:“夯兒,你不笨,你的智謀一點都不比你大哥和四弟差,所以我說你像我,不只是像在你說的那些,還有背後的東西,亦然。”
“什麼都沒有嗎,我看未必。”
蕭靖夯冷哼一聲,皺眉道:“莫要指望老四那個病秧子會幫我,您還是先說正事吧,大哥那邊,估計又對我做了什麼文章了吧。”
“的確如此,你可知有個司徒掌管兵部側權,喚作韓如旭,這個事情可不得了,他說你有極大可能勾結西齊唐門,殺了他一名司徒刀客。”
“大哥還真是,等不及了啊,居然連韓如旭都拉攏過去了……”
蕭遠峰嘆道:“是啊,所以你需要禁禁足了,為了避嫌,靖奇那孩子,可不知道我偏袒你到了這樣的地步,即便是如此,也不能暴露了。”
“幸虧有楊叔叔,所以大梁的玄德殿內,才無人可透。”蕭靖夯側首,望向燈火闌珊之外的陰暗處。
那裡有一雙眸子。
眼眸的主人背靠長窗,窗外雨聲嘈雜,雷聲大作,涼意隨溼風侵襲而入
,掠過袍下,此人卻不為所動。
窗內人無聲站立,錦衣烏黑,披髮帶刀。
當下,遠在西齊的歲誠鎮上空夜朗星稀,亦有一刀,刀刃不知為何翻旋半空,險些隱於夜色。
頃刻刀落,正巧錚的一聲扎在少年腳邊,那少年帶個形態難以入眼的破舊斗笠,赤著上身。
少年郎周圍層層火把聳動,熱光籠罩。
溫軻眸子裡全是晃動的火焰,他饒有興致地舉頭,把目光放遠,剛好看到那個中了暴雨梨花針的青年,那三角眉頭映在火光間格外的滑稽。
隔著半道火把人牆,溫軻放聲高呼:“你們鎮子半個上武都沒有,毒可難解嘍!”
而後,戴斗笠的少年側出一腳,將那腳邊柴刀踢懸起來,掛在指上:“誰的刀?”
“你這小賊千不該萬不該,惹到我族,我輩雖無上武,可依舊治得了你!”領頭人颯然而立,火光下溫軻見他眉目疏朗相貌堂堂,出口底氣十足,倒真有幾分族長的樣子,“一刀不成,百刀如何,破!”
明晃晃的刀鋒應聲而出,溫軻眼下粗略一看,大多都是柴刀短鐮,擲者皆是習武在身,內力湧動此起彼伏聲勢頗大。
四面八方,刀芒懸空閃爍,亂刀眨眼便至!
溫軻見此臉色平常,全然不懼,他單手扣住手上柴刀朝天一挺,刀刃懸空,勁力倏而竄至掌面,少年猛地揮手往刀面拍去,刀身借力翻轉如電,幻作旋騰風車,氣勢如龍愈演愈烈。
刀林鐮雨遍佈周身,溫軻單掌運氣,那旋轉的柴刀被他催動起來好似活物,凝出的波動極像天卷罡風,不止一面,磅礴的氣力一時間甚至闊溯全身,那些刀刃頭鐮還未近了罡氣,便響起鏗鏘亂聲,被一一擊落在地。
男子眼尖,瞅準少年掌心,內力鼓動下袖出一匕,寒芒一閃,飛出如星穿長夜。
只聽得鐺的一聲,那精鋼細造出的匕首好不容易進了刀風內部,卻被生生截斷,碎鐵散若火屑。
轟——
溫軻冷哼,將那刀雨毀盡後引刃於地,龍捲罡風斬在地面切出浩大聲勢,眾人見飛塵掀起,不由抬袖閉目後撤,火焰吱吱此刻居然因風流紊亂,同朝那刀眼一甩,有熄滅之象。
刀鳴奔走浮塵微去,溫軻腳下那刀並無半分損缺,倒是周圍碎了一地鐮柴,他揚起斗笠拍手道:“瞅見了沒,方才這一式的前頭,我引氣入刃,這腳下柴刀那刻便如神兵利器,而後溯而廣之,乃是內力隨刀出體,以此探小爺我上武何境,你們倒是有法子。”
那先前擲匕男子盈盈笑起,向前一步作揖道:“在下劉默雲,乃是歲族這一任的族長,少俠年少入地,當真世間罕見,切莫怪罪我等出此下策探知一二。”
言罷男子揮了揮手,示意族人退下。
火把退散,那老黃頭遠遠觀望著,當下見聲勢過去,不由抱了捧衣物,往那斗笠少年佝僂著背蹣跚奔去,湊至身側,將衣物遞出道:“誤會都解開了罷,少俠,衣服!”
