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卷 第77章 哭訴與控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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坐在沙發上的張小強反覆考慮今晚他嫂子的話,認為自己做得不妥,雖然她不直接提出要求,但意思明顯,就這樣假裝聽不明白,給她撅個對頭彎,似乎太過生硬。

第二天早上,張小強將此事告知吳清韋,兩人商量認為修復一下他們之間的關係最好。於是兩人提了一箱奶到嫂子常明芬家裡,說說笑笑大半個小時後,吳清韋提出可以在早上開車送張尊祺上學。當然,吳清韋上班太早了,不合適送孩子,為了彌補關係,冒著遲到的危險,她也是拼了。

誰知常明芬不同意,百般謙讓,體貼地認為吳清韋夠辛苦了,何必再添瑣事,就連那箱奶都沒收,在他們臨走前,硬塞到吳清韋手中,笑鬧著將他們推出了家門。

走在衚衕中,張小強很不安,他在想:“這是怎麼了?哪裡有毛病?”他問向吳清韋,她說不收就不收,一定是不缺,乾脆懶得想這種無聊的問題。張小強卻未忘卻此事,一路上都在想著:“一個人輕易地丟掉眼前的芝麻,又不去撿送上門來的西瓜,必有更深的所圖吧?”

仔細想想覺得頭疼,便一甩手愛咋得咋得,事到臨頭再作計較,也許多慮了呢。

傍晚到了,姐夫張守營打來電話說在公路上撿到了一隻狗,被車軋死的,他拖回來煮了一鍋,讓張小強去吃肉喝酒,張小強慨然應允。因為狗肉好吃那是公認的,再喝點酒那也是張小強喜歡的事。於是招呼一聲,帶著吳清韋和兩個孩子前去。

一杯白酒下肚,張小強和張守營醺醺然。開始談起孩子們的事。又半杯酒過後,開始談家事。又半杯酒,一屋子的人談起人生。談人生,張小強感慨良多,海闊天空,無窮無盡,口若懸河,一時間酒越喝越多,張守營敗下陣來。

“不行了,”張守營道,“我草雞了,喝不了了……”

“不是吧?”張小強道,“原來你挺能喝的,每次都是我先醉,怎麼今天狀態這麼不好?”

“以前是以前,現在是現在,”張守營搖頭道,“以前能喝過你,現在喝不過你了……其實早就喝不過你了……你們‘四人幫’成員之一張佔朋早就對我說過,說我喝不過你,當時我還不信,現在事實證明的確如此……我可以陪著你,但你多喝,我只沾沾!”

張小強不再勸,畢竟有人認輸是令他高興的事。因此為了顯示自己能喝,為了進一步鞏固自己的勝利戰果,張小強來者不拒,喝過四杯白酒後換啤酒,一杯接著一杯往肚裡灌。喝到最後夜闌更深,孩子們嚷嚷著困了這才作罷。

張玲和張守營送張小強一家人出門,之後轉身關門去睡了。張小強跌跌撞撞跟在吳清韋她們娘仨後面拐過衚衕,藉著酒勁,他的內心泛起無限的苦楚,那些對命運的不甘、對生活的絕望、對未來的迷茫、對自己的懦弱無能如濁浪滔天來勢洶洶,擊倒了他。

張小強扶在屋後的一棵楊樹前哇哇嘔吐起來。家人停住腳步,回轉身扶住了他,張尊元伸出拳頭在背後輕輕捶打著他。張小強吐得五臟六腑都在翻騰著,那種滋味生不如死。酒勁一陣猛似一陣反撲上來,令他頭暈目眩,幾乎支撐不住。

又吐了一會終於吐完了,張小強掙扎著撲到另一棵樹前,彎腰抱著那棵樹喘息了半天,厭惡著自己的窘境,忽然間淚如雨下,發自肺腑開始傾訴。

“我是個白瞎貨,我是個懦夫啊,”張小強哭訴道,鼻涕、眼淚和口涎混合在一塊在臉上流淌著,“可我也想著上進啊,我也想努力改變當前的生活啊……清韋,我還記得當時我們在省城,你抱著我在路邊哭泣,我答應你以後一定讓你住上大房子,用上大浴缸,可是到現在快二十年了,仍舊沒有實現啊……”

