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一六章 決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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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慶之退兵的訊息,很快傳遍了洛陽的大街小巷,人們紛紛議論著白袍將軍和穿紅袍的達摩。

一個是戰場神話,一個是禪宗領袖,兩人的碰撞為何結束得如此迅速,甚至有些草率。

很少有人知道陳慶之還有個雙生兄弟叫作陳忌之,更少有人知道,陳忌之已經死了。

初新知道。

他正身披著紅袍,飛掠過一處又一處房簷,追蹤人群中那位“陳忌之”。

陳忌之絕無可能死而復生,他親眼見證了陳忌之的死亡。

因為是他親手將劍送入了陳忌之的胸膛。

“陳忌之”的身法很快,不知是因為這一點,還是由於房頂太過空曠,“陳忌之”的身體顯得很瘦小。

不過,他和初新之間的距離仍在不斷拉近。

老人在喘息,他坐在牆角,鬚髮皆白。

那白色彷彿是由他刺自己的一劍而忽然生髮的。

人群已退散。

人們都以為他死了,那一劍刺得太深,太快,位置也太正。

老和死,往往能夠償還一些債務。

所以那些退散的人認為,老人不必再為吳惆吳悵等人的死負任何責,也不願再去尋麻煩。

然而,他使用了龜息術,欺騙了在場幾乎所有人,包括他傳以衣缽的初新。

可他沒能騙過一個年輕人。

司馬笙不知何時出現,來到他跟前,蹲下了身子。

老人並未慌亂,只是靜默地盯住司馬笙的眼睛,冷冷道:“是你吧。”

司馬笙道:“什麼是我?”

老人說:“殺死那三個年輕人的,不全是他,對吧?”他頓了頓,用一種難以捉摸的眼神望著司馬笙,繼續道:“三個人身上的劍傷雖然是同一把劍造成的,手法卻截然不同。”

司馬笙問:“怎麼個不同法?”

老人道:“其中兩個人身上的傷口雖致命,劍傷末端的口子卻淺了,看得出是未盡全力的,這很像他用的劍法。”

老人口中的“他”,說的自然是初新。

“而還有一人,傷在背後,口子由淺及深,可以想見,殺他的人很希望能一劍就將他解決,因為這樣,才能和另外兩名死者有差不多的死狀。”老人艱難地笑了笑,意味深長,仿若道破天機。

司馬笙怔住,旋即也笑了:“如果你不說這些話,一定還能活得更久些。”

老人問道:“你以為自己有把握贏我?”

司馬笙用手捏住了老人腕上的命門,道:“難道不是嗎?”

忽然,他發覺有股巨大的力量在啜吸他的內勁,老人的身體就像個空穴,能夠容納世間所有的風與泉流。

司馬笙這才意識到自己犯了多大的錯誤,他本以為老人雙手雙足皆已無法動彈,卻不曾想還藏有這等殺招。

他開始哀嚎,開始屁滾尿流,開始向老人求饒。

他是高貴的世家公子,就算淪落江湖塵埃之中,也依然不會做卑賤的事情。

可他現在卻和野狗沒有什麼區別。

他的身軀如缺少養分的屍體般乾癟下去。

寶公沙門的手已觸及達摩的腹部。

他感覺自己觸碰到了勝利。

河陰之變中千金會倖存的兩位樓主,他是笑到最後的那個人。

洛陽禪宗與淨土宗的爭鬥,也即將以達摩的失敗而落下帷幕。

他笑了笑,在這一刻,他感受到了一種前所未有的空虛。

達摩咳血。

計算之中。

他的確應該咳血,還應該多咳幾口。

這一拳的速度和力量,寶公沙門把控得很準。

他們二人都會用攝魂術,但很明顯,達摩的攝魂術用得還不夠到家,肌肉的感覺是不會騙人的。寶公沙門確切地體會到,達摩的血管裡,血液在流淌。

“我擊敗了你。”他額角的肉瘤揚起,露出他久不見天日的眼睛,那雙眼睛是死灰色的,瞳仁卻鮮紅無比。

達摩靜默如大地。

他忽然開口:“你可以打倒我,卻永遠無法擊敗我,因為達摩不是一個人,不是任何一種實體。”

寶公沙門的瞳孔收縮。

他發現有隻手牢牢地抓住了他的手腕。

“只有賣這樣一個破綻,我才能破你的攝魂術。因為這麼近的距離,觸覺不會因氣息流動而受到任何干擾。”達摩冷冷道。

他的手在發力,氣勁如刀鋒,幾乎要滲進寶公沙門的肉裡,要將那條臂膀整個撕扯下來。

寶公沙門才明白自己犯下了多麼大的錯誤。

殉身相搏。

他早該想到達摩不是什麼善茬,因為佛祖當年也幹過割肉喂鷹類似的蠢事,最初級的苦行僧也能夠用常人無法設想的方式折磨自己。

虔誠的佛教徒素來不愛惜自己的身體,他早就聽說過這個道理。

一個人最接近成功的時刻,是否也正是那個人最容易被擊敗的瞬間?

