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一四章 卻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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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游仍是用三根手指不緊不慢地喝著酒,偶爾瞥一眼窗外綿綿的細雨。

他用中指與大拇指扣住酒碗的兩端,食指支著碗沿圓弧的中點,嘴從食指與拇指間喝酒,就像蜂蝶採蜜般吻到了花的心。

酒是上好的紹興花雕,喝酒的地方是臨安最好的酒樓:樓外樓。

許多年後,在臨安一家旅社的牆壁上發現的諷刺詩句“山外青山樓外樓,西湖歌舞幾時休”其實說的正是這一家。

這一家酒樓裡能找到其他酒樓裡找不到的東西,比如波斯的葡萄酒,暹羅的貓,或是爪哇國的香料,它們都很稀有。這裡的主人明白,要想釣大魚,就得放長線,捨得用貴的魚餌。

陸游對這些時髦的東西不感興趣,他已經喝了整整一天的酒,他的朋友都已經醉的醉,倒的倒,能支援著與他對酒的只有一位山東來的年輕人。而很快,這個被呼作“幼安”的年輕人也被人攙扶著離開了。

這是個健談的少年,而且寫的詩詞文採斐然,陸游很欣賞他,可惜他總愛強說憂愁。不過陸游覺得那不是什麼問題,等到少年經歷的事多了,能寫出真正屬於他自己的愁時,他一定能成為柳蘇那樣家喻戶曉的人。

望著空空的酒桌,陸游嘆了口氣,沒有人陪酒,酒就失去了對他的吸引力。他本以為今天有機會喝醉的,他已經很久沒有喝醉了。

他小的時候體弱多病,呼吸不暢,母親為他求來一個方士異人,教會了他用全身的毛孔吐納。他順帶懂得了如何用毛孔散去酒氣,確切的說,是自然而然,不受他自己控制的。

所以他的酒量遠比一般的人好。

他確實是喝醉過的,年輕時和好友宴遊歡飲,還有新婚夜敬了幾十桌親朋的酒,都足夠讓他來不及散去酒氣,足夠讓他多睡三個時辰。如今他已經三十三歲,仍一事無成,昔日玩伴卻不再整日遊手好閒,難得相聚時,也不再有人冒著大醉三日的風險和他拼酒。

他不是不想要功名。幾年前的鎖廳考試,他曾力壓眾人拔得頭籌,卻陰差陽錯得罪了當朝宰相秦檜,被視作眼中之釘。此後他去的每一場考試,都被拒錄,而他的身後,總是跟著幾個虎視眈眈的秦府家丁。

每當他不經意間回頭,他常常看見有幾雙眼睛似是似非地安在他身上。他疑惑,明明是素不相識的兩撥人,為何僅因一人之言就勢如水火?從那些眼睛中流露出的,是一種無名的仇恨,裡面摻雜了太多慾念,彷彿陸游的名聲、才華、錢財和世家子弟的身份都該是他們的,彷彿徹底毀了陸游,這一切就能歸屬於他們。

陸游並不怕打架,他年輕時打架面對的對手,比這兇惡得多,他怕的是幕後的人,怕的是幕後的人所代表的巨大力量,怕的是這種素昧平生的仇恨,那是人類最亙古的醜惡面目,足以毀掉他的一切。

即使秦檜已經病死,陸游的眼角也還是常有窺伺和覬覦光顧,雖然那並非來自秦府的家丁,卻足以動搖他對生活的熱愛,對普通人的信心。

他以前從不相信自己會動搖。

為了不再被這種眼神打攪,他只能喝酒,只能佯裝消沉,因為一個天天喝得爛醉的人不會對旁人有任何的威脅。

可他自己清楚得很,酒很難麻醉他,他也不止一次聽到人問:“為何你的眼睛越喝越亮?”

夜已深沉,整座城陷入夢中,唯獨樓外樓燈燭晃耀,只有這種時候,陸游才能放下酒碗,安心地做一點想做的事情。

他想做的第一件事是摘花。

窗外開滿了杏花,他伸出手剛好能夠到,於是他右手摘花,左手就將摘來的花一片片放進酒碗裡。

“公子若是要杏花,明天一早便會有人叫賣。”

陸游一怔,往聲音來的方向看去。

那身影同聲音一樣,是年輕的,纖細的,美好的,可惜的是陸游看不清她的臉,因為她蒙著面紗。

這是個為他們助酒興的歌女,可大概由於她只在角落裡撫琴彈唱,酒過三巡,陸游便不再注意到她,而對她垂涎的人,也多醉醺醺的手舞足蹈著離開了。

“你為何還在這裡?”

“酒樓有規矩,公子不走,奴家不可走。”

陸游不再說什麼,規矩就是規矩,他很尊重規矩。

但他摘花的手還是頓了頓,神經隱隱作痛,於是他下意識地喝幹了碗裡的酒,輕吐出兩瓣杏花。

都已經逃到了臨安,為何那記憶還是如影隨形?

