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6章:屋漏偏逢連夜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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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衍聞言點點頭,看了李嵐清一眼,李嵐清眉頭大蹙——沒得說,這番救人緣法,又得落到自己頭上了。

染業過多,終究不是什麼好事啊。

“罷了罷了。凡人心性我等豈會不知。你也無需多言,貧道這裡有枚青璃塵還丹,你且拿去給那魚姑娘服下,至於她能否渡過此劫,還得看她自身造化。”

李嵐清對魚寒酥並沒太多想法,甚至對面前化身少年亦是如此,但既然道衍大師開了口,那也沒甚好說——

都說佛渡有緣人,道家何嘗不是如此?

陳遙收下青璃塵還丹,心中一塊大石終於落地,道家的丹術陳遙聽過太多了,如今小李道長既然肯出手相助,那麼以他的修為,手中這枚丹藥定能扭轉乾坤,救魚寒酥一命。

“多謝李真人慈悲!多謝李真人慈悲!”陳遙如獲至寶,當即拱手不停作揖。

“你也別太高興太早,丹藥只此一枚,至於到底救誰……你可要想清楚了。”

陳遙還在不停拱手道謝,突然聽李嵐清來了這麼一句,抬起的手瞬間僵在半空,他有些難以置信地問道。

“……真人所言何意?”

李嵐清倒也沒答他,自是轉身再次負手而立,而此時,陳遙也聽到了一聲震天徹地般地怒吼。

這吼聲他很熟悉,這是梁大哥灌注了霸氣的驚天怒吼,然而循聲望去,陳遙卻是心中一凜——

梁大哥此時並不在城牆之上,他的聲音來自下方。

察覺到了什麼,陳遙忙攀住女牆往下一望,果然。

只見梁大哥此時頭戴嵌寶三叉紫金冠,身披嵌珠明光鎧,腰繫白玉帶,背插虎頭旗,一襲絳紅錦繡袍,其上金翅大雕隨風鼓盪,手持丈二一杆槍,座下雪蹄紅鬃馬。

馬蹄飛揚,鬃毛忿張,仿若三五人千軍萬馬,六七步四海九州,端得是儀態絕然,威風凜凜。

陳遙目力所及,梁大哥正打馬停於城外空地之上,口中連連怒罵。

“亂臣賊子!市井潑皮!安敢犯我大唐城池!”

於梁大哥百步之外,另有一大漢打馬而立,陳遙打眼一看,卻是王仙芝。此時王仙芝也已縱馬出了軍陣,遙隔百餘步,冷冷言道。

“皇帝昏庸無道,黎民百姓遭受大難,我長垣義軍上順天意,下應民心,替天行道,止社稷於將崩,救萬民於水火,小小濮州,安敢逆天而行?”

“三日之期未到,爾等潑皮反賊便坐立難安了?莫不是心中有鬼,怕夜長夢多遭了天譴?”

梁晃知道陳遙的計策很重要,但他不明白為何才短短一天時間,城外叛軍便吹起了攻城號角,莫非濮州城內密謀之事走漏了訊息?

“廢話少言。來者何人,報上名號,我軍不斬無名之輩!”

王仙芝並不願和面前這漢子磨嘴皮,昨夜軍中探子回報,說濮州城中有斥候出沒,王仙芝也不傻,知道薛崇瑞大概是準備搬救兵——

說句實在話,他並不擔心有人馳援濮州,但濮州城到底不同那滑州,此處乃是真正意義上的大唐州城。

先前的三日之期不過是為了威懾城中官軍以提高己方士氣,如今一日已過,想來那天平節度使薛崇瑞也不會乖乖開城納降。

如此一來,一日與三日便沒任何區別——更何況,他還答應了封先生,勢必要在最短時間內拿下濮州城。

“我是你梁爺爺!儘管放馬過來。”