達摩的另一只手也抓住了寶公沙門的另一只手。他如釋重負地說了句:“這樣一來,你就跑不了了。”

寶公沙門道:“你要做什麼?”

達摩笑道:“我要廢了你的兩條胳膊。”

說話間,他還咳了兩口血。

他受了極重的內傷,他用以引誘寶公沙門入網的腹部正是人身上的軟肋。

不花大代價,又怎能網住寶公沙門這條老狐狸?

寶公沙門笑了。他的笑容已有些慘淡。

“你想用內勁廢我的兩條胳膊,起碼也得搭上自己的半條命。”寶公沙門嘶吼道。

“整條命都搭上,也行。”達摩淡然一笑。

一股前所未有的恐懼襲上寶公沙門心頭。

小屋。

陌生而又熟悉。

這只不過是洛陽城千萬間房屋的其中之一,它附帶的庭院與其他別無二致,可能只有栽種的樹木花卉略有不同。

可為何一踏入這院中的小路,初新的心便會隱隱作痛?

當時,他不過是初到洛陽的少年人而已,根本沒有經歷過江湖的風浪,心存善念與幻想,雙手從未沾染血腥。

如今呢?

如今的他又是什麼樣子?

背對他的“陳忌之”忽然開口說話了。

“陳忌之”說話的聲音真好聽,就好像是春夜枝頭的黃鶯。

“你還記得這裡嗎?”

這句話是在問初新的。

他為什麼會記得這裡?

這不過是處平凡得不能再平凡的地方。

可初新偏偏回答道:“我記得。”

這是他剛來洛陽的時候,為了追蹤無頭案的兇手所到過的一間院子。

他上前兩步,伸出手,卻又縮了回來。

他嗅到了髮香。

“我並不喜歡你這種做法,他......他畢竟是我的朋友,你將他的臉皮割下,戴在臉上,是對他的侮辱。”他說。

“陳忌之”用最婉轉悅耳的嗓音發出了最乾啞的訕笑:“我這麼做,並不是為了讓你喜歡,而是因為我樂意。”

那語調永遠充滿了對男人的嘲諷。

他用手撕扯掉了臉上的面具,長髮便如瀑布般傾瀉下來,於夕陽的流光中飄散。

露白。

不用轉過身,初新就知道她是露白。

初新只能嘆道:“我知道。”

他不瞭解露白說這句話時抱著怎樣的心態,他只知道不管女人說什麼,都當作她在說真話就好。

每個男人一生中都會面對很多女人,可很少有男人找到對付女人正確的方法,因為男人都喜歡堅持正確的東西。

當然,那是他們以為正確的東西。

倘若一個女人要騙你,你就讓她騙好了,因為她會有十幾種圓謊的方法,就算你越過那些障礙,識破了她的謊言,她依然不會承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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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何苦呢?

初新很快調整好了表情,道:“你之前扮作楊二孃誘我進那間院子,將我制住,當然也不是為了讓我喜歡,而是你自己樂意。”

露白將信將疑地“嗯”了一聲。

“否則你絕不會放過費那麼大勁捉住的我,你一定會對我做點兒什麼,”初新壞笑著說,“要麼殺了我,要麼扒了我的衣服。”

露白啐了一口,道:“不要臉。”

兩個人的臉都忽然有些發紅,也許是夕陽的緣故。

初新笑了笑,嘆道:“其實我知道,你把我留在那裡,不過是為了讓我離開險境,讓我遠離永寧寺,躲開今天這個論法的日子。”

露白沉默。

沉默有時候,就是認可的意思。

“你知道,勸阻我一定是沒有用的,所以你打算用這種方式阻止我。可惜......”初新道。

“可惜你就是茅坑裡的石頭,又臭又硬!”露白罵道。

為什麼她罵初新的時候,還要憋著笑?

初新苦笑:“你實在不該這麼做的。我的腦袋差點就被幾位君子開了瓢,敏也不見了。”

露白收斂了笑容,問道:“你在怪我?”

初新搖搖頭,道:“我不怪你。”

既然是為他好才做的這些事情,他又怎麼會怪她?

這些話他本可以說的,可他的嘴不知何時也變得和高嵐一樣笨了。

“無論如何,謝謝你幫了我的忙。”

他能說出口的,只有這麼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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