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相看白刃血紛紛

关灯護眼    字體:

[上一章] [目錄] [下一章]

“平凡”是一種危險的東西。

平凡蘊含於學者的竹簡書頁中,寄託在士卒的刀槍劍戟裡,平凡是柴米油鹽,是鍋碗瓢盆,是一切見到卻熟視無睹的東西。

一個人習慣於平凡不要緊,若是屈從於平凡,那麼他就將變得庸碌,變得一無是處。同樣,一個人如果對身邊的平凡視而不見,他也會付出輕敵的代價。

這頂斗笠太過普通,是那種任何一個試圖遮陽的農人都喜歡的樣式,雖然初新已和它打過一次交道,卻仍然沒有注意到斗笠之後隱藏著的殺機。

他被擋住了視線。

遮擋初新視線的,正是他自己抬起抵擋斗笠的左手。

他說不出趕車人是從哪裡冒出來的,他只知道趕車人的劍法並不像趕車人的態度那般散漫。在凌厲的攻勢下,初新避讓得很艱難,一個不留神,劍還是割破了他的左臂,他這時才明白,自己的左右手畢竟還是有差別的,對付沒有練過武功的莽漢是綽綽有餘,可若是碰到同樣厲害的對手,左手使劍與死了沒有什麼分別。

巷子裡有些陰冷,血卻是溫熱的。

摔倒在牆邊的孩子蜷縮著身子,抱著腦袋。他背靠著一處苔蘚,肩膀旁邊有一小塊水漬,散發著臊臭味,不知是宣誓領地的狗信手畫的,還是哪個內急的人遺留的,他全然顧不上這些,只是斜睨著眼睛旁觀二人的打鬥。他認得出是哪個人救了他,救他的是一個渾身纏滿破布的怪人,他曾經幻想中駭人的鬼怪就長著這副模樣。

後來他不再懼怕鬼怪,因為他發現他的同類比鬼可怕,比怪可憎。

他此刻的視角很奇怪,牆面與地面翻折了一個角度,兩個打鬥的人腿腳粗壯,手臂卻很細,“鬼怪”的身上更是滲出了鮮血。

他不禁在心裡問自己:鬼也會受傷流血嗎?

“鬼怪”不僅受了傷,還不止一兩處,他不得不在接下一記刺挑後拉開了距離。

趕車人沒有馬上繼續進攻,他根本一點兒也不急。

“我本以為你一回到城裡就會趕去一家酒館,想不到你要忙的事情還挺多。”

“你知道的東西也並不算少。”初新一邊說,一邊曲張著右手五指,試圖讓右臂恢復正常。

輕微的動作還是難逃趕車人的銳眼:“不必勞心了,打中你的那輪暗器正是從我這裡發出的,上面塗抹的是曼陀羅花的汁液,足夠讓你的手臂麻上三天三夜。”

“是嗎?”初新放棄了嘗試,他聽說過曼陀羅這種神奇的花。據說曼陀羅花的形狀像極了少女曳地的長裙,色彩豔麗,鮮美動人。

可正如玫瑰帶刺一般,曼陀羅花中榨出的汁液是有毒性的,能讓人產生發麻的感覺,中毒嚴重者甚至會昏迷。東漢末年的神醫華佗,正是用曼陀羅花製成了“麻沸散”,幫助傷者緩解痛苦。

花本無罪,因為人心善惡不同,曼陀羅也產生了不同的效用。

“下次你要偽裝身份,最好不要在臉上裹布,像我一樣戴頂斗笠就可以了。”

“為什麼?”

“因為你這樣太引人注意了。”趕車人笑了,他發現初新對於偽裝的瞭解太少了,繁華的洛陽城裡,纏滿布條的怪人怎會不惹眼呢?

初新也笑嘻嘻地回應道:“大隱隱於市,物極必反這個道理你難道不懂?過分的惹眼豈非就是不惹眼,過分的普通豈非變得不普通了。”雖然趕車人看不到他的笑容,但他相信這句帶著笑意的詰難一定傳到了趕車人的耳朵裡,他要同趕車人多說幾句話拖延時間,或許他會想到脫困的方法,或許情勢能夠發生有利於他的變化。

“說得好,看來你並非愚笨之人。”

“我當然不是,否則你要殺我怎麼會如此困難?”

“我不想殺你,我還指望抓你去領賞呢。”趕車人重申道。

“究竟是什麼人對我如此感興趣?”初新也不由好奇起來。

“你去了自然就知道了。”

躲在一旁的男孩驚訝地張著嘴,他不明白剛才還打得你死我活的兩個人為什麼突然心平氣和地聊起天來了。

初新苦笑道:“我若是去了,恐怕就會像條狗一樣被鐵鏈拴住,嘴除了用來吃別人賞賜的食物,就是說別人想讓我說的話。”

“雖然我並不清楚你去了之後會是什麼下場,不過我想應該同你描述的差不了多少。”趕車人攤了攤手。

“一個人變成了一條狗,你並不在乎,對嗎?”