他決定不讓自己想下去,最好的辦法,就是說話,因為人的嘴和腦子是很難同時運轉的。

“你從何地而來?”他轉身面向歌女。

“北方。”歌女的聲音很低,北方二字像是一堵牆,隔離了她聲音中洪亮的那一部分。

“北方?臨安也可說是北方。”陸游像是被自己扎了一針,他總覺得這句話有些問題,卻很難反駁自己。

對於這個王朝而言,臨安的確處在版圖的靠北部,對於陸游而言,他所到最北的地方是淮河,也離臨安不遠。那個風雨交加的夜晚,他出生在一艘疾行的渡船上。

這大概也註定了他這些年的風雨飄搖,他兀自這樣想。

“更北邊的遼國。”歌女低著頭,像是聽候著陸游的發落。陸游只在書上看到過遼這個國度,因為他出生時,正趕上遼被金人所滅。他本來想告訴她,天下已經不再有遼國,可是話到嘴邊還是忍住了,他甚至還想到,今後自己的子女流落他鄉,被金人或者其他的外族人嘲笑,嘲笑他們漢人的外貌口音,嘲笑他們深棕色的瞳仁。

“公子可還想聽什麼曲子?”歌女提問得很適時,因為陸游馬上就要想到徽欽二帝和后妃宮女的悽慘下場,他每次想到金人用的公羊刑都會乾嘔。

但是他思前想後又說不出自己要聽什麼曲子,只能無奈地搖搖頭。

在這時,歌女已經彈出了第一個音。

唱完上片時,陸游的心下沉,他像是回到了沈氏的小園裡,一個人,孤獨的。

牆上寫著潦草的字跡,每個字都像是他血管裡流淌出的。

在雨快停下的時候,歌女唱完了。

陸游遲疑了片刻,還是問道:“這首歌叫什麼?”

“叫《擷芳詞》。”

陸游松了口氣:“是,的確是《擷芳詞》。”

“不過我更喜歡它現在的名字:釵頭鳳。”

陸游沉默。他本不該問的,因為他知道得清清楚楚,歌女唱的每個字,都是他無意中在沈園牆上填下的。

那也是一個春天,遊園時偶遇,唐琬託人送來了點心和酒。

他不說話,也說不出話,只是靜靜寫下了滿牆的心裡話。

而因為這一魯莽之舉,他得了才子之名,被無數的少女認作深情,也活生生害死了唐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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思念不論過了多久,一經重提,都會像窗外的杏花雨一樣,綿長,寒冷,傷人魂魄。

一陣東風疾,燭臺熄了一盞,但陸游並未注意到光亮的些微缺失,他是由兩鬢髮絲的飄動與脖頸發涼判斷出風吹過的,與這個判斷一同出現的還有一種熟悉而陌生的感覺,他模模糊糊認出那是酒意。

陸游試圖清醒,他踱了幾步,卻陰差陽錯地離歌女近了幾步。

他說不出是巧合,還是潛意識裡他就有靠近她的感覺。

歌女的臉很白,頭髮綰了個結,簪了兩根金釵,睫毛很長,這讓他很好奇她面紗下的樣子。

他突然聞到了歌女身上的香味。

陸游的心裡湧上一股原始的衝動,那是古老傳說裡關於伏羲女媧的蠻荒描述中夾帶的神秘與好奇,是混沌的,朦朧的,難以啟齒的。

這種衝動也是這個時代的女人唯一擊敗男性的可能所在。

儘管還有很多的男人因為刀片、歲月抑或權力的處理,已經失去了這一弱點。

陸游仍有這個弱點。

但他什麼舉動也沒有,這也意味著他用第四種方式控制了自己的弱點。

這給他帶來了道德的制高感,但是只有他自己明白,這高尚之中還摻雜著脆弱的情緒,怯懦、愧疚、相思,糾纏不休。

他甚至還一度以為,唐琬沒有離世,眼前的歌女就是魂牽夢縈的人,在唐琬面前,他不會有邪念,不可能做出褻瀆之事。

可酒意隨著風的停歇也立刻消散了,他明白面前的人並非他的表妹。

唐琬的皮膚更白,而歌女的鼻樑更挺。如果要陸游繼續說下去,他能說出一千個不同,這些不同點甚至能精細到眉毛的長度,盤頭髮的圈數。

世間只有一個唐琬。

世間已不再有唐琬。

一彈指已是六十剎那,而陸游在一剎那間就已想通了這一切。

他已打算離開。

他已經逃避了太久,國家的畏縮,人性的醜惡,愛的離逝。

他還是決定面對這一切。

在下樓梯時,歌女擁抱了他。

懷抱對女性而言是不可輕許的,如果一個姑娘擁抱了你,那是她對你發自內心最好的肯定。

陸游明白這個道理,所以他熱烈地回應了她,大大方方地拍了拍歌女的背。

走出樓外樓時,他發現雨已經停了,路面上已有了乾溼的分界。

雨剛剛停下,天剛剛要亮,初春,這是江南最冷的時刻。

冷風一催,才走出十步的陸游發覺自己全身的毛孔突然收縮,他搖搖晃晃,跌倒在一個淺水窪裡,開始嘔吐,把昨夜的飯菜傾倒出來不算,又開始吐胃裡的苦水。

他忽然覺得舒服了很多,苦惱的、追悔的、不忍的、沉重的,都隨著上浮的酒意殘褪。

支撐身體的手一軟,他就像條被馬車軋過的野狗一樣,橫在了路邊。

遠處的烏雲也隱沒了,陽光在這種情形下又將顯得無私,因為人們會覺得不止漢唐的天空透明湛藍,太陽也會照耀著這個偏安江左的王朝。

這條街上的積水很快會幹,很快會有貴公子和俏佳人散步或者出遊,會有豬肉販子和豆腐西施,也會有員外閣老或者金國間諜夾雜其間。

臨安越來越繁華,民眾也越來越不介意早晨有個醉酒的人躺在自己眼前,他們會輕輕繞開,腦補一下那人昨夜的歡愉或辛酸,嘆一句“今宵酒醒何處”。

哪座城像它一樣,承載了優遊少年的柔情與熱血?哪座城比它更怯懦,更適合逃避?

縱然以後會有更繁華的都市,臨安也只有這千古以來的一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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