歐執名養花很有心得。

前後不過一兩年, 他真的把別墅周圍的環境煥然一新，弄成了綠植繁茂小花園, 不同花期開出不同色澤的花朵，白天引蝴蝶，晚上招飛蛾, 空中撲扇翅膀的生物應有盡有, 歐執名興致來了, 還要讓若滄站在花邊, 來一出道長招蜂引蝶的錄影，存檔留念。

老年人的愛好值得尊重。

特別是歐執名每個月都給師父師兄送點兒小盆栽、小花朵。

也算是盡了一份孝心了。

於是, 他送花, 師父師兄就送土特產。

每逢回去安寧鎮，歐執名都能收到新鮮的安寧山脈純正泥土。

若滄安靜的坐在石桌邊，看他搗騰。

這些土壤生於安寧，帶有些微自然靈氣，確實能將歐執名的花苗滋養得很好。

在若滄眼裡，就像是一抔籠罩著星星點點光亮的泥土，漸漸如螢火般散出生機，縈繞在這一片鮮活的風水局裡。

歐執名即使看不見, 也能從花骨朵生機盎然的姿態裡，感受到不同尋常的氣息。

“你說我用安寧山脈的泥土養花，最後能不能把整片山都給變成第二個安寧山？”

“我們家有你，四捨五入也是個小泰安觀了吧。”

“再過個幾年，花園裡匯聚天地靈氣, 結成你們祖師爺印那種靈物，也是有可能的啊。”

若滄一笑。

他只覺得歐執名可能亂七八糟的網絡小說看多了，要不然就是盲目的被網路直男吹噓的都市修仙洗了腦。

一枚傳承千年的祖師爺印，匯聚的何止天地靈氣，還有泰安派二十二代懲惡揚善積累的善惡，天時地利人和缺一不可。

生命何其可貴，上萬年也不一定再有一個機會，使靈氣成人。

然而，歐執名聊這些東西，兩手搓泥，說得極為開心。

職業慣性使然，當他科學主義理念灌入玄學道教觀點之後，就很喜歡思考這類問題。

比如師父師兄都在韶年市了，總是往返雁城和這兒，似乎過於勞累。

觀隨人走，山有靈性，泰安道士們換了一種懲惡揚善的方式，是不是也該有新的落腳點？

歐執名的理論十分完美。

他說：“活水有源頭，靈山也有起始，從我們家這片往外延展的山林，自然生長了幾百年，好好維護下去，早晚能成為一片新的淨土。”

想法很浪漫，也很天真。

若滄無奈笑著聽他暢享，沉默不提城市汙染與人工採伐。

現代城市很難孕育出和安寧山脈一樣靈氣熾盛的地方。

但是，若滄喜歡聽歐執名漫無邊際的規劃，彷彿江山盡在執掌，十年、幾十年、幾百年終能達成。

總之，他高興就好。

非常高興的歐執名。

茶花已經比林老師家花盆栽種的更好，還無師自通的弄來了無數月季，等它們開出浪漫的嫣紅，給若滄錄上一段青袍紅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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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裡計劃格外完美的歐執名，對他種在後花園的月季格外上心。

