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廷益沒有說話,沉默中也不知在想些什麼。
方大不敢打擾,說完這句話之後,也靜默不言。
停了約莫半盞茶的時間,易廷益忽然開口:
“你方才說,那林家小子在祖父南下之前,曾贈予他祛瘴除溼的藥物?”
方大不解,卻還是點頭:“確有此事。”
“既如此,一個月後的歸宗宴,以祖父的名義給林府送去請帖。”
方大聞言一驚:“大少爺!”
易廷益眼睛微眯:“怎麼,不可?要不,你以我的名義送過去?”
方大張了張嘴,終究默然。
此次易相主動請旨前往西南安撫武清遠,一則是不滿吳悠打著前齊遺孤的名義招搖鬧事,二是為了藉此立功,以便跟陛下求個恩旨讓大少爺認祖歸宗。
老爺子對此事盤算已久,如今公主已經找回,好不容易尋到這樣一個合適的機會,只等大少爺認祖之後,正好參加這一年的國試,而後逐漸將衣缽傳到大少爺手中。
可是這訊息一旦放出,勢必會引得易家其他人,尤其是如今大房夫人那邊的不滿。
屆時定有不少人等著從大少爺身上找錯處。
以老爺子的名義請人,有理有據,定不會有錯漏;可若是以大少爺的名義,林家小子要是不應,必然落了大少爺的臉面,若是應了,卻又不免被人追究大少爺和林家小子的關係,萬一被人扯出青城之事,那才是最糟的結果。
“放心,我只是認認人罷了,不至於拎不清。”
看了一眼方大,易廷益垂眸掩下眼中思緒。
-
知道褚流和孫三等人要來的事情,天歌早早的便讓成伯收拾屋子。
所幸當初攬金足夠腐敗,上都林府的宅子完全足以安置諸人,而且府中護衛本就有練武的習慣,連給那些孩子準備練武的場地也一併免了。
事實上,到了這個時候,當初天歌為防萬一,讓褚流培養備用的那些孩子事實上已經派不上太大用場。
畢竟那個時候,天歌也沒有想到自己有朝一日會從攬金手中接過攬金閣。
但這些孩子終究是不能趕走的,留在府中倒也是不錯的選擇。
隨著這邊一應事物準備充足,邵琛元的腿也已經好得差不多。
最直觀的表現,便是這一連半月大雪。
若是放在以前,定然是半月腿疼無法下床,無異於要了他的命;可開年之後直到如今,他的腿疼還沒有犯過一次。
【穩定運行多年的小說app,媲美老版追書神器,老書蟲都在用的換源App,huanyuanapp.org】
這日複診完之後,天歌示意小七收拾藥箱,洗手的間隙又叮囑邵琛元:
“眼下看來,大邵兄恢復的情況比預想的要好,藥浴再堅持泡上一月,不出意外便可與常人無異,屆時不管出行走動,還是遇風遭雪,都可再無痛處。”
邵琛元聽了霎時激動得便要下拜,但一想天歌從來不喜這些虛禮,臨到一半卻又收了起來。
只是說不利索的話,已經暴露了他此刻內心的雀躍與欣喜:
“公子妙手回春……琛元,琛元銘感五內,若有機會,定然,定然肝腦塗地以報……”
天歌聞言輕笑:“肝腦塗地倒是不必,不過兩月之後,小邵兄武舉國試,屆時大邵兄恰可前去一觀。”
邵琛昉這些日子隨著俞慶學習,相較之前已經有了長足進步。
前些日子休沐結束,天歌臨了在府中設宴向俞慶致謝,聽俞慶的意思,只要邵琛昉如常練習,在此次國試中取得一甲不成問題。
至於武狀元,除了這些準備之外,還有許多不確定的因素,譬如可能遇到的對手,或是對局的變故等等,所以俞慶倒也不敢說得太滿。
不過俞慶向來慎重,能給出這樣的擔保,對天歌來說已經算是滿意。
而且這些日子天歌也曾問過邵琛昉日後的打算,當聽到邵琛昉一心想要入西山軍之後,天歌最後的一絲顧慮也就此打消。
經歷雪災一事,天歌不管是在宋辰時眼中,還是西山軍眾人心中,都已有了極高的聲望。
若是邵琛昉當真入了西山軍,她憑藉一番經營,為他謀一個好出路並不算什麼難事。
只是這些話,天歌從未曾與邵琛昉說過。
畢竟一切的前提,都得是他自己拿到武狀元。
也唯有如此,才能證明他的決心,也才能讓天歌願意在他身上進一步投入更多。
-
從邵氏兄弟住的院子出來之後,喻佐也已經到了府中。
雖然方古走了,但喻佐卻還是頗為慎重就,日日出門斗篷兜帽備著,以免被人瞧出端倪。
“你如今每天從制香司來來回回,難道就不怕司中有人發現?那個姓錢的,名字叫什麼我忘了,就上次和你一道去徐記那個,他不會背後給你穿小鞋麼?”
