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四章、人市宰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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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恪將那圓仁法師扶上馬,自己則牽馬而行,兩人一邊走,一邊說著話……

這時,一輪旭日已自東邊的山頭上冉冉升起,這一輪大如圓盤的曉日,噴薄而出,向周圍不斷發散出耀眼的光芒。這耀眼的光芒,穿越無窮天宇,映照在蒼茫的大地上,也為這逶迤起伏的山野,披上了一道五彩 金光。遠處的山丘與莊院,在這金光的籠罩下,竟顯得這般靜謐與安詳……

若非親身經歷,有誰能夠想象,這一處安詳與靜謐的莊院,之前還是一座“吃人都不吐骨頭”的“屠人莊”……

有多少無辜災民,在這裡枉送性命?有多少美好生靈,在這裡慘遭荼毒?與其說這是一處人間的莊園,倒不如說那是一座慘虐的地獄?

若不是徐恪錯過了欽差儀仗,偶然至此地停留,這一個如地獄般的“屠人莊”裡,今後還不知會有多少人命葬送其中!……

那圓仁和尚於這大乾官話似甚為生疏,徐恪耐著性子,聽他講了半天,終於知道了圓仁為何也身陷這“屠人莊”的經過……

原來,這圓仁法師並不是乾國人,而是東邊的桑國人士。圓仁自小便已出家,在桑國的比叡山修習大乘佛法。在他二十八歲那一年,有一晚,圓仁夢到一位老和尚走到他的床頭,臉露微笑,一邊伸手撫摸著圓仁的頭,一邊慈藹地說道:“我是你的師父,我有幾卷密教佛法要傳授於你,來日,你可到青龍寺來尋我……”圓仁醒來之後,便四處打聽青龍寺的所在,後來,終於有一位出使過乾國的納言告知圓仁,那青龍寺位於乾國的都城長安,乃是聞名於乾國的一座古剎。

圓仁知道此事之後,便茶飯不思深夜不眠,一心要到乾國來向夢中的高僧修習密教佛法。功夫不負有心人,在籌備了兩年之後,圓仁終於找到機會,跟隨著一隊桑國的跨海商船,遠涉重洋,渡過波濤洶湧的大海,來到了乾國之南。

圓仁隨商隊於巴閩道泉州府上岸後便行分手,自己孤身一人北上。他一路化緣,風餐露宿,吃盡了各種苦頭,直至逡巡了大半年之久,方才趕到這淮揚道許昌府。不想卻於昨晚錯過了宿頭,本欲與徐恪一樣,想進莊中借宿一宿,奈何剛剛吃過飯湯之後,便即昏睡過去,醒來時,便已被人掛在房梁上,腳尖割開,放血不停……

徐恪聞聽之後,不由得笑道:“圓仁師傅,你這運氣可真是不好啊!你與我一前一後進的莊子,我只是鬧了場昏睡夢魘,你卻是被人刺了刀子放血……”

圓仁在馬上合掌向空中禮拜,悠悠嘆道:“阿彌陀佛,貧僧掛在房梁之時,口中不住地禱告,祈求我佛大發慈悲,保佑我能從莊中逃出,迴轉故鄉……施主恰於此時驚現於房中,救我等脫離苦海,我佛慈悲,善哉善哉!……這都是大慈大悲藥師菩薩保佑啊!”

徐恪又笑道:“照大師所言,一切事由皆有因果,感情我昨夜誤打誤撞,進了這‘屠人莊’裡,卻是你們佛祖特意派來的……”

圓仁卻正色道:“宿因有構、一切皆緣,施主深夜疾行,有店不住,偏要來這莊中投宿,冥冥中,皆是上天指引……貧僧觀施主寶相莊嚴、雲眉水目、儀態衝和,正是一位在世的活菩薩呀……”

有道是“千穿萬穿、好話不穿!”這位有道高僧的一番恭維之語,直聽得徐恪心中,飄飄然喜不自勝。徐恪一邊連連搖頭,一邊忍不住哈哈大笑道:

“大師說笑了,在下不過是一個山野俗人,機緣湊巧之下才得以身入朝堂,如今也不過是忝居一個末等的小吏,日日受人驅馳,時時疲於奔命,能在公門裡勉強混一口安穩的飯吃,便已然足矣,如何敢當大師的謬讚呢……”

不料那圓仁法師卻堅稱徐恪便是那“活菩薩轉世”,還說了許多“靈臺已具”“聖妙皆根”“佛性潛蘊”之類令徐恪似懂非懂的話。徐恪也無心與他爭辯,便岔開了話題,問他今後有何打算。

圓仁卻道:“貧僧既已發下宏願,此生不到長安,決不回頭!”

徐恪道:“此去長安,路途甚遠,一路上多有強人,大師孤身一人,雙腳又已受創,如何還能犯險北上?”

圓仁坦然說道:“無妨,貧僧有佛祖庇佑,心誠所致,定能得償所願!”