梁晃到底武將出身,嘴上功夫其實也很一般,說實話他也懶得和這群潑皮賊人多費唇舌,今日叛軍攻城,說起來也不是什麼天大之事,只要自己今日能將對方先鋒刺死陣前。

只要能折損對方士氣,逼破他們退軍,那麼也能給陳老弟的計謀贏取足夠多的時間。

這一點梁晃倒是很有信心,面前這叛軍首領全無修為在身,若是交鋒,當在一合之內便可解決戰事。

梁晃話音方落,陳遙身側諸將士紛紛齊聲叫好,不僅如此,城頭方向更是金鼓齊鳴。戰鼓咚咚,好似春雷震地。

王仙芝冷笑一聲,“梁姓小兒,跳梁丑角,今日這濮州陣前,便是爾等葬身之所。”話罷便一甩韁繩,返回陣中。

見他不應戰,梁晃還有些納悶,不過很快,這納悶便轉化為了不解,爾後更是變作了憤怒。

“潑皮賊子!安敢戲弄本帥?!”

梁晃的憤怒倒也不無道理,他本以為會是王仙芝策馬上前與自己對陣,沒想到這廝不僅退縮軍陣,反倒還派了個赤足少年上陣,這在梁晃看來,無疑是種蔑視,無疑是在侮辱自己。

一念及此,梁晃再次開口喝罵王仙芝不止。

城下的情況很是詭異,陳遙站在城頭看了半天都沒看明白,見義軍陣走踱出個少年來,他也是一頭霧水——

倒不是說類似梁大哥那種不解,陳遙不明白的,是梁大哥與王仙芝在幹什麼。

看這架勢,似乎是兩方準備在陣前比拼一番?

“自古行軍,都有陡增士氣一說。士氣乃軍中依憑,對戰沙場,決不可缺。”

聽陳遙問起,李嵐清蹙了蹙眉頭,簡單解釋道。在他看來,這是常識,即便從未投身沙場,也理應知曉。

“有必要交戰之初,將領捉對……?”

士氣是什麼陳遙自然知道,但士氣一說無非就是氣勢而已,完全沒理由讓雙方將領捉對廝殺,這情況他連小說裡都不常見,更別說真實歷史上的沙場了。

“阿彌陀佛。士氣於戰陣,如同霸氣於武者,靈氣於道人,才氣於儒生,金光於僧人。當是如此。”

道衍接上話茬,搖頭說道,聽他的意思,兩軍交戰,先鋒捉對乃是傳統,也是最快激發全軍士氣的手段。

“……必定不死不休?”

這個位面的戰爭方式倒是讓陳遙稍感意外,但現下關鍵,還是在於梁大哥的安危。

道衍大師話音才落,陳遙便忙介面問道。

“倒也未必。”

李嵐清冷冷言道,“若兩軍先鋒實力相差無幾,倒也不必你爭我奪到不死不休。”

聽他這麼一說,陳遙好懸放下心來,梁大哥的槍法他也曾見識過,若是不出意外,陳遙覺得,不說世間之人,單在這濮州地界,當是無人能與之匹敵。

但想是這麼想,不知為何,見到義軍陣中步出的那少年郎,陳遙心中隱隱有一股異樣的情愫在來回翻騰。

少年身高五尺有四,個頭中等偏上,頭戴斗笠,身著粗布麻衣,手中握有一杆鐵棒。

所謂赤足,並非不著鞋襪,而是依軍中術語而言——這少年是步行出列,並未騎乘戰馬。

少年方一現身,城下便是一陣肅殺寒風吹過,捲起迷濛的煙塵,散在雲天之間。

見叛軍首領居然派個毛頭小子出戰充當先鋒,梁晃很是憤怒,但他也並未懷有輕敵之心,見少年持棍緩緩而來,梁晃撥轉馬頭,高聲喝道。

“來者何人?!”

“益水孫家村,孫破。”

益水是個鄉縣,距離長垣大概三五日腳程,也屬河南道。

這益水鄉並不大,人口不過千餘,周邊更有數座村落,而至於孫家村在什麼地方……其實並沒人知道,也沒人在乎。

聽得少年報上名號,梁晃英眉微挑,冷言道。

“孫家小子,本帥念你年幼無知,受了賊人誆騙,若此時放下兵刃棄暗投明,本帥可饒你不死。戰陣之前,刀劍無眼,若還惜命,便速速退下罷!”