“如今雪清道通,朱、徐、蘇三家因雪災推遲的和大金脂粉通商之事也得以重啟,我作為副司正與總監管,奉皇命外出巡檢督查,無人敢有異議。”
聽到喻佐這淺淡言辭下的強硬,天歌不由笑了:
“人道你是小綿羊,卻不知你只是披著羊皮。”
能在方古這樣陰險奸詐的人手下搏出一片天地,對無有根基的喻佐來說,不是一件易事,也正因此,他註定不似外在柔弱。
“昨日韓休去制香司尋我把脈,沒有看出異樣。”喻佐道。
天歌將銀針刺入喻佐背部穴位,隨口應道:
“那不正好?你得相信我的醫術。我看醫問診是比不上我師父,但有了救治之法,施針的事情我不比老頭差。”
喻佐垂下眸子:“我沒有不相信你。只是昨日他來,讓我想起了你先前說的話。”
天歌的手一頓:“什麼?”
“我的毒,或許真是韓休與方古同為。”
天歌:“……”
不說了我隨口胡謅的?
“你看看這個。”喻佐從懷中取出一物遞了過來。
天歌騰出一隻手接過,拔掉塞子輕嗅一瞬便拋開:“這裡頭有你中的那種毒。他給你的?”
喻佐輕嗯一聲,天歌霎時明白過來,冷笑一聲:“還真是盡職盡責。”
方古人不在上都,大人便親自動手,也不知當初收了方古多少好處。
只是韓休不知,早在喻佐對方古起疑之後,便對他遞送給自己的所有東西都留了心,多番比較下來,終於發現藥裡的氣息。
雖然味道極淺,尋常人或許不察,甚至年邁的方古也未曾發現,但對天賦型香師喻佐來說,並不難覺察。
所以一拿到韓休所謂的藥,喻佐便對一切瞭然。
“你跟你師父之間的恩怨我不好過問,不過那姓韓的老東西,你待如何跟他算賬?”
扎完最後一根針,天歌坐下來,看向背上已成刺蝟的喻佐。
“陛下這幾日,比以往焦躁易怒許多,聽說昨兒個又在御書房摔了不少東西,對那些質疑他調任李澤明去戶部的人很是不滿。”
李澤明的調任現在已經不是秘密,所以並沒有什麼不能說的,但從喻佐口中忽然聽到這麼一句,天歌還是有些微懵。
所幸喻佐沒有故意與她猜啞謎:
“這些日子,韓休日日為陛下請脈安神,雖時有緩解,卻終究治標不治本。在此之前,陛下性子雖陰晴不定,卻從來不會這般暴躁。這件事,應該與韓休有關。”
天歌明白了喻佐的意思。
對一國之君動手腳,那是誅九族的重罪。
而且按照喻佐的說辭,周帝以往沒有發躁的慣例,突然這般定然有問題,且以韓休的醫術不可能診斷不出來。但韓休出手,只是維繫卻不根除,說明他或多或少知道這件事,即使不是主謀,也算從犯。
這個罪名,倒也不虧。
只是……
“沒有證據,一切都是虛的。他敢在太歲頭上動土,自有全身而退的法子,你便是捅到周帝面前,無憑無據也是枉然。”
喻佐蹙了蹙眉,天歌說的道理他不是不懂,只是眼下來說,他還沒有萬全的打算。
若是實在沒轍,拼著一口惡氣,咬著方古和韓休下水,魚死網破他也幹得出來。
只是,這樣很不划算。
他好不容易對這世間多些留戀,並不想就這麼死去。
“我倒是有個主意。”
聽到天歌這話,喻佐微微抬起頭,正要說話,忽然眉頭一凜,喉頭一陣翻湧。
好在天歌早有準備,一把拉過桌上的木盆放在他面前,然後起身蹦開幾步。
大塊的黑血從喻佐口中吐出,沾染在嘴角越發襯著那張蒼白的臉如紙脆薄。
天歌本想幫著去拍拍背,但一想某人已經被自己紮成刺蝟,於是收了手,從旁邊拿過備好的漱口水和乾淨的素巾遞了過去。
喻佐連吐帶咳好一陣,終於停了下來,待漱口完畢,蒼白的臉上泛出一絲漲紅:
“多謝。”
“道謝的話等你徹底好了再說,你的命可不止一句謝這麼便宜。”
天歌擺了擺手,示意底下人將木盆收走,而後走到喻佐身後開始拔針。
“你方才說的主意,是什麼?”雖然突如其來那麼一下,但喻佐並沒有忘記天歌先頭說的話。
“你知道,我師父跟韓休有怨。”
喻佐蹙眉:“你想讓林神醫出面,為陛下診斷病情,由此證明韓休有問題?”
