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卷 第32章 張小強的想與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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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頭偃旗息鼓,繼續嘟囔著,不過聲音越來越弱,慢慢呈現出無語狀態,不一會,臥在床頭閉上眼睛一言不發。

弟弟在病房裡呆不住,一小會時間指著哥哥道:“我再出去一下,看看你的衣服幹了沒有!”說完又甩門而去了。老頭轉頭看著弟弟離去,在關上門的剎那,眼睛又瞪起來,來回望著病房的人們。

張祖華愛開玩笑,轉頭面向呂康之妻,以手暗指王茂林道:“你看著點,我再點點他的火,讓他再拉拉……”說完扭過臉去,對著左邊的老頭,卻用右手指著呂妻說,“這個人有福啊!”

老頭立刻瞪圓了雙眼,精神高昂、指手劃腳,全然不顧吊瓶上懸掛的針管隨著他的胳膊亂舞,高聲贊同道:“那可是!她可是有福的人。她是‘爐中火’命,她的兒子是‘石榴木’命,木生火……當她老了之後,就要蒙受兒子後代的福氣……她兒子屬虎,她老公也屬虎,家裡倆老虎看著她一個人,她能沒有福麼?以後啊(對著呂妻說),你不要給你物件叫老公了,直接叫老虎就行!……”

病房裡傳出一陣陣歡樂的笑聲。

弟弟又回來了,聽到了剛才大笑的尾聲,於是瞪起雙眼狠狠看看老頭,老頭的聲音又漸漸弱下去,腰背逐漸彎曲佝僂,彷彿被迫冬眠的動物進入了冬眠狀態。

護士入,換第三支吊瓶,換上後,老頭說:“原來還有第三瓶啊,早知道我就拔下針頭來了!”

弟弟將眼一瞪高聲道:“你拔下針頭來幹啥?”

哥哥說:“我拔下來就不打了!打多了我受不了啊……我這眼睛不好,你們幫我看看,這瓶子上都寫著些啥呀!反正不是葡萄糖就是氯化鈉,不就是些破鹽水嘛!打多了不行啊,血就很稀了,再說了,我這血管又這麼脆!”

弟弟不耐煩道:“必須打,因為你有病,得病!”

弟弟又出去了,一袋煙的功夫又回來,在房裡邊踱步,罵罵咧咧道:“我待操煞他娘啊!在這裡是要啥沒啥!哪趕得上在家裡,在家裡要啥有啥!”

第三瓶要打完的時候,老頭對弟弟說:“快,幫我看看還有多少?”

弟弟瞪起眼睛說:“你問這幹啥?你管那麼多幹啥!我在這裡看著呢,你安穩的睡你覺就行!”

誰知哥哥一反常態,大怒道:“我管啥!我管啥?我快累煞了你知道嗎?打著吊瓶欹在這裡很沉吶!我快打完我得休息一下啊……打吊瓶,光這一個姿勢,能不累麼!”

正好護士進入病房,老頭忙說:“護士,馬上快打完了,不差那一點啊,快幫我拔下針來吧!我好歇歇……”

護士說:“不行啊,大爺,不能拆啊,還有一瓶吶!”

“啥!還有一瓶?”老頭瞪圓了驚訝的雙眼問。

護士說:“不能不打啊,不打你好得慢!”

第四瓶拿來的時候,老頭對護士說:“不打了吧!我這身體淨病啊,打了我實在是受不了啊,我這血管很脆啊……一聽說打第四針,我心裡諒撲騰撲騰的,我心慌啊!”

護士遲疑中,弟弟說:“別聽他的,不打行麼!要聽醫生的,不打你能好麼,必須打!”

護士無語,幫老頭紮上針頭欲要離開。在離開之前,望了一眼大爺,大爺翻起白眼皮也望著她,護士戲謔道:“看來大爺生我氣了,你看他在瞪我呢!”

第四瓶進行中。老頭招呼弟弟說:“我渴了,給我熱個奶喝吧!”

弟弟臉上立刻蹦起一溜青筋罵道:“你是急啥!打完吊瓶再喝不行麼!一霎霎你也等不得。”

老頭嘴一咧,露出僅剩的幾顆黑牙反擊道:“打著吊瓶還耽著我喝奶了嗎?等霎霎,等霎霎,你看我這個樣,有今天沒明天的,死都說不定是那霎霎的事……你還以為我咋樣,我這命很虛蹺啊……”

弟弟回敬道:“是啊!你的命很虛蹺……你快上那邊(西天)去吧!早去那邊才好來,我就能早解放!光是你就把我墜得死死的,讓你墜也墜煞我,整天讓你抱著個腳腕子往後拉,我累也累煞……”

邊說邊去拿奶加熱水泡奶。奶泡好後,老頭慢慢地拿起奶盒,拆下吸管,小心翼翼拆除吸管上的塑膠包紙。弟弟則在一旁橫眉冷目地觀瞧。

不一會,弟弟用手指戳一下旁邊的張小強,並指著老頭拆管的手道:“你看,你看他那個拙樣!一塊一塊撕,我在這裡看了半天,他還沒拆出那根刁操的細管來!”