兩個孩子被嚇壞了,或者也心疼張小強,一人在一旁扶著他的胳膊,聲淚俱下:“爸爸,你怎麼了?你別哭啊!”吳清韋也在一旁掉眼淚。

“其實,這個夢想我一直沒忘記啊,”張小強繼續哭訴,“我也想實實在在努力一把,所以才斷然辭職……可是經過這幾年的磨礪,我才發現現實太殘酷啊……它不僅將夢想衝擊得千瘡百孔,甚至將我的精神也衝擊得七零八碎啊……越努力我越看到現實的深處啊,越發現我走的是一條死衚衕啊……”

“天啊!我的命運啊,怎麼會這麼慘啊!”張小強抹了臉上的一把混合液體,然後將它們擦在樹皮上,仰天向夜空控訴著,“老天爺啊,你為什麼要這麼對我啊!難道你這麼討厭我麼?我這麼努力難道你看不見麼!為什麼一點點回報也不給我啊……”

在吳清韋的淚視中,在孩子們的哭勸中,張小強依舊無法停止自己的控訴。因為他實在太需要控訴一場了。

“清韋啊,我實在很想實現讓你住大房子的夢想啊,我也真正在努力啊……讓你,讓你和孩子們過上想要的生活,我們一家人幸幸福福、開開心心地在一起啊!”

倘若換作別人,在面對自己如熊包似的丈夫大醉後的哭訴時,或許會鄙夷,或許會嘲諷,鄙夷他量淺好喝,嘲諷他孱弱得像個娘們。但吳清韋不這樣,她既不勸說,也不嘲諷,而是陪著掉眼淚,默默等著張小強傾洩著自己身體內和精神上的垃圾和毒素。

所以張小強只是哭訴和控訴,並沒有發瘋到用腦袋去撞樹,也沒有用脆弱的拳頭去砸樹,因為此刻他的心裡面只有痛楚和悔恨,卻沒有自尊被撩撥之後憤怒。

最終,張小強將肚子裡的食物、心房內的壓抑和痛苦全都傾倒乾淨後,他終於清醒了一些,然後霍然站起身來,深呼吸了次,收了眼淚,掏出一片衛生紙擦淨臉面,正色說道:“好了,天色不早了,我們回家吧。”

於是一家人回家睡覺,再沒人提酒醉的事,也無人提張小強醉後的糗樣,一家人默默回去睡了。第二天太陽照常升起,大家照常各自努力。

第二天的傍晚,張小強工作完後驅車回家,駛近那座雄偉的跨河巨橋時,他突然很想駐車,在橋上看看風景。於是他緩緩將車停在路邊,開啟車門,心緒滿懷走向那座巨橋的中央。

倚在漢白玉的欄杆前眺望大河,澄江如練,一輪夕陽在江面上鋪出一道彩虹。一陣風吹來,夕陽彷彿在燃燒,江面彷彿在火焰裡跳舞,這讓張小強的一顆心也澎湃起來。也許,唯有站在橋上望遠方,那片壯闊和遼遠裝滿胸腔後,才能暫時擠出裡面日日夜夜脹滿的迷茫和憂鬱。

夕陽漸沉,由亮亮的橙黃變作爐間欲燃欲滅的灰燼,一陣陣涼爽的風掠過來,張小強更不願離開。他知道在這裡無意義,卻不想離開,只想眺望著夕陽下落,希望將自己跟這自然融為一體。也唯有在靜處,獨處於遼遠的環境中時,他才感覺到自己的生命是平靜的、是活著的。

除此之外,皆是煎熬的地獄。

天漸漸黑下去,光線逐漸朦朧,夕陽在黃昏的波面上搖晃著,恍若漸漸失去浮力。

身後車流匆匆,竟無一人似他那樣駐車,然後站在橋上欣賞無限寥落的風景。或許他們都趕著回家,去吃父母為他們做好的溫暖的飯,一家人歡聲笑語、其樂融融,在一天的工作結束後享受每天的天倫時刻。因此,他們怎會在孤獨的大橋上傻乎乎地獨自看風景呢?