“無論你是狼,還是人,只要你變成狗對我有好處,我就會幫他們給你拴上鐵鏈。”趕車人的長劍又指向了初新。

人變成狗的慘劇常常發生,很多時候正是由於一個又一個的幫兇作祟,初新喉頭似被熱血堵住,他與趕車人明明是同類,就好像剛才的大漢和牆邊被欺負的孩子一樣,可為什麼在一些人的眼中,人竟能淪落為狗?

或許只因那些人在權貴面前總是搖尾乞憐,所以他們必須把所有不搖尾巴的人也變得和他們一樣。

劍刺來了,狹窄的巷子裡,面對刺來的劍,除了後退,總是沒有太好的應對辦法,可初新偏偏迎了上去,竟像是想用頭去接劍。趕車人大驚,連忙撤劍,露出了破綻,初新的劍柄已經打在了他手上。趕車人退後幾步,右手的虎口多了一道紅印,手腕也隱隱作痛。

“以為我不敢殺你,所以用腦袋來擋劍嗎?”趕車人捏了捏手腕,冷冷道。

“狗要攻擊獵物,總是用嘴巴去咬的,狗不像貓,喜歡用爪子。”初新雖自嘲是狗,卻也藉機暗罵左手揉捏著右手的趕車人是貓。

趕車人道:“剛才這招的確讓人意想不到,可你沒有抓住機會,若擊中我的是劍鋒,或許我這只手就廢了。”

“那只是因為我讓著你。”

“不,那只是因為你的右手連抬都抬不起來,更不用說拔劍了。”

初新笑道:“我要贏你,根本不需要拔劍。”

“嘴可真硬。”“硬”字說完,趕車人向初新攻去,這次他沒有再刺,而是選擇用劍去切削初新的手臂,尤其是初新持劍的左手,初新只能側身躲避,可這樣一來又將右臂暴露在了趕車人的劍圍之中。

右臂添了一道血口子,初新卻毫無知覺,只是看到有幾縷布條被切斷,落在地上,只是隱約感覺到有一股暖流經過自己右手的手掌和指尖。

趕車人的進攻沒有絲毫懈怠,初新不得不繼續手忙腳亂地抵擋,伺機尋找反擊的機會。可趕車人似乎算到了初新所有可能的變化,封住了他左手所有的動作。

躺在地上的孩子站了起來,他看到“鬼怪”正慢慢被逼到死角,他發現“鬼怪”的右手一直垂著,隨著“鬼怪”腳步的移動而搖擺,時不時還有幾滴血被甩到地上。他忽然蹲下,尋找起了地上的石頭。

為了躲劍,初新的右臂又被劃了兩道口子。趕車人的身後飛來一顆石子,勁力雖小,仍被趕車人察覺到了,他上身一偏,石子沒有擊中他,卻打中了初新的右臂。

【新章節更新遲緩的問題,在能換源的app上終於有了解決之道,這裏下載 huanyuanapp.org 換源App, 同時查看本書在多個站點的最新章節。】

趕車人根本沒有理會孩子的阻撓,雙手提劍劈砍,他算準初新已無退路,必須舉劍硬接,而單靠左手之力無法與趕車人的雙手相較。

只要這一劍砍下,他便勝了。

可這接不住的一劍卻被初新的左手硬接住了。

與趕車人的驚愕同時出現的,還有一種惹他厭煩的聲音。

他體內的骨頭斷裂的聲音。

那一劍的力量也隨之一瞬間消失了。

他看著初新滿是鮮血的右手,說不出任何話。

你的右手怎麼突然能動彈了,他本想這麼問,他想不通是什麼讓初新的右手恢復了知覺,是那上面大大小小的傷痕?還是慢慢凝固的暗紅色液體?抑或是孩子扔的那塊小石頭?

初新讀懂了趕車人的困惑,可他回答不了,他也說不出原因,他只知道那顆石頭砸中他的手臂時,他感受到了疼痛。

從來沒有疼痛讓他如此欣喜。

疼痛讓他清醒,疼痛讓他深切地感受到他還活著。

活著是一件很美好的事情,只要活著,只要不放棄,就一定會有贏的機會。

初新牽著孩子緩緩離開了,孩子是個可憐的孤兒,他打算把孩子託付給敏照顧,在一家酒館做個小夥計,敏是個外冷內熱的人,一定不會推辭。

趕車人平躺在地上,躺在那處臊臭的水漬旁,他望見的天空很狹窄,他的呼吸略微有些困難。他像條受傷的野狗一樣,張著嘴,伸著舌頭,努力地喘息。

他的斗笠擺放在肚子上。

初新輕輕啄了趕車人雙手雙腳一共十三處穴道,十處用來封住他的行動,三處用來化解他體內的淤血。

初新本可以殺了趕車人,省去一個大麻煩,可他不願意,因為他知道這是區分人和狗的一條重要規則:狗可以把人看作狗,但是在人的眼中,人就是人,不是狗,更不是什麼其他低賤的東西。

他走的時候只留下一句話:“希望找到你的同伴能夠把你當人看待。”

[上一章] [目錄] [加入書籤] [下一章]
推薦閱讀
相鄰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