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室山，山腳下，那通向山上，彎彎曲曲、雜草叢生的長階，有一人正一步步踏上石階。

此人長向後發披散，身著藍色長袍，相貌平凡，卻有一股淵嵉嶽峙的氣度。

雙手揹負，腳步不疾不徐，沉緩有力，一步踏落，人卻是到了數十丈之遠。

轉眼便來到了半山腰。

這人卻停下了腳步。

一個魁梧高大、渾身散發著剛猛霸烈氣息的和尚出現，擋在了他身前。

壯碩的身材，虯結的肌肉，相貌最多不過四十。

讓人無法相信，在片刻之前，這是那個腰背佝僂，皮如老樹，似乎風一吹就倒，隨時會斷氣的老和尚。

連原本禿齒的嘴裡都長出兩排白如玉石般的牙齒。

時光倒流，返老還童也不過如此。

“少林捨身訣果然非同凡響，實乃天地間的奇蹟。”

“湛因呢？湛果老禿驢，你以為，憑你一人就可以攔得住本座嗎？”

“想不到少林都變成這副模樣，你們這些禿驢仍然如此狂妄自負，難怪敢破誓言。”

“罷了，既已破誓，少林也不必存於世間了，今日就讓本座滅你滿門。”

中年緩緩說著。

話語中的有讚歎，有不滿，有譏笑，有殺意，但神情語調卻始終平淡如水，不曾有半絲波動起伏。

“旁門左道！也敢亂我禪心？”

形貌大變的湛果老和尚猛然橫眉怒目，舌綻春雷。

狂猛無儔的氣息如颶風般向四周排開。

虛空之中，似有無形的力量在碰撞激盪，隱隱有強光跳躍如電蛇。

原來中年早在不知不覺間施出了某種無形手段。

湛果老和尚百餘年禪心不動如山，捨身訣下，更是超凡脫俗，達天人之境。

這無形心念之力於他確是旁門左道，半分撼動不得。

“老僧以殘軀苟延近百年，便是為了等你這魔頭，今日，正是老僧除魔之時！”

湛果老和尚暴喝聲中，人已如山傾倒一般，撞向中年。

幾乎是在瞬間便出現在中年身前。

雙拳如同兩條蛟龍，狂嘯而出。

中途卻是臂如龍軀擺，交錯一絞，便將中年箍在雙臂之中。

“去吧！”

湛果老和尚一聲暴喝。

氣血如火，驟然升騰，筋肉盤結如龍，猛然鼓脹。

腳下山石寸寸崩碎，大有整座山都要被他踩踏一般。

雙臂已朝天一擲。

將中年高高擲出不知多少裡，老和尚身影也已在同一時間消失。

打是要打，但不能在少室山上打。

否則少林千百年基業，又要再遭塗炭。

千佛殿中。

被空寂老和尚死死擋中殿聽陳亦，猛然感受到兩股可怕的氣息碰撞在一起，發出

驚天動地的轟然巨響。

隔著不知多少裡外，這兩股強大的氣息仍然讓他感到驚心動魄。

這兩股氣息所代表的力量，恐怕就算是當日被他以地藏法身才嚇走的血蠻王，也只能俯首。

忍著那種讓人難以自禁的心驚肉跳的悸意，陳亦深吸一口氣：“方丈師兄，你真要坐視不理？”

“阿彌陀佛，不用理，理不得……”

“既然那個神秘人這麼厲害，你就不怕少林再被輾一次？”

