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五十三章 正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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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輕的皇帝默默顫抖著。

他的手死死扳在龍椅上,這個承載他的先祖,象徵著至高權力的椅子,此刻卻脆弱地好似一堆朽木,彷彿隨時都會塌下去。

朝堂並不安靜,或者說,朝堂外,這宏大的皇城並不安靜。

慘叫聲。

到處都是慘叫聲。

和戰場上的廝殺完全不同的慘叫,而是豬羊被屠宰時發出的慘叫。

是的,屠殺。

這是戰力完全不對等的,一邊倒的,碾壓的屠殺。

皇宮最強的力量,金吾衛早已傾巢而出,可是一個都沒有回來。

回來的,只有這突然響起的慘叫。

青年皇帝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受到了死亡,透過殿外的窗望出去,能看到被天光塗得模糊的血色。

隔著一紙模糊的窗,是死亡。

青年皇帝能察覺到那名為“死亡”的怪物在這皇城中肆意地掠奪生命,龐大的身軀投下血色的陰影,擋在這座宮殿上,壓在視線可及的每一個角落,就這樣,一刻不留地告訴他:

無處可逃。

他幾乎是求救般地望向了宮殿的一角,龍椅的腳下,在那裡,瘦削的老人站在那裡,穿著不祥的孝白麻衣,垂著手,彷彿死了一般站在那裡,不聲不語。

青年皇帝好像在這一眼中抓住了勇氣,他重新坐定在椅子上,扳住椅扶的手鬆開了些許,身體稍稍落入椅中,聽著外面的血潑塗地的裂響。

終於,聲音停了。

那是不再有任何活物的死寂。

然後,響起了死亡的鐘聲。

啪嗒、啪嗒、啪嗒……

很清晰地,維持著僵死般的頻率,如搖鍾般響起的腳步。

青年皇帝能想象出來,粘稠的血液拖在腳下,拉出屠殺後的血絲。

一步,兩步,越來越近,越來越清晰。

死神來了。

砰!

門被無形的力量狠狠撕碎,木屑扎在臉上,劃出了狹長的血痕,隨著這狂風,撲面而來的是讓人暈眩嘔吐的腥味。

血腥味。

被撕碎的門也完完全全地將外殿的一切鋪在眼前。

血。

到處都是血的暗紅。

彷彿是從陰司提出的血獄倒在了這片廣場上,到處沉浮著屍骸。

而這一切的兇手,站在這殿內與殿外的分界之上。

那身曾經的天青長袍已經被染成了鏽紅色,破破爛爛,衣衫襤褸間看不到肌膚,只看到了彷彿蛛網裂痕般的黑色。

他抱著一位血紅的少女,一位心口插著金箭的少女,她倒在他的懷裡,沒有任何的動作,如死一般。

另一只手裡,他擎著一柄弧長怪異的鐮刀,還在淌著血,彷彿嗜血的怪物,吞嚥著糊血的流涎,塗染在地毯上,猩紅。

他無聲無言,只是看過來,就讓這年輕的皇帝產生了幾乎崩潰般的噁心感。

那是“死亡”。

他的姿態,就是死亡。

毫無疑問,如果任他走來,自己就是死,沒有別的選擇。

甚至,是作為悽慘的死狀。

他卻還是定在椅子,聽著死的腳步,死的呼吸。

另一個人的腳步,這大殿中彷彿雕像般的第四個人,披麻戴孝的老人。

她走到了他的面前,蒼白色的她在鏽黑色的死亡面前看上去脆弱不堪。

但她還是動了,站在這裡。

“師父……”

他頓了頓,轉過了臉,看著她。

那是怎樣的一雙眼睛啊……

不是憤怒,不是仇恨,而是什麼都沒有的空洞。

彷彿死亡。

於益感覺到了無盡的恐懼,哪怕此刻她已心死,靈魂中最本質的恐懼還是甦醒了過來。

她從未想到,過去那身著天青,為人隨意,常常將大半時間專注於柴米油鹽之中的師父,會這麼得……恐怖。

究竟,跨過了多少屍山血海,才會有這樣的殺氣啊……

“小益。”

師父的聲音,壓抑著最後那一點點的,可以讓心臟靜止的死氣。

他居然扯起了一點點的,笑。

“你在這裡,乖乖的,師父處理好這些事,就帶師孃和你回家”

“師父……”

“你不是想看煙火嗎,師父回去給你買,給你放,在天上一定很漂亮。”

“師父……”

“還有年夜飯,師父給你們做好吃的年夜飯,我們天天吃,一家人團團圓圓的,聚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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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師父!!!”