……

兩人緩緩走了有兩個時辰,便到了許昌城下。徐恪隨身帶有黑鐵獅牌,加之一身青衣打扮,自可暢行無阻。他只將那獅牌一晃,便已唬得那守城的幾個兵卒和什長連連拱手作揖……

徐恪大搖大擺地領著圓仁進了許昌城。只見街市上空空蕩蕩,家家戶戶門牖緊閉,行人本已不多,商販更是稀少,與那京城長安的繁華景象可謂是相去千里……

徐恪好不容易找到了一家醫鋪,請郎中為圓仁的雙腳略施包紮,配了些治傷止血之藥。二人在一家麵館中吃了兩碗素面之後,徐恪便要南下去尋魏王的欽差行轅,這時便只得與圓仁分手。臨別前,徐恪將囊中的二十餘兩碎銀盡皆掏出,要交給圓仁。孰料圓仁卻堅辭不受,他道:

“人世本是一場苦海,出家人在外修行,便是要歷經苦難,於諸般苦行中,咀嚼出甘甜的意境。這‘吃苦’二字於出家人而言,卻是再平常不過!若能悟得苦中之樂,方可出塵正果……施主這些銀兩,於貧僧而言,非但毫無所用,且無異於是戕害心性之毒藥……”

徐恪無奈之下,只得給圓仁找了一家客棧,讓他先休息兩日,待腳傷盡愈之後再行北上。他將店掌櫃叫來,又學那書仙昔日的敲詐法門,暗地取出那塊黑鐵獅牌,著實恫嚇了一番,只是說圓仁乃當世的高僧,令掌櫃好生照管云云。不過,徐恪已然是今非昔比,如今的徐百戶可是“如假包換”的一位朝廷命官。他吩咐完畢,便從背囊中取出了五兩的碎銀交給掌櫃,但那店掌櫃聽聞徐恪乃是青衣衛的上官,如何還敢要他的銀兩。徐恪見對方始終是“堅辭不受”,便也樂得“成人之美”……

徐恪心中念著欽差的行轅,便也不願耽擱,與圓仁叮囑了幾聲之後,便離了客棧,騎上馬,出了許昌城往南奔行……

那圓仁法師,卻只是在客棧中休息了一日,次日天明之後,他見自己雙腳已無大礙,便即啟程北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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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之後,他又歷經千辛萬苦,用雙腳蹣跚而行,直走了一月有餘,方才到了長安。待圓仁尋到青龍寺中,那寺裡的長老義真大師卻早已是等候多時了。圓仁上前參拜,見那義真大師一派慈眉善目,正是三年前在夢中與自己相見的那位老和尚。

之後,圓仁便寓居青龍寺中,拜義真為師,向他修習顯密二教之法。直至十二年後,義真大師圓寂,圓仁方才攜卷東渡,回到桑國,將顯密教法廣傳桑國全境。圓仁也因之成為一代宗師、得道高僧……

這圓仁的經歷暫且不表,再說這徐恪,自打馬出了許昌南城門之後,驀地想起那祝管家所說的“人市”之事。他便一路打聽,一路尋找,只騎行了半刻,那傳言中的“人市”便已在自己的眼前……

徐恪牽著馬走進這“人市”之中,人還沒進便已遠遠地聞到一股腥騷黴爛的味道。徐恪不由緊緊地蹙了眉,只見裡面汙七八糟,堆滿了一些破席子、破木板、破棉氈之類,上面橫七豎八躺著的,盡是些面黃肌瘦、骨瘦如柴之人,大多均是從周圍這十裡八鄉逃難而來的災民。所謂的“人市”不過就是四面用矮土牆、碎石塊圍砌而成的一個空場,依著矮牆邊用木杆子和破布搭建著一些窩棚,裡面也躺滿了災民,這些難民衣不蔽體,僵直地躺在那裡,渾身散發著臭味,也不知是死是活……

許昌府的這一處方圓幾百丈寬的“人市”中,如今黑壓壓地躺滿了幾百個逃難而來的災民,到處都瀰漫著一股死亡與腐臭的氣息。有些個尚能走動的災民,用幾塊碎石架起了一口破鍋在那裡燒煮,也不知鍋子裡煮的是什麼“食物”,只過了一會兒,有人便急不可耐地從鍋子裡拿出了一團黑乎乎的物事在那裡狂啃。來來往往的行人,也都是捂著鼻子,匆匆而來,匆匆而去……

徐恪走至這“人市”的中間,只見攏共搭著四排長長的案板,每一排案板的後面,都站著一個一臉橫肉的彪形大漢。徐恪再看這案板之上,卻堆滿了各式各樣的長短尖刀,有大的鋸骨砍刀,短的牛耳尖刀,小的剔骨細刀……各種尖刀一應俱全。在最中央的一排案板上,尖刀之旁還擺著一堆紅肉……

這時,早有一個尖嘴禿頂的人牙子趕到了徐恪的身前,堆著笑臉問道:“這位公子爺,是頭一遭來人市吧?”