空寂老和尚只是搖頭，是打定了主意袖手不管，也不讓陳亦出去。

陳亦也惱了。

你這方丈都不關心，我一個新來的還用替你操心？

索性就坐到六神圖前。

想要參研第二尊神像，但那遠遠傳來的可怕波動卻讓他怎麼也無法定下心來。

不說感應到那兩股如淵如獄的無形氣息，那傳來的動靜是切切實實的。

山崩地裂也不外如是。

山確實是崩了，大地也在崩裂。

嵩山並不是一座山，其中有許多山峰。

周邊也有不少人居住。

而此時附近有許多村落、城鎮中的人們，驚恐地發現，腳下的大地在震動。

遠處，還有驚天動地的巨響不斷傳來。

就像是天塌地陷一般。

恐慌之中，還有傳言在蔓延。

說是山中有神人在交戰。

為免神仙打架，凡人遭殃，已經有不少人收拾包袱跑路，想要逃離。

少林寺中，十幾個小光頭也被這突如其來的驚天動靜，搞得人心惶惶，紛紛跑去尋找方丈。

好不容易在千佛殿前找到空寂老和尚，卻見他閉目盤坐在殿門前，不言不語，對於小光頭們的一驚一乍根本不作理會。

陳亦也坐在六神壁畫前閉目不動。

空寂老和尚的異常，讓他有種很不舒服的預感。

恐怕這次為了收他入門，少林需要付出很沉重的代價。

時間在小光頭們的惶然，空寂老和尚的靜默，陳亦平靜中帶著一絲焦躁中慢慢流逝。

那兩股無形氣息的恐怖碰撞沒有一刻斷絕，驚天巨響不絕於耳。

不知過了多久，陳亦和空寂老和尚同時睜開雙目。

“阿彌陀佛……”

空寂老和尚緩緩站了起來。

“少林弟子，隨老衲一道……送湛果師叔……”

聲音低沉，在整個少林寺中迴響。

人已朝著寺門外緩緩走去。

眾光頭面面相覷，見方丈肅穆之相，也不敢耽擱，緊隨而去。

陳亦嘆了口氣，也站了起來。

小廚房中，淳真和尚聽到方丈的聲音，頓時愣然，不知所措地看著若無其事的湛因老和尚。

他不是傻子，從看到湛果的變化後就有預感。

“去吧……”湛因老和尚顫巍巍地揮了揮手。

淳真微微猶豫，對他合什一拜，便匆匆跑了出去。

湛因老和尚只是搖了搖頭，又像是沒事人一樣，繼續對付著手中似乎永遠吃不完的肉塊。

寺門外……

淳真和尚趕到時，看到方丈已靜立在寺門石階之下，旁邊站著陳亦，身後是一群不知所措的光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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才跑到方丈身後，沒等他問出口，便聽空寂低宣佛號。

山下石階，緩緩現出一個魁梧壯碩的和尚。

“阿彌陀佛，恭送師叔……”

陳亦驚訝地看著那和尚一步步走來，身形卻如漏氣的氣球一般，一步一步縮小。

走到寺門之下，魁梧的身形已變得乾瘦佝僂，虯結的肌肉也成了乾枯的老樹皮。

口中白玉般的牙齒根根脫落。

這是那兩個老和尚中的一個，卻變得比之前更老，老得就像一具乾屍。

老和尚抬頭看了看破舊的寺門上的匾額，“少林寺”三個大字如同埋在塵土之中。

顫顫巍巍的艱澀聲音響起：“空寂小猴子……”

“空寂在！”

空寂一步來到他身後，躬身拜道。

老和尚顫抖著抬起乾枯如柴的手，指著匾額：“太髒……擦擦……”

“是！”

老和尚艱難地轉過頭，朝著陳亦招了招手：“你來……”

陳亦愣了愣，走了過來，合什拜道：“拜見師叔。”

這是他第一次，恐怕也是最後一次拜這個老和尚了。

“好，好……”

老和尚咧開沒牙的嘴，艱澀地顫聲道：“空寂……擦不動的……你來擦……”

陳亦心中嘆了口氣：“是，必不負所命。”

總是要做的，不過之前是為任務，現在……

卻是本心所願。

“好……好……好……”

老和尚咧著皺癟的嘴，突然以毫不相稱的速度一指探出，陳亦心中微驚。

那截乾枯如骨的手指已點在他眉心。

輕輕一指，卻如同一座大山壓在身上，讓他無法動彈絲毫。

磅礴的力量如同山洪決堤，如大海無量無窮，從那根乾枯的手指湧入了他的身體。

“熊！”

老和尚身上同時燃起了一蓬晶瑩湛黃，如琉璃般通透結淨的火焰。

雖是火焰，卻不見炙熱，只有光明和溫和，照亮了整個山門。

空寂白須白眉顫抖，已緩緩跪倒，顫聲道：“阿彌陀佛，圓滿諸德，寂滅諸惡，為師叔賀！”

其餘小光頭們雖不知前後，卻已雙眼通紅，跪伏在地，泣聲一片：“圓滿諸德，寂滅諸惡，為太師叔賀！”

琉璃火焰中，老和尚的聲音緩緩傳出。

“諸行無常……是生是滅……”

“生滅滅已……寂滅為樂……”

“我求圓寂……”

“而除欲染……”

“哈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