車輛一輛接著一輛呼嘯而過,身後汽車的轟鳴碾碎著張小強的寧靜。不時有豪車經過,張小強縱然眼望著遠方,但飛馳而過的豪車卻都被他睨在眼中,引起他內心更劇烈的震盪。

那是別人的,與自己無關。他們是富人,自己只是個一無是處的窮鬼。

張小強不禁想起生活中那些赤裸裸的現實,即使你今天你衣衫襤褸、身無分文,時時遭到旁人的白眼、唾棄和嘲諷,然而當你明天衣著光鮮、駕著香車寶馬再次出現在他們面前,他們會立刻腆著臉色、彎腰搭背湊上前來,看著你的臉色小意地陪著說話,把往日的不屑變為今天的尊重。

這種戲劇化的、令人惡心的場景,張小強經歷了不止一次。可是沒辦法,你沒有重量,撬不起他們施以尊重的砝碼。

放眼望去,遠處隱約的高樓,一片大好河山,世界如此美好。可是,倘若你不努力,不爭取,或者努力和爭取的程度不夠,那這世界永遠與你無關。張小強心潮澎湃、思緒萬千,種種令他沮喪的回憶就像腳下這條河流,無聲無息卻洶湧奔流。

夜漸漸來臨,遠方的樓層開始睜開一隻只眼睛,那是令人溫暖的萬家燈火。張小強還是不想走,因為家裡沒人做飯、殘鍋冷灶,父親抱怨不已,母親一動不動地躺在床上,場景一片頹喪。吳清韋這個點仍未回家,孩子們捉鬧哭泣等待著媽媽。

張小強心疼孩子,但不願接觸那片頹喪的場景,他想在這橋上多呆一會。可是,遠方那萬家燈火交織的溫暖,卻更令他寒冷。

“一個沒有經濟能力的男人,相當於束縛了全部的自由!”倚在冰冷的欄杆前,雙腿開始麻木,張小強忿忿地想。

張小強最終回家。

回家後,果然如他所想,吳清韋還沒下班,晚飯還沒有做,他爸爸正坐在桌前抽菸喝茶,他娘仍躺在床上一動不動,不時嚷嚷著腿疼,兩個孩子臉蛋和衣服蹭得到處灰塵,見到張小強回來,小女兒撲到跟前抱住他的左腿道:“媽媽怎麼還沒回來?”

這場景讓張小強頹喪、心碎,令他的心比扎了幾刀都疼,遂更加怨恨起自己來。“倘若不是我無能,怎麼放自己的女人在外面賺錢?怎麼使我們有家不能回?目前的境況皆是由我一人造成!”張小強胡思亂想著。

“還沒做飯?”張小強抬起頭來,怒氣填膺,但他吸一口氣,不動聲色問道。

“咋做飯啊!”他爸爸還沒開口,躺在床上的他娘搶先開口道,“你不知道麼?這飯難做啊!清韋不回家,你也不知道啥時候才回來,我們咋做飯?要是早做了涼了咋辦?”

“那也不能不做飯,你們可以先吃,涼了就涼了。”張小強抑住一口氣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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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吧,既然你來了,那你趕快做吧,孩子們早嚷嚷著餓了,早去經銷買了一些零食回來,辣條什麼的都吃了。”他娘道。

“以後不要讓她們去買辣條!”張小強叫道。

“好咋了?”他娘不悅道,“你吆喝啥?吃啥不是吃啊,不能當飽總能墊飢吧?要不還總得餓著啊?”

“你這是什麼邏輯?”張小強叫道,“有去買零食的時間,幫她們做點飯不就行了,讓她們先吃……就是下點麵條也比辣條好啊!”

“我喜歡吃辣條!”張尊元道,“辣條好吃!”

張小強手一揚,無言可對,轉身回他們屋,也不開燈,坐在黑暗屋子裡的沙發上生悶氣。“這日子還能過麼?”他亂想著。

他娘仍將尿罐放在床頭,她們的屋子裡仍然垃圾和雜物橫陳,簡直無法下腳,桌子上永遠堆滿著亂糟糟的茶壺茶碗、剩菜碗、菸頭、筷子等雜物。躺椅上永遠堆著數不清的冬夏衣物,櫥櫃永遠籠著一層濃濃的菸灰,床上依舊分不清床頭還是腳頭。

院子的大門旁永遠放著她娘那三、四隻尿盆尿罐,一側的汙水桶裡水滿為患,桶沿上搭著骯髒的紙張,臨到近處騷臭幾不可聞。在廁所旁邊永遠放著她的一隻大尿罐,即使向外流淌她仍要向裡撒尿。

“到底該怎麼辦?這種日子究竟要怎麼過下去?”張小強抱著腦袋,將腦袋夾進自己的大腿間,痛苦地思考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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