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話 啞僧與攬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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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齊末年那場發生在慈恩寺的大火,與那夜改朝換代的變亂不過是前後腳的功夫。

慈恩大火發生之時,上都城中已然有了神怒之火的傳言,但是很快,這危言聳聽的說法便被摘星攬月閣和九層佛塔落成的好消息所取代。

由此也衍生出另一種說法:

慈恩之火非是神怒,而是讓新的佛塔樓閣取代前朝唐國慈恩大寺的神諭。

一時之間,上都流言種種錯雜。

直到變亂生出。

大齊一夜之間的傾覆,似乎就此印證了神怒之說。

故而新朝建立,穩固朝綱必不可少的一件事,便是消弭這神怒的惡果。

也正是因此,才有了周帝新設皇寺,並遷慈恩舊寺倖免僧人於此的恩旨。

因著神怒之言坐實,當初慈恩舊人皆惡前齊、親新周,所以當得知負責灑掃的啞僧乃是曾被那場大火殃及卻幸得存活之人,周帝先前的疑慮便消散了一些。

一個被前齊毀卻一生的人,應當不可能還對大齊抱有幻想。

“不過話雖如此,朕倒還是想見見這啞僧。畢竟偌大的九層樓閣,能憑藉一己之力使之十幾年維持如新,可不是隨便什麼人都能做得到的。”

聽周帝如是說,釋慧合掌頷首:

“陛下吩咐,自當依從。只是當年大火之後,這啞僧面容便損傷甚重,容後您若要見,可得先有個心理準備。”

周帝聞言一笑:“火中倖存已是不易,朕又哪會再去計較此人相貌如何?況為人君者,應以才恆士,而非以貌取人。”

聽到這句話,釋慧念了聲佛號,道:“陛下仁心。”

周帝聞言,不由擺手笑了笑:“你可莫學周恆那老家夥。行了,還是繼續登閣吧,免得一會兒外間燈會散了沒得看了。”

話到此處,之後再繼續登閣,周帝便不再細緻檢視每一層的奇巧玄妙,而是沿著階梯一步一步,逐漸往上行去。

這一口氣走下來,便到了第八層。

眼瞅著第九層樓閣便在咫尺,周帝卻是有幾分喘氣兒,撐著腿慢慢坐在旁邊的臺階上,竟像是有些走不大動了。

“歇會兒歇會兒,容朕先歇會兒。”

周帝擺著手,示意釋慧莫要再走。

“這人當真是老了。當初朕上馬帶兵征討金賊,直追百里驅敵尚不覺疲累,可如今這才剛爬了幾層樓閣,這便有些氣急喘噓,當真是越來越不像話了。”

釋慧聞言忙道:“陛下說笑,去歲秋獵之時,您一人所射獵物可是高居眾人之首。”

“圍獵之事與此可到底不同。再者,”說到這裡,周帝頓了頓,“朕自己如今這是什麼情況,自己心中最是清楚,你倒也不必安慰我。”

說完這話,周帝撐腿起身,“罷了罷了,左不過再上一層,倒也不至於就這麼停下。”

就在這時,忽而不遠處傳來一陣響動。

周帝聞言神色一凜,登時站直了身子,整個人亦擺出警惕防禦之態。

不管爬樓何態,但武將出身的反應本能總歸是騙不了人。

言談說笑不再,偌大的樓閣便顯得越發空曠,這越來越近的聲響便也愈發清晰,讓人辨出乃是腳步之聲。

待聽明白之後,倒是釋慧跨前一步擋在周帝身前,但出口的話卻是對周帝解釋:

“陛下放心,許是先前老僧所提之人。”

周帝一愣:“你說那啞僧?”

“樓閣守衛森嚴,向來不允外人入內,能在其間行走者,必然唯有啞僧。”

果然,釋慧話音剛落,便見不遠處轉角出現一個人影,從周帝的視線望去,只能瞧見灰色的僧衣僧鞋。

至於那人容顏,則因僧袍之上兜帽連帶而瞧不真切。

樓閣內燈燭長明,將人影拉長,及至此刻,那僧人顯然也看到閣中多了兩人。

而僧人所受驚嚇顯然不比先前周帝聞聲之時的警惕小,但聽“啊啊”兩聲之後,僧人急急後退,一下撞在身後的陳列架上。

好在那架子穩固,只是阻去僧人去路,而並未被這一擊撞翻。

有了這一撞緩衝,啞僧也顯然看清了站在最前頭的釋慧。

待穩住身形之後,忙不迭連聲“啊啊啊”了好幾句,恭謹至極的行了一禮。

釋慧這才轉過身來看向周帝,喚了聲:

“陛下。”

周帝抬手,繞過釋慧向前走到啞僧跟前,打量幾番之後,這才藉著燈光瞧見那僧人兜帽之下,大半張皺巴巴宛如老樹枯皮的臉。

乍一看,倒跟先前所見羅剎鬼怪雕像的模樣有幾分相似,乃至於周帝第一眼瞧見的時候,心中也生出駭然之感。

到了這時候,周帝終於明白先前釋慧所說的做好心理準備是什麼意思。

“聽說,你是一人負責灑掃此間九層樓閣?”

周帝的聲音響起,在寂靜的夜裡顯得甚是響亮,然而面前行禮之人卻是無動於衷。

釋慧適時提醒:“陛下,此人耳不能聽,口不能言。”

說著釋慧走到那僧人面前,指著旁邊的周帝比劃一番,不多時便見那人撲通一聲跪了下來,伏地連連叩拜,口中更是“唔呀唔呀”不知說些什麼。

周帝有些懵了,指了指啞僧,向釋慧問詢:

“他這是?”

“他知道陛下的身份之後,感念您當年聖恩垂憐。”

聽著釋慧這番解釋,再一看地上依舊跪拜叩頭的啞僧,周帝緩了口氣兒:

“大師且讓他起來,這些年來也得虧他時時灑掃樓閣,這般苦功實屬難得,不必行此大禮。”

釋慧聞聲頷首,墩身阻住僧人跪拜,將他攙扶起來,又比劃了一番,這才終見那僧人停住行禮,但卻仍舊不斷衝著周帝合掌鞠躬。

最後還是釋慧又比劃了些動作,那人這才一步三回頭地離去,瞧著樣子倒是十萬分不捨。

“方才若有衝撞,還望陛下見諒。”

見釋慧替啞僧求情,周帝不由擺了擺手:

“朕不是蠻不講理之人。且不說這啞僧是朕先前點名要見的,方才撞見也是恰巧遇見,再怎麼都怪不到你頭上。”

說到這裡,周帝看了一眼釋慧:

“倒是你,居然能聽懂他這般啊啊呀呀是什麼意思,還能與他搭上話。”

“啞僧常住樓閣之內,因聖諭外人不得入內,所以每日三餐皆是老僧親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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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帝恍然:“這就難怪了。”

畢竟對這啞僧而言,釋慧是他這十幾年來唯一有過接觸之人。

想到這裡,周帝嘆了口氣:“從明兒個起,多給此人備些菜食果蔬。如是繁重活計,又常年困守此處,倒也為難他了。”

釋慧自是合掌應下。

-

鬧了啞僧這一出,耽擱了這些許時候,等周帝帶著釋慧登上九層高閣之時,已經弦月高掛。

與下方各層陳列不同,第九層帳幔垂墜,字畫珍寶分列,更有几案坐塌屏風吊頂安置。

那樣子,與皇寺的神聖肅穆格格不入,反倒是像極了宴客之所。

——是的,這才是摘星攬月閣修建的真正初衷,不是為了神佛,而是為了人慾。

從最一開始,九層高閣的修建,就是為了蓋過大金七層佛塔一頭,只是念及樓閣與佛塔修建終有區別,所以才在修建高閣的同時,順帶建了如今承載著大周神佛供奉的九層佛塔。

這一點,周帝其實很早就知道。

早在高閣建造之處,早在蔣雲山應齊哀帝委託設計動工之際,他便已經知道。

但在攻佔上都之後,他卻鬼使神差的下了非聖諭不得入閣的旨意

——按說,只要他將大齊修塔修閣的真正目的公之於眾,彼時朝野上下的反對之聲便可抵消大半。

可他終究是沒有這樣做。

那夜宮變之後,死去的除了林氏皇族,還有所有參與摘星攬月閣修建的匠人。

所有。

所以他連兌現諾言的機會都不再擁有。

如今這世間,除卻他,除卻釋慧大師,除卻方才那口不能言的啞僧,怕是再無第四人知道這摘星攬月的初衷。

摩挲著屏風壁障,周帝行至窗邊,抬手一推,月色便隨撲面而來的夜風入戶,激得人神魂一清。

釋慧適時提醒:“陛下,仔細著涼。”