老人的聲音嘶啞淒厲,砸斷了即墨近乎瘋癲的低語。

她的聲音,乾啞,嗚咽:

“師孃……已經死了……”

這句話,就像是截斷齒輪的碎石,即墨忽然卡在了那裡,像是故障的木偶。

鐮刀顫緊,攥緊的手指發出了骨骼輕爆的脆響。

於益,再也找不到師父的眼睛了。

“她沒死……”

“師父……”

老人哭了出來,任憑眼淚流淌著。

“你還要攔我麼?!”

老人閉上了眼睛,搖頭:

“師父,您不能殺他!”

“憑什麼!!!”

即墨的聲音好像撕開地表的岩漿,爆裂著,吞噬著,龍椅上的青年甚至覺得自己隨時可能會死在他的一瞥之中。

“因為他是皇帝!”

“可她是你師孃!!!”

即墨像是要把心都要嘔出來一樣,身體都弓了下去,咬牙切齒:

“即使這樣,你還要攔我嗎?!”

誅心的問,但於益唯一能做的,就是哭泣。

然後,像是扼殺感情一般,說著理智應有的臺詞:

“師父,這個國,是不能沒有皇帝的,您殺了金吾衛,殺了禁衛,衝進皇宮,殺到現在,您若是再殺了皇帝,這個國家必將風雨飄渺……”

蒼白的,空洞的,卻無比“正確”的話語。

“我是,這麼教你的嗎?”

這句話刮在耳旁,即墨整個人像是脫了力,聲音像是挖走了靈魂,只剩下……失望。

師孃依舊倒在他的懷裡,彷彿停留在了最後一刻。

於益只是睜著眼,淚從皺紋上落下去,像是在切割著她最後的靈魂和良知,機械地,呆板地訴說著“正確”:

“這是為了大義,師父,請為了這個國家,百姓,免受戰亂,請您”

空氣在面前盪開。

殺氣席捲面容。

這幾乎可以瞬殺一個普通人的恐怖在最後一刻分開在於益的眼前。

這是即墨,最後的理智。

“大義?大義。大義!”

鐮刀在面前顫抖著,只需要再前進一寸,於益的腦袋就會和她的身體告別。

“是的,師父,大義。”

她目光空洞,靈魂已死:

“我們……都不過是這世道的一條狗……”

一條狗……

一條狗!

即墨猙獰憤怒,只要動動手指,他就能將面前的一切化為血海,也可以將這個文明推入分崩離析的深淵。

青年皇帝呆滯地看著面前的一切,彷彿都和自己無關。

隨後,炸起了一聲雷響。

不,是一聲淒厲的吼叫。

完全,不屬於人類的嘶吼。

宮殿塌了一半,露著這片血色的皇局,這灰暗的天空。

但持著鐮刀的怪物,不知所蹤。

世界,再次恢復了沉默

皇帝突然笑了,他的笑聲越來越大,也越來越癲狂,他從龍椅上栽了下來,錘著地面,這是劫後餘生,這是苟活世間。

他沒有注意到,於益,這個為了帝國獻出了一生的老人,晃晃悠悠地走出了這半毀的宮殿。

她走入了殿前的血海之中。

屍體,到處都是斷肢殘骸,死不瞑目的肉。

她終究還是站在了這該死的世道上,站在了自己的師父面前。

她當然知道這恨不得焚滅世界的憤怒,恨不得將那個下令圍殺師孃的兇手殺死的憤怒。

師父,師孃。

那對少年少女就像是父母,撫養她,教育她。

但是,教得太好了。

讓她,不論在任何時候都會將“正確”放在第一位。

哪怕,即使面對著母親的屍體。

她居然,說出了這樣的話。

“呵……”

她看著自己的手,這雙連復仇都沒有勇氣的手。

父親,母親。

可惜,自己再也沒有資格說出這樣的稱呼了。

她用這雙手,扼住了自己的喉嚨,慢慢地,慢慢地收緊。

“這個孩子,這裡還有個孩子!”

窒息感。

“她還活著!阿墨!她還活著啊!太好了!太好了……”

咳嗽。

“她的媽媽,抱得好緊……”

涕淚。

“孩子,別怕,我們來救你了,別哭,別哭。”

嘔吐。

“孩子,你有名字嗎?”

她倒了下去,手指依舊死死鎖在喉頭,面色青紫。

“那你就叫於益吧,希望你以後能成為為國為民,對這世道有益的偉人哦。”

她抽搐著,極其痛苦地等待著,任由窒息緩緩剝奪著她最後的生命。

望著天空的視線,逐漸模糊了起來。

白,灰,黑。

“下次回來,給你放煙花看。”

她終於不再動了,血透過了那件孝麻,裹住了這蒼白的屍體。

只有那雙眼睛,盯著這灰暗無光的天空,像是在尋找著虛無的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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