張小強說:“人老了,手腳就是不大靈便啊!”

弟弟惱火說:“他是手腳不靈便嗎?他是故意撕成碎片,淨心霍霍!光說別人不願意給他伺候?像他這樣,誰能給他伺候上?他就是睜著倆大眼霍霍人!”

張祖華笑對王茂林說:“那你還不快去幫幫他?”

只見弟弟鼻子裡哼出一口氣說:“哼,我幫他?我看他那個慢勁、拙勁我早就煩了!我是真不願意幫他,不願意搭理他。你看看,他這不是霍霍人嗎?把塑料紙撕的一塊一塊,還扔到地上……那位打掃衛生的進來看到不熊他,熊我們啊!那個陰損喪德的事就不用說……你用那個尖頭往上使勁一攮,抽出來不就行了麼!”

此時,老頭的主治醫生進來檢視老頭病情,老頭立刻起身,對著醫生說:“醫生啊醫生,你們治病治得很好啊……你看,我這手一點也不疼了!我的兄弟來了,多虧你們給我們村裡打電話啊!這下好了,俺兄弟來了,你們就放心地給我治吧!”醫生無語,安慰幾句轉身退去。

空氣暫時恢復平靜。弟弟將嘴巴湊在哥哥耳邊說:“我明後兩天就回家打個宿,從家裡再拿點熟瓜子來吃吃,還是家裡的鹹菜瓜子吃著香啊……你不要著急出院,怎麼著還是在這裡養的好,家裡咋也不行!我給你說,醫生要是不讓出院,你千萬不要提出院的事情……”

老頭忙說:“那是,那是,我吃飽了撐的,我還說出院那事……也輪不到咱們來說,人家醫生有數啊……”

張小強在一旁聽此話語,心底升騰起一陣陣冷笑。

第四瓶終於打完了。護士來拔針時,老頭恨不能抓住護士的手說:“哎呀,快給我起下針來吧,我受不了了,我這身子很沉啊!渾身像有一座泰山壓著,可累煞我了。你快給我起下針來,我快歇歇,我爽歇歇!”

弟弟在一旁吼道:“你是急啥!你沒看到護士在著急忙活麼……都七十多了,還吃奶解不開懷的熊叼樣……又不是著急去投胎……”

哥哥無奈,將頭歪向張祖華說:“老哥?那肚皮針打到你肚皮上時,你也是覺得板得慌吧?”

張祖華說:“我倒是沒覺得板!”

老頭繼續說:“是很板吶!哎呀,我這快八十了,身子很沉啊!”

張小強對王茂林、王茂樹其人其事的厭惡與日俱增。他想,要是能搬出這個病房就好了,彼此眼不見心不煩。但又能搬到哪裡去呢?或許另外一個病房比這更甚,更不堪讓人忍受。人間有你永遠發現不了的骯髒和齷齪,不管走到哪裡,也都會有類似的人或事。

所以,張小強讀著《人生哲思錄》,在不斷地自我反省中。他想,不管你逃避也好,喜歡也好,令人不開心的人或事都會或多或少在某個時刻環繞著你。既不會因為你的逃避而消失,也不會因為你的喜歡而增多。

相反,你越逃避越厭惡,它越會像空氣一樣無處不在,壓迫著你,像獵人的套索一樣越掙越緊;你越是原諒它,它就像空氣一樣消失不見,令你感覺不到它的存在。因此,在面對邪惡或厭惡時,你的態度能夠反映出你的修養程度。

父親對他說:“昨天晚上我的刀口處一陣一陣刺撓!”

張小強說:“那就是在見好!證明傷口處的肌肉在生長……這有點類似於織毛衣,刀口處的肌肉要一針一針地織起來,所以它才刺撓。”

因為弟弟回來了,老頭情緒激昂,開始高談闊論:“……我們王家村是南宋時代,從山北棗強縣搬來的,八百多年的歷史,來了仨兄弟,王強、王巡、王虎……我雖然年齡不大,對歷史卻有一知半解啊……”

弟弟狠狠瞪了哥哥一眼,哥哥立刻自覺地閉了嘴巴。張小強在心頭哂笑著:“一知半解?”

不一會,姐姐張玲來到病房,張小強疑惑問:“你怎麼來了?”

姐姐說:“我公公得了白內障,打算來醫院做手術切除……我婆婆和你姐夫也來了,剛剛在八樓住下,但今天排不開,得後天動手術……正好幾天沒來了,今天正好來再看看咱爸……”

張小強說:“哦,原來如此。他們住幾號房,我有時間上去看看他們……”

姐姐說:“八樓八零二病房,看不看都行啊……”

張小強說:“還是看看好。”

張小強離開病房上到八樓,進入八零二病房,親家公正躺在病床上,親家母坐在病床上,對著牆上的電視看。見到張小強,親家母麻利地起身相迎,讓其坐在小凳上。

張小強面對男方問:“叔,你的眼睛感覺怎麼樣啊?”