周帝負手身後,望著似在不遠處的彎月,卻對這句勸說置若罔聞:

“朕聽說,當初雲山先生修建此閣時,曾令三百匠人不得隨意出入,但其間卻特允大師親見。”

釋慧不知周帝緣何提到這事,但卻還是如實回稟:

“老僧有幸,曾得雲山先生兩次相邀。其一是在隔壁九層佛塔建成,摘星攬月閣尚未封頂之際,那時只在下方遙遙遠觀:第二次則是在閣成之夜,雖有幸入閣一觀,卻沒成想……”

話到最後一句,釋慧忽然默聲。

但周帝卻明白他想說的是什麼。

摘星攬月閣封頂成閣之夜,亦是周取齊代的宮變之夜。

那一夜,釋慧應邀前往摘星攬月閣,誰曾想還未及登至閣頂,上都便已破城。

那時,還尚值壯年的僧人在樓高閣之上,俯瞰見證了叛軍入城的全過程。

當然,也同樣看見了那個從高閣之上如飛蛾撲火般般筆直墜下的身影。

“朕一直未曾親口問過你,那夜,你當真親見他從這高閣一躍而下嗎?”

周帝探手窗外,遙遙對著那懸於蒼穹的彎月。

清亮亮的月亮如一柄近在咫尺的彎刀,似乎只要他想,就可以將其握在手中。

可周帝知道,他並不能。

就像十三……不,過了今夜,就十四年了。

就像十四年的那個夜晚,本以為一切皆在掌握,可最終他卻還是錯漏無數。

-

與周帝接觸這十幾年來,釋慧早就對這位帝王話題的跳脫突變習以為常。

可如今聽周帝提起那件事,他卻還是有片刻的愣怔。

而就在釋慧愣怔的功夫,眼前的帝王已經再次開口:

“這些年來,朕總覺得蔣雲山沒有死。”

“以往他所有設計修建的宅邸,都會留有獨特的機關暗道,所以朕一直覺得,在這摘星攬月閣中,也必會有這麼一處機關佈置。”

“這些機關是他的驕傲,也是他用以證明自己睥睨勳貴的憑藉。”

“朕瞭解他。”

周帝的話戛然而止,如同他先一開始沒頭沒腦問出的那個問題一般突然。

夜風吹起閣中帳幔,帶出嗚咽之聲。

風聲裡,老和尚亦緩緩開口,一如當年回答府衙官員的那樣:

“那一夜,老僧剛觀至五層。只未及細看,便見窗外燈火映亮街巷,於是奔至窗邊臨欄而望,乃知大軍入城。”

“隨之遠眺見宮中大火,值訝然震驚之際,忽見一人從頭頂墜下,觀其身形為男子,衣衫類雲山先生平日所著。”

“但是否真為其人,天色昏暗,再加上事發突然,老僧卻不曾看清。”

說到這裡,老和尚頓了頓:

“至於陛下所言機關之事……老僧只同陛下登過九層,其餘入閣皆是為啞僧送食於一層。陛下若感興趣,老僧或可喚啞僧前來一問。”

“不過依老僧愚見,蔣雲山雖為前齊工造大匠,又向來藐視權貴,但在為皇寺修閣一事上,若真有藏私其實事,三百人睽睽眾目,不可能三年修期仍密不透風。”

聽著釋慧這般解釋,周帝回過頭來。

老和尚眉目平和慈悲,一如平素開壇講法的模樣。

周帝看了他半晌,最終搖了搖頭重新轉過臉去:

“你說的倒也有幾分道理。”

說到這裡,周帝抬手一指遠處:

“你看下方花燈長街,可像當年叛軍入城之景?”

聽到叛軍二字,釋慧霎時伏跪於地:

“陛下!”

周帝看他一眼:“怕什麼?還能有人砍了朕的腦袋不成?這話那些前齊舊臣早年間說的可不少,朕早已聽習慣了。”

“那是愚忠之輩的妄言。如今大周治下海晏河清國泰民安,可見陛下建周乃順應天時民心之舉。”

“朕今日是約你來賞景敘話,而不是聽你跟朝中那些人一樣說漂亮話的。”

說完這話,周帝回過頭繼續向那長街看去,“起來吧。”

釋慧聞聲起身,待立定之後,忽聽周帝提醒:

“我方才的問題,你可還沒回答。”

——

感謝@誠離小天使的打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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