行軍作戰這麼多年,梁晃也不是什麼善男信女。

他此時右手擎槍,高坐馬背,不僅氣勢威嚴,漫天的殺氣更是幾乎已達到了肉眼可見的程度。

這種氣勢是常人根本無法學來的,與普通武者競較功夫高下不同,梁晃身上這股氣勢,乃是經歷過真正的生死錘鍊、親自上過戰場格殺過敵人所成。

這膽識與殺氣更是自軍中出生入死殺人無數所練就。

而作為其中的佼佼者,梁晃的氣勢絕非常人所能比擬。

陳遙從未見識過樑大哥能散發出如此逼人的殺氣,簡直可以算是威壓在場所有人,雖是感到些許驚悸,但也由此可看出梁大哥是打算認真對待,如此,陳遙也算是放下心來。

“磨磨唧唧,磨磨唧唧。一個兩個全磨磨唧唧。”

少年聞言也不停步,只是不斷碎碎唸叨著什麼,眼瞅著便要行至梁晃身前,然而此時,立於城頭之上的陳遙卻是猛然間一陣心悸。

這心悸來得很是突兀,陳遙只覺心中一緊,心臟彷彿被人大力掐住,一時間竟連喘息都顯得困難。

“阿彌陀佛。沒錯,是他。”

道衍雙手合十,目中盡顯悲憫,面上神情已是複雜到旁人難以解讀。

李嵐清聞言也是眉頭大蹙,但並未接道衍的話茬,過了半晌才長嘆口氣,喟道,“不想竟是一番孽緣。”

陳遙沒聽懂他倆在說什麼,心悸之感猛烈異常,他想說點什麼,也想問點什麼,但什麼都還未來得及說來得及做,城下空地之上,梁大哥與那少年已是兵戎相見,短兵相接。

梁晃披掛齊整,又足胯戰馬,首先在氣勢上便先佔了上風,見少年痴迷不悟,他便也不再多言,雙腿一夾馬腹,手持銀槍打馬便朝著少年奔去。

“看槍!”

梁晃去勢極快,手中銀槍更是灌注了九分力道,直取少年項上人頭。

來人氣勢極盛,少年卻是不慌,就在面前戰馬距離自己百餘步之時,但見少年沉喝一聲便高高躍起,手中鐵棒高舉過頂,身形沉墜,伴隨著怒喝,手中鐵棍驟然而落。

少年出手之時陳遙便看了個真切,他沒料到這少年憑藉如此瘦弱身形,竟也能揮出一股山雨欲來的攝人威勢,其招式不僅大開大合,吞吐如龍且出招極快——

眨眼之間,漫天的棍影已是自空中將梁大哥的攻勢退路盡數封堵。

眼見避無可避,梁晃俱是臨危不亂,一夾馬腹,同樣悶喝一聲倒手反舉銀槍蓄勢做擋。

少年這一擊殺意盎然,但在眾人的預料中,即便高看這草莽少年一眼,也沒人覺得他這凌厲一擊可以見功,畢竟梁晃也非酒囊飯袋,縱是此番失了先機,想必也定能扭轉局勢。

然而結果卻出乎所有人的意料。

眼見少年凌空便要擊中梁晃手中橫檔銀槍之際,手中鐵棒竟是突然加速變道,鐵棍殘影一晃,棍影自槍桿上方驟然一改,疾似閃電,快逾流星,竟是在兩人之間畫出一道詭異曲折弧線,棍端後縮,棍尾反挑,避過槍桿自下方直擊梁晃下顎!

“不好!”

陳遙沒看清少年手中棍影,那鐵棒速度太快又有悖物理定律,陳遙想看也看不出什麼門道,他只是看到那少年凌空的身形出現了極為誇張的扭曲,心中頓覺不妙,情急之下出口警示。

可惜還是晚了。

梁晃也察覺到了面前少年臨陣變招,無奈速度身法皆是不及,反應過來已是無力回天。

巨大的威壓之感混合著死亡的氣息逼近,避無可避的梁晃心念飄忽,卻是突地想起了一些深藏在記憶裡的往事。

他想起了自己兒時模樣,一歲學步,三歲習武,自幼他便是十裡八鄉赫赫有名的神童,在父親的尊尊教誨與指導下,梁家阿郎一杆銀槍使得出神入化。

十一歲那年,便已是打遍州城無敵手。

後來,聽從父命,梁晃於大中八年參加了武舉,無論舉重、騎射、步射、馬槍,梁晃無一不精無一不通,凡舉八科皆中。

那一年宣宗李忱御武成殿,親自面試舉人,梁晃生得虎背熊腰,身形雄偉,英姿勃發乃有大將之風,李忱大悅,授武陟尉。

終唐一朝其實並不細分文武官職,在朝為官,今日提筆便是文,明日跨馬便是武,然武舉主要選拔將才,與文舉比較,其重要性有所不及,武舉出身的地位自是不及文舉進士;