所謂“人牙子”便如那些“房牙子”“船牙子”一般,幹的都是中間人的買賣。這些人牙子日日都在“人市”裡轉悠,遇到“好貨”,便低價買入,高價沽給城裡的那些個富戶。如今這個禿頂的人牙子見徐恪牽著一匹高頭大馬而來,以為這一個年輕的公子哥必是想來買一個丫鬟妾侍,便急忙過來招呼。

“這案板上堆放的,都是些什麼肉?”徐恪皺眉問道。

“都是些‘雞肉’啊!”那人牙子回道。

“雞肉?……哪有這般猩紅似血的‘雞肉’?!”徐恪又問道。

“公子爺真的不知道……這人市中的‘雞肉’便是……‘那個肉’嗎?”那禿頂男子笑著回應道。

“當真連‘那種肉’也賣?!”徐恪驚問道。他心中如一道冰霜劃過,先前雖已有種種懷疑,但此際真對著那一堆活生生兀自還滴著血的紅肉,一時間仍然是心裡憤懣、萬般難受……

“咳!……不是‘那種肉’,難道還真的是雞肉啊!要買雞肉,許昌城的菜市裡有。現如今,一兩雞肉已然賣到了十六文錢!要買一隻整雞回去煲湯,怕是得一兩銀子朝外了。哪有這裡的‘雞肉’便宜,只需四文錢一兩,到了酉時尾市,還能打個折,兩個銅板就夠了……”那禿頂男子嘆了一口氣,說道。

“這……這些肉都是哪兒來的?那四個屠戶竟敢公然屠宰麼?”徐恪不由得怒問道。

“這倒不是!……犯法的事,他們也不敢的……那四個屠戶原先都是許昌城裡殺豬的。不過眼下這災荒年月,哪裡還有活豬給他們屠宰啊?……倒是有許多將死之人,眼看著自己也快餓死了,便寧願將自己的身子賣給了屠戶,換點錢也好讓家裡的老小苟活一陣啊……”那禿頂男子說起這些悽慘無奈之事,忍不住聲調也變得有些惻然。頓了一頓,他又道:

“我村子裡有個寡婦叫許二姐,為了讓家裡的婆婆不致餓死,就把自己賣給了張屠戶,可憐她三十歲一副標緻的模樣,只換得了兩袋子糙米。照人市裡的規矩,這一整個人可以擺列三天,三天之內若無人問津,到了第四日可就得動刀子切碎了零賣……我本想將許二姐買下,奈何那張屠戶一開口就跟我要三兩銀子,我到哪裡去籌來這許多銀子啊!……也虧她許二姐運氣好,到了第四日,張屠戶已然要動刀之時,打南面來了一個販茶的客商,竟出了四兩銀子將她給買走了……”

徐恪環視周圍,只見那人市中央的一排排案板之側,或躺或坐著七八個氣息奄奄之人,個個都是臉色慘白身形消瘦,顯然已餓了許久,他便手指著那些躺坐在地上的人問道:

“屠戶身邊的這些人,若無人整個買去,便都要被那些屠戶給‘零賣’了?……”

禿頂男子忙道:“那四個屠戶也是人,人心都是肉長的,每次動手之前,他們會灌入一種麻藥,讓人先失去知覺,然後再……你看這些人都已然餓成了這個樣子,橫豎也活不過幾天了……”

徐恪道:“照這麼說,這些人都是自願赴死,也怨不得那幾個屠戶?”

禿頂男子道:“可不是麼!他們都是從周圍幾十裡甚至幾百裡外,逃難而來的災民,跑到這人市裡,原本是想將自己賣給有錢的人家當作奴隸也好……不過眼下這世道,災民實在太多了……若不是年輕好看的女子或是身子粗壯的男人,有錢人家也看不上你啊!……到最後,與其活活餓死,不如賣給了屠戶,換一些銅錢或是粗糧,至少也能讓家人再苟活幾日……”

“朝廷不是送來了賑災的糧食嗎?官府怎地也不來管管?竟致此地的百姓,要生生地以‘那種肉’為食?!”徐恪又問道。

“朝廷?官府?……在那些當官的眼裡,我們這些老百姓的命,連豬狗都不如!……公子爺莫道那些將死之人的命苦,其實,吃‘那種肉’苟活於世的人,心裡也苦啊!……若非這天殺的世道,實在是買不到糧食了,有誰願意去買‘那種肉’來吃呢?……”禿頂男子不禁黯然回道。聽他這口吻,必也是無奈之下,買過一些這人市中的“雞肉”了。

徐恪目光掃去,但見屠戶身邊的這些待宰的“雞”,大多是些年老體弱的男女。這些人若三日內無人問津,便會遭刀劈斧砍,去骨剁碎,淪為案板之肉,論價而沽……再看這人市周圍,兀自躺在矮牆邊、窩棚下、破板上的那幾百個難民,若再無救濟,勢必也難逃相同的命運……這天地精華所孕育的凡人肉身,在大災之下,竟命賤如斯!而這中間種種,皆屬自願,無論是屠戶還是買肉之人,哪個有錯?

怪只怪,這高高在上的老天,竟不能降下一絲的雨水,難道,在那些行雲布雨的神仙眼裡,人命果真如同豬狗乎?

……

徐恪正思量間,忽聽得前方傳來一聲女子的呼喊:“不許碰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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