天歌聞言噗聲:“前頭還說你聰明,這會兒倒木了。我師父若是想跟韓休計較,哪裡還會等到現在?而且我也不想師父牽扯進這樣的糟爛事裡。”
“我的意思是,你我合作——你替自己報仇,我替我師父討公道。他老人家寬宏大量不計較,我卻心小難容人。怎麼樣?”
聽著天歌這話,喻佐回頭正待看她,卻被天歌將腦袋掰回去:“別動,小心銀針錯位。”
喻佐木然不動了。
過了片刻,等到天歌將所有的針收完,喻佐點頭緩聲:
“好。”
不管天歌是否真的為林神醫,這對喻佐來說並不重要。
重要的是,他們都跟韓休有怨,而天歌沒有道理害他——透過對天歌的瞭解,他知道,就算沒有自己,眼前的少年也可憑藉一己之力扳倒韓休。
既如此,他也樂得輕鬆。
天歌彎了彎唇:“既如此,合作愉快。”
-
送走喻佐之後,天歌按著眉心窩在榻上思索這兩日來的訊息。
這一世,太多太多的事情與先前不同,讓她不得不多方考量其中牽扯。
按照喻佐所言,周帝如今怕是被人下了毒,但又有誰會有這樣的膽子,而且能夠收買韓太醫對一國之君下手?
若真讓周帝成為暴躁之君,誰又會是收益之人?
盧貴妃是最有機會的,而且這些日子據說一直在為周帝熬製安神的湯藥,但她動機不足。
畢竟對她來說,留下子嗣才是最重要的事情。
盧光彥更不夠格。
那麼……
天歌腦海中陡然浮現出一個差點被自己遺忘的身影,就在這時,成伯從外間急急進來。
“公子,有新的訊息!”
天歌聞言直了身子:“什麼?”
“今日上午,工部尚書賀雲去了李澤明府中,前腳剛走,後腳御史臺的周靖人也去了李府。可是方才天暗下來,李澤明卻從角門出來,一襲灰衣上了馬車,悄悄往安平侯府去了。”
這下天歌再也坐不住,騰地一下站起身來。
她方才剛一想到安平侯,李澤明便隻身去了安平侯府,這未免也太過巧合!
這幾個月在上都,她顧全了各方勢力,甚至大金那邊也布著後手,卻獨獨忘記了上一世伺機而動的那匹餓狼。
不得不說,安平侯才是悶聲發大財的那一個。
不過,李澤明和安平侯……
賀雲是易相的人,他去李府,定是去探李澤明的口風;周靖人是盧之南的人,目的自然也是相同;可李澤明最後去了侯府……
天歌蹙了蹙眉頭,也不知想到什麼:“今日侯府可有其他客人?”
這話便問到成伯了。
先前天歌不曾叮囑,他們便沒有留意,只能現在去查。
然而不等成伯離去,寒山卻是匆匆從外頭進來:
“公子,盧家小兒有新的動靜,人去了安平侯府。”
“你說什麼?!”
天歌猛然看了過來。
盧光彥……安平侯……李澤明……
難道……
“小七,去拿我的夜行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