每天起來必定視察，定點拍照仔細研究。

花開的位置他都敲好方案了，也不強求這些花朵給他擺出個“我愛若滄”，就簡簡單單擺一顆紅心吧。

又是老年人獨自睜眼的一天。

若滄四五點就被敖應學接走工作，歐執名躺床上愣神許久，終於翻身起來。

要去看看他清早露水朦朧的小發發。

歐執名穿著睡衣，踩著拖鞋，從後門長廊往後花園走，手機調整了幾個鏡頭效果模式，準備看看能不能捕捉到昨晚發現的小花蕾。

然而，他舉起手機，一路調光對焦，餘光忽然撇過什麼痕跡……

歐執名在距離月季花圃一米遠的地方站定，難以置信的皺眉看向旁邊大顆老梓樹下——

那兒蜷縮著一個小男孩。

別墅是老別墅，安防是簡單安防。

歐執名住了這麼多年，從來不怕什麼天降賊匪、殺人兇手，因為那群傢伙敢來，必定在社會與法重拳下受到制裁。

最多進個花園。

花園最值錢的也就是樹木花草。

現在……多了個小男孩！

歐執名睡意朦朧的思緒全醒了，拿起手機就給若滄打電話。

若滄四點多鍾離家，不到八點就接到了歐執名的狂呼。

平時歐執名最多發點兒微信騷擾，絕不打電話影響他工作，突然異常，令他擔憂的接了起來。

沒等他出聲，歐執名那邊就火急火燎的低聲詫異道：“我們花園裡長出來個小孩兒！”

語氣清晰，但聽起來神志不清。

若滄平復了剛才焦急，迅速理清了情況，回答道：“你先陪孩子在花園裡坐坐，看有沒有家長來找。如果沒有家長找……先報警吧，我馬上回來。”

歐執名握著電話，沉默半晌。

好像，對。

他們家花園又不是神秘安寧山脈，他精心種植的月季都還沒開花，哪兒來什麼植物成精？

他收起手機，笑自己做夢沒醒。

大步走過去伸手拍了拍睡著的小朋友。

這孩子瘦得肩膀骨頭咯手，被他忽然拍醒了，眼神都沒法聚焦似的，茫然看過來。

“還困？”歐執名聲音放得格外溫柔，“我送你回家？”

結果，就這麼溫柔體貼的一句話，小孩兒慢騰騰的爬了起來。

歐執名見他能站起來，看起來身體沒事兒，說不定小孩子跟著家長早起爬山走丟了，誤打誤撞進了他家花園。

畢竟老別墅了，可能大門忘了鎖，被小孩子——

歐執名還在這兒猜測人怎麼進來的，身邊的小男孩站穩之後，立刻就跑！

什麼都沒說，歐執名再轉眼，就只剩個矮小的短腿背影了！

他一愣，踩著拖鞋就去追，“嘿！站住！”

歐執名縱橫娛樂圈多年，什麼年齡段的小孩都見過，文靜的、霸王的、外乖內造作的，還沒見過這種一聲不吭見了他就跑的！

幸好，拖鞋王者腿長手長，小短腿還沒蹦躂出大門，就被歐執名撈住了後領。

“跑什麼！”

歐執名自認為長相親切、語氣溫柔，“你到底是離家出走，還是被人拐賣？說！”

他可不信這是跟父母失散的小朋友，該有的態度。

歐執名剛才沒睡醒，現在跑兩步完全清醒了。

絕對是他說“送你回家”，戳中了這傢伙的跑點！

然而，他手上的小不點兒不說，還伸出髒兮兮的手，妄圖掰開他的牽制。

可一個看起來才五六歲的孩子，怎麼可能是歐霸王的對手。

“不說是吧？”歐執名格外兇，不介意嚇哭小朋友，“那就嚴刑拷打！”

說完，他把小男孩強行一撈，就往別墅裡走。

他徹底領悟了。

這怎麼可能是天地靈氣誕生的小孩兒！

一點也不乖！

若滄忙於工作，收到歐執名的電話，就加急完成了剩餘的事情，從市外趕回來的時候都快傍晚了。

一回家就發現……

警察叔叔和警察姐姐，一位在給陌生的小朋友講故事，一位在跟歐執名溝通情況。

若滄回來了，算是他們家的人都到齊了。

歐執名說：“這孩子叫於小天，警察已經聯絡到了孩子的父親，但是對方說要等到下工才能來接孩子，所以大家都在這兒等一會兒。”