溫軻接過厚厚一疊衣物,不由皺了皺眉頭:“這似乎有點多了,我也穿不過來啊!”
“馬上便要入冬了,南下雖是溫暖,可真要到了冬天,可比北山要冷得多嘞!”
老黃頭摸摸鼻子,又笑起來,滿臉褶子。
溫軻點點頭,將那衣物抽出一件往肩上一披,舉頭看那族長:“在下趕時間,要知道你們現在是求我做事,而不是我求你們。”
劉默雲連連稱是,可卻沒有額外的動作,他側目看向人堆裡悶悶不樂的劉原,回首對溫軻抱拳道:“原哥兒中了少俠的毒針,還望少俠先行為他醫治,而後再
商地脈之事可好?”
“成!”
少年恍然大悟,方才想起來那三角眉青年中了毒,若是再晚幾刻鐘,延毒近臂骨,那可就難辦了。
當下還有要事要辦,溫軻也不囉嗦,走至那劉原身邊,伸手抓在青年雙臂。
“倦聽溪,天罡峰,你這娃娃乃是五長老的弟子麼?”
溪水潺潺,溫軻跪在溪邊整整半個時辰,當下腦子裡皆是水流倦怠之音,卻是聽不清那長髯老頭在說什麼,只得迷糊點頭。
老頭確認後不由擺袖,低首嗤笑道:“溫不樂那老貨兒,何等孤傲之人,想不到居然收了你這麼個小廢物,入潭快有五載了吧?居然還是鍛體修為,難怪他總是縮手縮尾,對於外出尋承者後所得,一語不發。”
老頭還未笑罷,身後竄出個玲瓏可愛的女孩兒來,聲如銀鈴輕搖:“師父師父,他中毒了,先幫他祛了毒吧!”
老頭聞言,瞅了瞅地上銀針蟲蟻,又看向那僵直不動的男孩,老眸眨番,此間經過竟是被他猜了個十之八九,不由揚眉冷笑道:“哼,不僅武道不佳,腦子也不好使,好歹是我烏潭弟子,我便幫那溫不樂一把。”
說罷,長髯老者俯身下來,順手捏住了男孩手臂,恍然抬眼,見那中毒男孩眉間戾氣暗隱,甚是濃重,心中又是覺著古怪,又是相當不悅,於是一面發功一面回頭看著自家徒弟,叮囑道:“夜兒,今後取水斟茶,莫要來這倦聽溪了,可繞遠了去,也莫要和這小子接觸,為師怕你被沾了濁氣。”
“哦。”女孩一雙眼眸盡在溫軻身上,向來師父對其寵溺無比,於是叮囑她也只聽了三分去,此刻吐了吐舌頭,心中卻不以為意。
男孩雖然年幼,可心智不差,聞言心中甚是苦悶,思量著這糟老頭兒看著道貌岸然,心思真是壞極,我溫軻不曾惹過他,為何言語間竟是些冷嘲暗諷,這番言語竟比師父打罵還要讓人難受。
片刻毒去,丁夜哉眼神淡漠,隨手往溫軻肩頭一拍,替他解了紅夜點的穴位:“傻笨這般,今後注意些,下次說不定就不曾有人來救你。”
雖然此人言語冷漠,可畢竟救了自己,思來想去,溫軻穩了穩身子,手上烏黑褪去後依舊乏力無比,男孩只得垂著雙臂,低首輕聲道:“多謝前輩救命之恩。”
“好自為之。”
老者揮袖,四字還未落了音去,溪聲隨之叮咚滾過溫軻耳際,男孩頃刻側目,卻見那老者和女孩已在二三十丈外漫步。
怔了片刻,溫軻方見那黑裳女孩扭頭朝溪邊顧盼,雖是四五歲的年紀,可卻是顰蹙靈動,巧笑如仙。
下一個眨眼後,女孩和老者不見蹤影。
溫軻舒了幾口氣,搖搖晃晃地想要起身,可雙腿痺感十足不弱那先前中毒之臂,當即一屁股坐在草間,似乎是硌著了石頭,他仰頭痛呼,齜牙咧嘴地罵道:“該死,回去定被師父拍爛了臀!”
男孩長吁短嘆了一陣子,停下靜思,竟也不顧那溪水嘈雜煩人,繃直了身子仰面躺在溪邊,望著夕陽落幕,腦子裡不斷浮現女孩玲瓏乖巧的模樣,揮之不去。
他索性閉上眼,可越是閉眼,那模樣越是往思緒裡鑽。
晚霞炤紅豔麗,染得男孩臉頰通紅,四周景色亦然。
觸景生情,溫軻吊兒郎當躺著,在手邊拔了支草頭,連根帶葉,手指搓揉去了根泥,將之咬在嘴裡,唇齒開合著,似乎吐出了兩個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