加之年少成名,又少通筆墨,心性剛烈,舉止多有恃才放曠之嫌,如此心性想要在官場扎穩腳步步步升遷幾乎全無可能,最後輾轉歸入天平節度使高駢靡下,任節度副使一職。

混跡官場十餘年,仕途不順倒也將梁晃的稜角磨滅不少,然飲冰十年不涼熱血,鎮守濮、曹、鄆三州這些年,梁晃始終恪守本分精忠報國,一杆銀槍挑翻賊寇無算。朝廷對他並無虧欠,高將軍更待他不薄,自視己身他毫無怨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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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每一次領兵征戰,在他心底,總懷有一絲不易察覺的恐懼。

他總是害怕面對那滿城翻飛的縞素,害怕面對那一張張面帶悲涼的紅妝。

她們從未有任何怨言,她們也從未有任何過錯,她們只是失去了丈夫的可憐女子。

而正是她們無言與哀痛的眼神,在梁晃心裡,比陣前敵人刺向自己胸膛的利刃更讓他懼怕,更令他心顫。

每一次歸程,無論是慘敗亦或凱旋,那一雙雙早已哭幹淚水的雙眸,那一城飄揚翻飛的白練,都好似一把把鋼刀直戳心窩,都好似要將他的靈魂穿透。

他莫名又想起了自己的妻兒,想起了婉兒與簫郎。

是啊,即便沒有一身縞素,自己每一次策馬揚鞭領軍出城,婉兒心裡何嘗不是深懷忐忑,她的梳妝檯下,何嘗沒有早早備好一襲白衣?

想起婉兒時常懷抱蕭郎立於城頭的模樣,梁晃內心便一陣刺痛。

身為將領保家衛國,他做得很好;身為丈夫照顧妻女,他卻有失職辜負之過,此事自古不能兩全……

但這一次,他卻笑了。

他感覺到很欣慰,因為這一次,他再也不必帶著千百匹無人騎乘的識途老馬,踏煙沐血,去面對那滿城滿天似乎是將整個人世間都染為白色的淒涼縞素,不必再去面對一臉惶恐大過期待的婉兒與蕭郎,更不必再告訴熱淚盈眶轉悲為喜的婉兒,自己何時,會再一次提兵上陣,生死不知。

跟著某等莽夫,讓你們母女受苦了呢。

想起蕭郎,梁晃又莫名想起了陳遙,想起了這個隨著關東難民大軍而來,卻喜歡帶著另一少女混跡在濮州城內外的乞丐小子。

真是個好小子啊……

年紀輕輕,倒也有幾分自己當年的模樣……不,甚至還強過自己幾分。

那小子眼中的光芒比天上的星辰還要閃亮,早慧過聰,遇事幹練,假以時日,定能成就一番事業。

想起陳遙,梁晃轉念又想起了果兒。那也是個好姑娘,可惜妍若春花,人賤如草,在這樣的時代,女子終究難以自保……

陳遙那小子是好,只希望他日後能不同於自己,萬不可如自己一般,走上同一條道路。

這世間浮名三千,也不抵紅顏一笑,可惜可嘆,是自己遲悟了。

許多往事在梁晃的腦海中湧現,許多臉龐在他的眼前閃現,征戰一生,斬敵無算,然此時此刻,梁晃想起的,卻都是那些過往的小事,念起的,也都是那些深愛之人的臉龐。

是吧,我梁晃這一生,足矣!

“不好!”

陳遙話音未落,少年手中的鐵棒便擊中了梁晃的下顎,更將他下擋的銀槍一分為二,金冠碎裂,血濺飛花。

梁晃一擊斃命,少年一擊見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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