現代社會，要找個孩子父母格外容易，更何況這孩子短胳膊短腿，根本走不了多遠，警察來了之後，調取監控，很快發現這孩子是從山下的工地跑來的。

若滄早上離開的車子剛開走沒幾分鐘，他就摸著牆壁欄杆，往別墅裡去，跑丟了方向，累得躲在花園裡睡著了。

知道了來路，聯絡上家長十分容易。

可是這位家長，聽說小孩兒在別人家裡，一點也不急，還磨磨蹭蹭的說下班在來接，完全不像稱職的父親。

但是警察也沒辦法，這孩子餓得沒力氣，又不願意跟著警察走，所以他們都留在了這裡，等著孩子父親上門來領。

若滄安靜的聽，視線始終落在沉默的小男孩身上。

等他說完，歐執名感覺若滄的沉默非同尋常，去低聲問道：“怎麼了？”

若滄淺淺嘆息一聲，“都快一天了，他還沒說過話嗎？”

“沒有。”歐執名覺得這小孩也算定力超群，“人家警察小姐姐陪著講故事、又陪著吃水果，他一聲不吭照單全收，就是不說話。”

年輕的警察同志努力了，對待孩子格外耐心，沒話找話的說點兒小朋友喜歡的童話故事，還用手機給於小天播放動畫。

這小子，給吃的張口就吃，給看的認真的看。

也不知道是不是美食和動畫收買了他，變得不想往外跑了。

忽然，警察溫柔的問，“怎麼啦？”

只見於小天站起來往別墅外走，不吭聲也回答，小短腿邁得格外急。

警察當然不會讓他亂跑，伸手就攔住他，語氣溫和的說：“不要亂跑哦，待會你爸爸下班就來接你了——”

於小天想要推開她的手，歐執名眉頭一皺，頓時對這種不出聲的小孩兒升起不滿。

但他還沒過去扮黑臉，若滄竟然出聲了。

“是不是想上廁所？”

於小天的視線無助的看向若滄，可他不點頭也不做聲。

若滄完全不介意，走過去伸手拍了拍他瘦弱的肩膀，“走吧，我帶你去。”

不願意跟警察走，更不願意搭理歐執名的小朋友，奇蹟般的聽從若滄的話。

人有三急，小孩兒急起來，根本不會固執遵守什麼準則，一陣小跑就跟若滄到了衛生間。

“你進去吧，關好門，我在外面等你。”若滄說完，看著孩子進去，還把門給關上。

沒等他鬆手，衛生間的門，就從裡面反鎖了。

戒心強，吃過虧。

若滄無奈的站在門外，聽他在裡面小心翼翼不敢弄出響動的謹慎樣子，能夠理解他的窘迫。

這是個離家出走的孩子。

如果不是歐執名把人的逮住了，走失在這座並不荒涼的山裡，無人問津的失蹤也有可能。

若滄聽覺敏銳，毫不懷疑這個孩子，處理完私事之後，千方百計想從衛生間小窗戶翻出去。

他記得裡面有個簡單的置物架，如果小孩足夠靈活，踩著置物架就能輕輕鬆鬆的爬到窗邊。

思及此處，若滄屈起手指敲了敲門。

裡面頓時傳來輕微響動。

若滄說：“如果你不想回家，我可以幫你跟警察們溝通，但是……你得在這兒等到你父親來。”

簡單的一句話，令若滄察覺到的氣息，都出現了些微顫動。

每當警察提到孩子父親的時候，於小天都會緊張。

即使表情麻木沉默，一身的氣運不會騙人。

於小天害怕他父親，渾身散發著抗拒和逃離的情緒，而且他身上帶傷，這麼小的年齡能夠忍這麼久不被看出來，應當是吃過很多苦頭。

裡面無人應答，若滄仍是低聲說道：“他畢竟是你的父親，所以你跑到哪裡，都會被送回去。除非你願意讓我看看你的傷，我會想辦法讓你父親帶不走你。”

說完，若滄補充道：“我保證。”

跟四五歲的小孩，其實是沒有辦法單純靠語言溝通的。

但是於小天看起來早熟許多，懂得離家出走，也懂上衛生間反鎖，如果願意信他，若滄自然有辦法幫他脫離苦海。

大約等了幾分鐘，衛生間的門鎖“咔噠”一聲，開了一條縫。

於小天人矮，戒備的站在門後，一雙眼睛忐忑的仰視他。

若滄勾起溫柔笑意，蹲下來與他視線齊平。

“不用害怕，我知道你在想什麼，不說話也沒關係。”