男方睜著一雙眼睛望著張小強,一幅疑惑無比的表情。

女方大聲道:“這是小強啊,你不認得了嗎?”說完對張小強解釋道,“你叔現在是又聾、眼睛又不好、記憶力下降的也厲害、反映也遲鈍了……”

親家公才反應過來,笑著說道:“哦……小強啊……你看看我這眼睛,認了半天也沒認出是誰來……哎呀,我現在反映也不行了,很慢啊,想了半天,覺得是很眼熟……”

張小強也笑道:“不要緊啊,這是因為有白內障,動完手術就會好的……”

男方說:“是啊是啊,我這眼睛,白內障很厲害了,不動不行了,面對面站著也認不出來是誰了……”

一會兒,親家公對親家母說:“哎呀,你說我這,天天不幹活,倒是很能吃,現在又感覺餓了……咱們帶吃的了嗎?”

親家母想一想說道:“沒有什麼可吃的了,還好帶著豆奶粉,我給你沏點豆奶粉吧……”

豆奶粉沏好了,散發著嫋嫋的熱香氣。親家母將碗端給親家公。

親家公剛要接手,似乎感到鼻涕流了出來,說道:“先放下碗,給我拿點紙,我這鼻涕又出來了……你看看我,現在是渾身淨病啊,這麼不經手腳,昨天從屋裡出來,到外面上了個廁所,回來就感冒了,這鼻涕真是淌淌的……真和別人不一樣……原先我記得沒有這麼多毛病……”

張小強安慰道:“老了就是這樣,年齡到了,哪能像年輕人一樣啊!”

親家公嘆道:“唉,我這比別人厲害啊!”

坐了大半個小時後,雙方沉默。張小強起身離開,在離開前,他從口袋裡掏出二百元錢,硬要塞到嬸子手裡,她說什麼也不要,死活不接。

她說:“住院也就一兩天的事兒,你叔也就割個白內障,就和重感冒打個吊瓶差不多,沒有必要拿錢的……”

張小強說:“嬸子,叔叔動手術,怎麼說也是見刀,該買點營養品就買點……咱們這樣你推我搡的,病房裡還有別人,倒是讓別人笑話……”

親家母無奈收下,張小強離開。

下午吃過中飯後,坐了一會,張小強帶著女兒張尊元回家,在家輔導孩子作業、洗衣服自不必說。當接近黃昏時分,他準備再次回醫院替下哥哥張大強時,哥哥給他打電話說:“今天咱姐夫張守營來醫院送咱那個叔做白內障手術,他們要回去,我正好跟著他們的車回家!”

張小強說:“好,你回來吧,我一會就到醫院。”

醫院,黃昏,一層薄霧籠罩整個城市。遠方的樓層彷彿無根的、漂浮的艦船。太陽睜著血紅的眼睛,等待陷落。

距離晚飯還有點時間,父親無事,靠在床上休憩。張小強又捧起了書本。畢竟,書才能給他心靈上的寧靜。

他認為,作為一個人,無論從肉體上和精神上來說都需要養料,肉體需要物質維持生命;精神需要思維維持心靈。他覺得,一天不讀書,便覺精神飢餓與匱乏,一天不思索,便感覺心靈空虛和寂寞。精神以書籍為食,以思考為消化,透過吸收成為思想。

既然透過消化和吸收才能豐富精神,那麼一個既無消化、也無吸收的人,他的頭腦必定是貧乏的,精神必然是空虛的。當然,有人也在消化,也在吸收,只不過吸收的都是些負能量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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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時候他也在想,王茂樹和王茂林這兩兄弟很有特點,能夠代表很大一部分人群。弟弟王茂林是典型的鑽到錢眼裡去的人,他單純而冷酷,但善於鑽營,永不肯吃虧,能夠從負能量中吸取能量,從而轉化成自己的能量。

因此,他只要想出去抽菸,便找個理由走出去,到走廊或其他病房裡打聽一切世事,跟更多的人交流更多的負能量。他到哪裡就會將負能量帶到哪裡,然後經過自己本身的負能量進一步轉化,更加強化自己的冷酷力量和單純力量。

總之他不能閒著。

哥哥王茂樹則不同,他既不吸收,也不消化,仰仗自己在年輕時學的算命一類的東西,活在生命的表層無聊地度日,依靠電視這種轉瞬即逝的媒體資訊打發自己的時間。

晚上,張小強坐在摺椅上讀書,感覺滿身發癢、渾身疲憊,於是對父親說:“我得去洗個澡!”

父親說:“去吧,晚上沒啥事,我自己能行。”

於是,張小強幫助父親排大便,然後用熱毛巾為父親擦拭好,最後擺好尿壺走出門去。

清冷的大街上,張小強深吸一口氣,驀然抬頭。

一彎月,眉眼分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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