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零六章 計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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冗長的事物終有盡頭,就像再怎麼頑強的生命,也會迎來一個結束。

松崖的雙眼發紅,獰笑著盯住達摩兜帽下黝黑而又顯得蒼白的臉。

雲海追到了論法臺上,卻因驚愕雙腿發軟,跪倒在了地上,嘴裡喃喃著“師尊”。

寺院內躁動不安,人們的臉上掛著難以置信的表情,這一切確實太過突然。

“瞧,一入魔道,萬劫不復。”寶公沙門望著松崖,淡淡說道。

初新道:“他是你放在永寧寺的棋子?”

寶公沙門道:“並不是我把他放在了這裡,而是他自己選擇的。他是個很有慧根的年輕人,可惜他跟錯了人,當他想要回頭的時候,已太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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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新道:“任何時候想回頭,其實都不晚。”

寶公沙門冷眼瞧他,道:“你在對我說?”

初新道:“我在對所有人說。”

寶公沙門不語,重新將視線挪回到松崖身上。松崖所散發的那股怨氣讓在場的所有人都感到不適。

讓初新感到驚異的是,青木夫人眼中居然有別樣奇特的情愫,她的反應實在太誇張,太出人意料。

“你的目的終究是得逞了,”初新嘆道,“禪宗領袖已歿,後繼無人,淨土宗便重新成為中土佛教的最大支流,而你所設立的偶像菩提流支,就是統帥百萬佛教信徒的教宗。”

“這本就在我的計劃安排之中,”寶公沙門道,“一旦他死了,再沒什麼人能夠支撐起禪宗的發展,淨土宗至少再統治中土佛教三百年。”

初新訕笑道:“菩提流支背後的人當然是你,換句話說,你能再統治中土佛教三百年。”

寶公沙門道:“差不多是這樣。”

初新反問道:“可是你能活三百年嗎?”

寶公沙門笑了:“傳說彭祖活了八百年,我為什麼不行?”

初新道:“那只是傳說而已。”

寶公沙門道:“就算只活百年,我也是這些人的心目中的神佛。”

他輕蔑地笑了笑,望著高臺下如螻蟻般的人群。

在那一刻,他彷彿立於雲端,成為洞察一切、全知全能的造物主。

初新道:“你當然不會僅僅滿足於此,因為你知道信仰雖能幫你做很多事,卻不夠牢靠。”

寶公沙門點頭,道:“確實,曾經發生的多次滅佛事件都證明了這一點,在絕對的權力和暴力面前,信仰之流不過紙老虎耳。”

初新道:“這就是你在此等候的緣由。你知道洛陽的城防此刻都不在城內,而在城外。”

寶公沙門道:“我的確知道。我更好奇的是,你又是如何得知的?”

初新笑了笑:“這個世上會算的人不止你一個。陳慶之和北海王元顥相繼往洛陽趕來,洛陽城的守衛就難免要集中於城門和護城河一帶,這是再簡單不過的道理。”

雖然簡單,可要得出類似的結論,必須蒐羅大量不被人注意的細節和資訊,經過縝密的思考與推敲。

寶公沙門道:“你說得不錯。看這高臺之上,根本沒幾個能阻止我的士卒。”

“就算有,你派出的人也應該將他們都拿下了。”初新道。他在說這句話時特意瞥了眼元子攸。

元子攸的面色蒼白如紙。

“軍士的優勢在團隊作戰,如果落單,他們絕對打不過一個瘦弱的殺手,”寶公沙門道,“而且有一點,他們是絕對比不上我手下刺客的。”

初新問道:“那是什麼?”