於小天眨眨眼，盯著他不轉眼。

若滄攤開手掌，問道：“你哪裡痛，能讓我看看嗎？”

於小天盯著那只瑩白如玉的手，猶豫了很長時間，終於小心翼翼的從門縫裡探出一隻手。

他的動作，像極了不肯離開藏身處的貓咪，又忍耐不住若滄的誘哄，用門沿保護自己，伸出手來。

若滄耐心的等他把瘦弱的手放到掌心，稍稍把他衣袖往上撥，就見到青紫發黑的痕跡。

有硬物打傷的淤青，還有煙頭燙出的傷疤。

只是被他視線掃過，於小天都像被戳到傷口似的瑟縮了一下。

若滄將他衣袖卷好，捧著他的手臂商量般說道：“是不是還疼？你出來我幫你上藥。”

於小天沒動。

若滄又說：“我不會讓你父親接走你。”

他篤定的語氣，比任何保證都要有效。

於小天終於態度鬆動似的，慢慢放開了衛生間的門。

若滄不敢抱他出去，怕他身上還有別的傷，只好鬆開他的手，說道：“我們一起出去拿醫藥箱好不好？”

於小天只是看他，一雙大眼睛好奇又茫然。

若滄看得出，他是同意的。

於是，他站起身，邁步往前走了幾步。

再回頭，就見小朋友跟在後面，乖巧的沉默著。

若滄帶著孩子出來，迎上所有人的視線，說得格外直白，“小天不能讓他父親帶走，他身上都是打出來的傷。”

這話一出，事態變得嚴重起來。

好好的兒童走失案件，應當以父子團聚完結，突然情況急轉直下，變成了受虐孩童不堪折磨離家出走，性質頓時變得惡劣。

若滄坐在客廳，一點點給於小天上藥，在場的人才發現他身上有多少傷。

手臂、後背，盡是遮在衣服下面看不見的淤青、傷口。

歐執名詫異的看若滄給於小天上藥，那些塗上去應當有點微痛的藥水，落在於小天傷處都只是令這個小孩皺眉忍耐，眼淚嘩嘩的湧上來，也只是抬起手臂，用衣料蹭掉淚水。

他不哭，也不鬧。

一點聲響都沒有，沉默的信任著若滄。

警察見了這樣，也犯了難。

“我們已經聯絡同事去調查情況了，孩子不願意走，可不可以先在你們這裡住一小會兒？”

歐大導演與若大明星的家，他們不會擔心出現別的問題，更何況歐執名犯罪剋星名聲在外，拍的又是全民皆知的正派電影，在警方的口碑一直很好。

最重要的是……

他們誰也做不到像若滄這樣，能夠得到於小天的信任，不吵不鬧的聽他的話。

“可以。”若滄放下藥水，直接同意，“麻煩你們聯絡孩子的母親吧，小天跑出來，就是想找他媽媽……”

他話音未落，就聽到了幾滴水聲。

剛剛強忍著痛感，不讓淚水掉出來的於小天，聽到這句話，竟然“嗚嗚”的哭起來。

他的腔調怪異，跟別的孩子哭泣完全不一樣。

聲音一直在喉管打轉，哭不到音準上。

歐執名在那一刻才完全確定，於小天是啞巴，或者說是聲帶受損無法正常發出聲音的可憐孩子。

他很難不去同情這麼小還遭到虐待的孩子。

只可惜於小天並沒給他半分視線，在若滄面前哭得一塌糊塗。

“哭吧哭吧。”若滄聲音溫柔，拿過紙巾擦他的淚水，“我陪你等到媽媽來接。”

於小天胡亂抓著紙巾，抹掉臉上瞬間失控湧出來的水澤。

然後他默默抽噎著，不敢繼續出聲，卻鄭重得如同約定般，盯著若滄點了點頭。

“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