寶公沙門道:“他們的眼睛沒瞎。”

別人聽不懂,初新卻明白寶公沙門的意思。

正因為那些殺手雙眼已盲,他們絕不會因眼睛而受到攝魂術的影響,在他們的世界裡,聽覺、嗅覺和觸覺才是最常用的五感。

“所以,天子也在你的掌握之中了。”初新道。

“那可不一定,畢竟我還要獨自面對你們。”寶公沙門笑道。那笑聲裡滿載著不屑和嘲弄,好像在表明自己隨時能夠脫身。

初新自嘲般說道:“好吧,那看來你也已達成了這個目標。”

寶公沙門微笑不語。

那意思彷彿是:的確如此。

那表情令鹿雪感到厭煩且恐懼。

初新繼續說道:“之前我所說的,我都找到過蛛絲馬跡來佐證,然而我總覺得,你沒有露出痕跡的地方藏著更多秘密。”

“比如說?”寶公沙門問道。

“看起來你已經掌控了所有該要掌控的東西,可是我們大家都清楚一點,”初新走到了元子攸身邊,直視著寶公沙門未被肉瘤遮擋的那只眼睛,“如今的天子雖居九五,卻無實權,只因軍隊都是別人的。要真正成為中原北方的贏家,還必須控制那些令人頭疼的軍閥。”

寶公沙門肯定道:“像爾朱榮、葛洪這樣的人確實讓我很傷腦筋。”

初新道:“可是你一定已想到了對付他們的辦法,因為你就是這樣的人。”

寶公沙門問道:“怎樣的人?”

初新淡淡道:“能把所有事情都考慮透徹的那種人,所以你一定準備好了對策。”

寶公沙門道:“你倒是很理解我。”

初新道:“可是我想不到你會採取怎樣的手段,所以我並不能算很理解你。我跟你本就是不同的人。”

風起。

大風起兮雲飛揚。

幡在動,血在湧。

達摩開始咳嗽,每咳嗽一聲,他的胸腔就會被擠壓出部分血液。

他的生命正迎來枯竭。

垂危的他望著松崖的臉,仍想說什麼,卻總被鮮血堵住喉管,怎麼也講不出來。

夏日的芳香和溫暖已在草原上生根,爾朱榮坐在特製的輪椅上,被推行著來到曠野中。

推輪椅的人也叫“爾朱榮”。

不過只有他們自己清楚,誰才是生來就被賦予了這個名字的人。

“你看這草原上的青草,去歲隆冬,大雪覆蓋之時,幾乎絕跡,到了夏天就又如此繁茂……”坐在輪椅上的人說到這裡,竟戛然而止。

推輪椅的人道:“的確。”

坐在輪椅上的人低下頭,望著自己那雙沒入綠草之中,卻毫無知覺的腿,緩緩道:“我的話好像多了不少。”

推輪椅的人道:“的確。”

坐輪椅的人道:“你的話卻少了很多。”

推輪椅的人道:“的確。”

他似乎失去了說其他詞語的能力。

坐輪椅的人有些頹喪,冷冷道:“或許那不過是因為你明白,我越來越離不開你,而你,卻越來越不需要我。”

推輪椅者沉默。

沉默如草原,沉默如遼闊的藍天。

坐輪椅者自嘲道:“我想起很久以前,有人對我說過,面具戴得太久,就會摘不下來。”

他得到的回答依然是“的確。”

他只能繼續說下去:“現在,我快成為你的面具,而你,快要成為爾朱榮本身了。”

推輪椅的人終於說了些其他的話語。他說:“所以你才急不可耐地想要召回宇文泰和高歡,只有他們知道我們倆的秘密。”

這次,輪到坐輪椅的人說“的確”了。

推輪椅的人道:“可我有一點仍不明白。”

坐輪椅者道:“那是什麼?”

“為什麼你敢單獨和我出來,遠離人群?”

風聲。

只有風聲。

草原上除了風聲,似乎已什麼都不剩。

“因為我想看看,你有沒有膽子殺我。”

太陽將他們的影子拉長,本來一體的黑影,分出了稜角和岔道。

手在顫抖。

冷汗如雨。

分不清是誰的手,誰流下的冷汗。

有人在笑。

笑聲從一個人的變成了兩個人的。

一種乾啞、苦澀的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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